十二
“空仇?”少林中人聽畢千秋雪一番話,紛紛掉頭去人群中尋找,在少林就輩分而論,空字輩實是最小的一輩了,這次隨行而來的都是幫忙打理法相等人的吃住行,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更不會有人懷疑他們這些小娃娃中竟會有人是殺人兇手。
一名臉色煞白的小和尚在眾人的眼光中怔怔走出,他年紀看來十七八歲,生得極為標誌,若非是光頭定會被人認作是誰家的公子出遊來了,他被場內幾百雙眼睛盯得有些茫然,他看了一眼千秋雪,又看了看法相,聲音中帶着惶恐:“師父,他,他們說什麼,弟子怎麼一句都聽不懂啊,阿彌陀佛,弟子怎麼成了殺人犯了,弟子,弟子沒有殺人吶……”
法相眉頭輕輕一皺,微微一頓,朝千秋雪微笑道:“空仇他是十年前入的寺,是貧僧的一位友人介紹來的,千少俠你,你會不會是弄錯了。”
千秋雪掐指算了算,輕聲道:“他是十年前入的寺,而那孩子得絕症之時亦是十年前,大師,那孩子的容貌你還記得嗎?”法相一愣,搖頭道:“寺中弟子眾多,我將他安排給了達摩堂的無念師弟,倒是很少與他碰面,直到他身患絕症被送往你懸壺堂醫治時我才又見到他,可惜那時他已飽受病苦,形銷骨立了。”
“無念大師不是早就雲遊四方了嗎?”殷素霓插嘴道。
法相嘆道:“是啊,無念師弟將那孩子的死都怪罪在自己身上,心中悲苦,辭別去了西域了。”千秋雪緩緩道:“所以其實現在那個孩子哪怕真真切切地站在大師面前,大師也認他不出了。”法相有些無奈道:“千少俠,那可憐孩子的確已然歸西了,是尊師在信中告知,那封信還在寺中,少俠不信,待事罷可去一看,一觀便知。”
那空仇似乎被嚇得不輕,渾身不住顫抖,莫知見了上前安慰,回頭朝千秋雪道:“我說千老弟,大師都這麼說了,你又何苦為難一個小娃娃,讓他去吧。”千秋雪苦笑道:“我又何苦為難他,只是……大師請看這一招。”說完他呼的一聲閃身至法相大師面前,戟指朝法相面門攻去,法相一愣,千秋雪雖出手,但招式中未帶內力,只有一個架子,他輕輕按在千秋雪手臂上,千秋雪招式又變,卻是適才使過的袈裟功,法相凜然道:“這是少林的拈花指和袈裟功。”千秋雪點頭:“那這一招呢!”一拳遞出,平平無奇,一拳之後又是一拳,與前一拳幾乎無異,只是力道似乎要大了一些。法相啞然:“這是……這是我少林的入門拳法套路……”千秋雪淡淡道:“正是,其實那黑衣人的招式中我故意保留了一些,他在他的劍法中夾着着拳法,用的正是這一套,我相信除了少林的入門弟子,不會有那位大師會用這套基礎拳路對敵吧。”
法相默然不語,殷素霓蹙眉道:“那,那也不能就這麼懷疑這位小師父啊。”
千秋雪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我當時並沒有說破那人的身份。”他的笑容漸漸黯淡下去:“想不到卻因此害死了董大俠。”殷素霓見千秋雪仍為董一川的事耿耿於懷,上前勸慰道:“你為董大俠療傷配藥,董大俠泉下有知也不會怪你的。”千秋雪感激地看了殷素霓一眼,殷素霓被他看得面紅耳赤,掩面退至一旁。祖如海看了一眼空仇又看了看千秋雪,有些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我董師弟是被他害死的?”
千秋雪肯定道:“正是!”
空仇一聽千秋雪此語,整個人如同泥雕般木然不動,千秋雪道:“因為我知道兇手在少林弟子中,是以那幾日便多留了幾個心,我原本認為兇手定會在董大俠的葯湯里動手腳,我特地去問了替我熬藥的那個婢女小桃,問他有沒有見到過什麼可疑的人來過廚房,她說沒有,我以為兇手不會殺董大俠了,便沒再追究,可是……唉,我卻沒注意小桃說的其他幾句話。”
“什麼話?”
“小桃說,那幾日晚上耗子特別多,翻箱倒櫃的,鬧得十分凶,我當時並未覺得異樣,現在想來,當時我為了送藥方便,便挑選了距離董大俠屋子最近的一間空屋當做廚房,小桃那些日子聽到的不是耗子聲,而是兇手在改變董大俠的房屋佈局。”千秋雪道。殷素霓疑道:“兇手動靜那麼大,連小桃都能聽見,董大俠難道不知道?”千秋雪自懷中取出了一節斷香:“這是我在董大俠屋內發現的,是少林寺獨有的療傷聖葯,佛陀香,聞者可安然入睡,不為外物所擾。”殷素霓若有所悟,還要再問,千秋雪不待她開口:“的確,憑這些還不能說兇手便是空仇師父。但有一件事卻讓我幾乎認定兇手便是他。”
“什麼?”祖如海瞪眼問道。
“那日進入董大俠屋內后我便嗅到了這佛陀香的味道,便吩咐小桃為各位泡了龍牙茶,因為佛陀香具有極強的催眠效果,常人聞了后只怕要睡上個一整天,而龍牙茶則是醒目提神的佳品,兩者效用相反,正好藥效相抵消。那天夜裏我故意沒睡,因為我用龍牙茶時故意少用了一些,想讓各位睡個好覺,據我所知,沒有喝過那碗茶的只有我一人,我是看着諸位喝的,除非他本身就事先服有佛陀香的解藥,否則那天晚上必定睡得死死。但那晚卻有兩人未睡,一個自然是我,另一個嘛,空仇小師父,還記得我們的談話嗎?”千秋雪盯着空仇,神色間頗有些落寞。
空仇聽了一愣,隨即緩緩從地上直起身子,嘆了口氣,痴然道:“記得,自然記得。原來你那時候便都知道了,哈哈,我就說,怎麼會有人問這些無聊的問題,哈哈哈,不過我的心愿已了,其他的都無所謂了。”
莫知忽開口,皺眉道:“千少俠,你總要找出些證據來,這孩子命苦,莫要再是受了別人的要挾,替他人頂罪,錯怪了他事小,讓真兇繼續逍遙法外就糟了。”
千秋雪面上閃過一絲憐憫之色,輕輕道:“錯不了的,少林弟子是不可隨身攜帶刀劍器具的,是以空仇小師父身邊不會有劍,他報仇心切,滅劍閣中廢劍甚多,他便隨手撿了一柄銹劍,用完便還仍在柴房裏,可惜上面已留下了他使用過的痕迹。”千秋雪將劍身倒轉,遞到殷素霓鼻子前,殷素霓不解地嗅了嗅,驚道:“香的?”千秋雪點頭道:“長劍作為兇器被他與同為殺人器具的佛陀香放在一起,受其熏陶,變得奇香無比。”千秋雪心下卻如被刀割,暗自喟嘆:莫知姐,我又何嘗不想他是無辜的,可是,可是……
法相駭然變色,愕然道:“空仇?”
空仇淡淡道:“不錯,董一川是我殺的。”少林弟子中傳出一陣驚呼,紛紛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空仇,看着這個平日裏老老實實的小和尚,看着這個陪他們一同吃齋念佛的小和尚,竟就是那個雙手濺滿鮮血的兇手!法相面部肌肉一抖一抖,一時間似乎蒼老了十年,聲音嘶啞:“空仇,你怎麼……為什麼?”
空仇面色忽然變得兇狠惡毒,像是一匹惡狼,他吼道:“他是該死!該死!他殺了我的父親,他還,還奪走了我的母親,他,他是禽獸,豬狗不如!”祖如海一聽面色一陣白一陣紫,驀然上前,一把拽起空仇的衣裳,右掌啪的一聲拍在空仇臉上:“閉嘴,閉嘴!你,你殺我董師弟,我今日便取了你的人頭為我董師弟報仇!”
空仇一張白凈的臉上頓時多出了五個血紅的手印,祖如海一張臉被怒氣沖得通紅,眼睛瞪得如同銅鈴,面目駭人,但空仇竟絲毫不懼,昂首與他相對,面色煞白,卻無一絲膽怯,嘴角桀驁不馴地朝兩邊撇着,光溜溜的頭頂被滿屋的紅燭映得血紅。戚明刀看出其中蹊蹺,疑道:“你說董一川殺了你的父親,如若你是為父報仇,那我戚某無話可說,但峨眉無心師太,七霞山莊李莊主,還有那無辜的峨眉小尼姑又與你有什麼仇怨,你殺他他們卻又是為何?”
空仇哈哈大笑,面目充滿一股凌厲的煞氣,陰森森道:“怎麼,我為什麼殺他們?戚明刀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家父生前帶你不薄,你所作所為可真是好啊。”戚明刀話語一滯,滿臉漲得通紅,眾人臉色變化不一,法相的是疑惑,戚明刀是羞愧,祖如海是憤怒,莫知蹙眉不語,千秋雪的表情甚是複雜,像是驚訝,卻又帶着一絲落寞與悲傷,像是雨後的夕陽下皎然而起的一道彩虹,在晚霞的光輝下,沒有艷麗,只有行將消逝的寂寞與哀傷。
法相咳了一聲,不信道:“你,你難道真的是當年雪地里那個孩子嗎?”
空仇瞥了他一眼,一臉不屑:“不錯,那日我身患絕症,被送往懸壺堂古神醫處醫治,古神醫醫術絕妙,三日便將我的病治好了,待我傷病痊癒,他便休書一封着我帶回少林,嘿嘿,那是天助我也,我這麼一死便再無可查之據,這世上便再無人能阻我的計劃,我終於能放手去報我殺父之仇了!”
法相愕然道:“你到底是誰,你的父親又是誰?”
千秋雪淡淡道:“難道你們還認不出他來嗎,這裏的一切本該都屬於他,他的前途本該一片光明,而他卻選擇了一條通往地獄的修羅之路,我說的不錯吧,故人之子,昔日亡人?”
“故人之子,昔日亡人……”空仇喃喃將這句話念了幾遍,慘然一笑:“是啊,我本該是死了的,若非是他,我早便死了,天下的人都與我爹爹作對,可是,可是為什麼連我的親生母親都要殺了我?為什麼,為什麼?是了,我娘定是想,我一家三口命運孤苦,這光明正大的陽間既然留不得我們,那便去同去那九幽地獄吧,至少在那兒,黃泉路上,一家人在一起,再沒有人來拆散我們,也好過這虛偽的人間!”
在空仇念叨“故人之子,昔日亡人”的時候,場內另一人也喃喃跟着念了幾遍,忽然一聲怪叫自人群中發出,卻是天一劍盟盟主祖如海,他一手顫顫巍巍地扶着一旁的桌子,另一手指着空仇,臉上又是驚恐,又是慌張,但更多的是不信:“你,你,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經死了,你早就被那個瘋女人溺死在那邊的洗劍池裏了,跟着他去了,江又南死了,你也死了,那個瘋女人也死了,你們一家三口早就死了,你不是人,不,不,你是誰,你是誰?快說,不然我宰了你!”祖如海忽然長身而起,瘋了一般抽出腰間的長劍一陣亂舞,跌跌撞撞到空仇面前,提劍指着他,顫聲道:“是誰?是誰派你來的,你一定是魔教的人,說,快說!”聲音已由驚惶轉為凄厲,令人不寒而慄。
空仇縱聲狂笑,又是得意又是癲狂:“你弟弟比你有用多了,他看到了我的那招劍法就知道是我來為爹爹報仇來了,竟嚇瘋了,哈哈哈……”說完他隨手從江又南靈位前香拔出了一根正在燃燒的熏香,演示了一招劍法,正是千秋雪事前演示過的那招奇怪劍法——左一劍,右一劍,中間再來一劍,眾人雖見了這招劍法三次,仍是面面相覷,無人看出這招劍法到底高明在何處,竟能一招擊敗當世劍法第一的董一川。祖如海看了那招,停頓了半晌,喃喃道:“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這是,這是江又南自創的招式。”
空仇聽得此詩面色一慟,強忍悲傷道:“我爹爹江又南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真好漢,你們,你們為什麼要那樣對他,為什麼!當年逼死我爹和我娘的有你,有你,有你……”他伸着手指,一一點着場內眾人,被他點的幾乎都是在江湖成名已久的前輩耄耋一般的人物。
“啊”千秋雪輕嘆一聲,他雖早猜想到空仇就是江又南的兒子,但聽空仇親口說出仍不免心中一震,那些被空仇點到的人臉上集聚了羞愧,惶恐與不信,場內不知誰說了一句:“江又南一生無子,哪來的兒子,定是冒充的。”
空仇冷冷道:“這正是這些人的鬼把戲,若今日沒有我,嘿嘿,只怕等這些老不死的都死了,世上便再無人知曉有我這麼一個江家後人了罷。”戚明刀一臉不信,惶恐而激動,上前一把拉住空仇的手:“少爺?你真的,真的是少爺?我還,還以為……”空仇大笑,笑聲凄厲而絕望:“還以為我那日被我娘親手溺死了,以為江家就此絕後了,是不是?”戚明刀激動得淚流滿面,不住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說完他將空仇護在身後,朝場內眾人瞪了一眼:“今日江又南老閣主開眼,將我江家大少爺從老天那兒要了回來,誰要是敢為難少爺,那便是和我滅劍閣過不去!”
眾人面面相覷,短短一炷香功夫不到直教人如坐雲端,渾然不知這雲端之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忽聽一聲嬌脆的聲音響起:“他是個騙子,是江怒派來的騙子,江怒自己就是兇手,他讓這個小和尚頂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