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蘭芝如葉莎
“阿嬸,教我釀酒可好?”女子面容恬靜,清新柔美。
“我也要學,我也要學!”那高揚的語調,如黃鶯鳴啼般清脆,流水擊石般透徹。
醬香工廠分為里內兩地。冬日暖陽正好,一群工人正合力將一罐罐醬油抬到大院裏曬日光。
裹着一件小夾襖的男孩穿梭在醬油缸間。那男孩穿着有些奇怪,本是一套奶白玉的西裝套服,且不說大了些不合適,他竟在外面套了件極暗色的夾襖,看那有些老舊的款式還帶着補丁,與裏面那件乾淨大方的奶白西裝格格不入。
他的額上已冒出密密的小汗珠,在陽光的散射下,格外亮眼剔透。
“好了,你去吧!”一個中年男子也是微微出了汗,渾身的熱意卷卷,他笑着對那男孩道。
男孩乾淨的臉上展露出大大的笑容,只恨那嘴角咧不到耳邊,只是那眉眼彎得倒是厲害。有人總笑話他,說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像扭作一團的麻花,格外丑;可是還有人說,那是陽光在日與月交換間留下的一條縫隙,一條在黑暗來臨前依舊遺留在大地中的縫隙,是光,是溫暖,是希望。他自然傾心後者的說法,也更喜歡說這句話的人,甜甜的,帶給人世間所有的溫柔。所以啊,他要笑,把眉眼笑到最彎,最盡頭,讓那微小得哪怕一厘米的縫隙都在絕地處逢生。
“誒,好嘞,那有需要幫忙你再喊我!”男孩回應完這邊,又扭頭向前看去。接着笑眯眯道:“姐姐你這隻手加上你這顆腦袋恐怕也學不了!”男孩無情大笑,自然遭來一記明眸的怒瞪。
“小狐子,還要不要你的耳朵了!”
不錯,男孩正是小狐子,他此刻發出尖銳的慘叫。他的耳朵教一名女子拽在手裏。
小狐子疼得齜牙咧嘴,雙手覆上耳旁的那隻玉白指:“茹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快放了我罷,小狐子不敢了。”
巧茹聽得那句“好姐姐”,心花怒放。她鬆開手,看那男孩雪白的肌膚上單單耳上一團紅,紅得明顯。她摸摸小狐子的耳,眸垂向男孩的耳,頭微微揚起,問道:“那你倒說說,我怎麼就學不了了?”
小狐子眨巴着圓滾滾的兩個眼珠任巧茹摸着自己的耳朵,一邊向坐在一旁的阿嬸走去。“這釀酒就像煮茶,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取其正道,始於城真,止於心性;這不僅要講究原料的飽滿,作具的完整,水的清透甘甜,還需釀酒人的好心性!”
“呦,你這小孩懂得還挺多!”巧茹聽着小狐子娓娓道來,不禁在他發上像揉肌膚嫩白的小娃娃一般左右揉捏。
很快便引來小狐子的不悅,他不滿地看着某人在自己頭上創造新的雞窩造型,向上翻眼道:“我可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冬天一過,我可16歲了。少爺說,那是真真男子漢擔當的開始!”
“哈哈,”巧茹笑道,“你家少爺那是騙你呢!哪有男子漢穿成你這般模樣的!”巧茹一邊說著一邊用兩指去戳小狐子身上那件舊色夾襖,一臉笑意。
小鞠笑嘻嘻地上前來:“是呀,狐子,少奶奶分明送了你好幾套新衣衫,你怎還穿這件夾襖?”
小狐子瞬間安靜下來,臉色稍微刷上一抹紅色。
坐在椅上的阿嬸停下手中的工作。她抬起頭,那陽光溫暖又耀眼,為她和藹的臉上添上一片柔和之色。她笑道:“那孩子啊,怕弄髒了少奶奶送的新衣衫,捨不得穿呢!”
“哈哈,哈哈!”一片開朗的笑聲,回蕩在整片工廠內。伴着陽光和淡淡的醬香,舒緩每個人的心田。
看着巧茹,小鞠,小狐子三人打鬧的場景,諾瀾覺得這樣的時光既歡快又恬靜。
諾瀾拉拉裙角,微微蹲膝。半邊臉向著陽光,半邊臉自己輕輕用手托着,她笑得暖了四季:“阿嬸,你怎麼還會釀酒啊?”
阿嬸看向身邊在陽光下托腮半蹲的女子,她的肩上是捲曲自然落下的發,娥眉半露,秀出那份姣好的容顏。那半截手腕在托腮的時候顯露,一條淺色玉編手鏈如即將飛舞起來的玉蝴蝶,便要衝破而出。
阿嬸和藹一笑:“少奶奶,你可願意聽我這個老婆子講個故事嗎?”阿嬸臉上的笑紋斑斑清晰可見,可是眉目卻依稀見一份淡淡的慍色。諾瀾想,阿嬸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氣質佳人。
陽光碎落在發間。
故事裏面聽故事,就像在別人生活里看生活;山裡山外,人外人。
“有個小小的村莊,那裏的山很秀美,水很清澈。村落旁邊傍着一座低矮的青山。山腰上有隻住着一戶人家,一個老人和他的孫女。那女孩兒沒有父母,是老人帶大的。他們掌管着一大塊平地,那裏種着大片大片的蘭花,那是女孩兒的故鄉,也是女孩兒的家園。女孩兒喜歡聞蘭花的味道,淡淡的,淺淺的。女孩生在那片蘭花中,長在那片蘭花里,她是被蘭花滋養的姑娘。
直到她遇上一個人,她永遠記得那個人第一次和她說的話:‘蘭之如葉莎,首春則發’。女孩兒從來未念過書,哪知這些文縐縐的詞,且她的阿公也只教過她寫自己的名字。可是那個人長得很好看,她喜歡聽他嘴裏講出的話;他還跟她說:‘所以你才叫蘭芝嗎?’。
是啊,女子的名字叫蘭芝。聽阿公說,蘭芝是阿公在那片蘭花地里揀的她。爺爺念書也甚少,隨意取的蘭芝名哪曉得有如此來頭!可是每當有人再次問起蘭芝的名字時,蘭芝都會輕輕念出‘蘭之如葉莎,首春則發。我叫蘭之。’蘭芝很驕傲,她的名字原來還有典故。那個人總是跑到山上來,他們就約在蘭花地里;鼻尖聞淡淡清香,視線所到之處是大片大片的蘭花,淺藍色的,沒有醒目的艷態,沒有碩大的花葉,就這樣不爭不鬥,靜靜地散發它內在的高潔。他曾說:‘蘭芝,你就像我眼前的蘭花,質樸淡雅。’蘭芝心裏好生歡喜,她看到他的眸里是那蘭花,也是她。”
諾瀾看到阿嬸的眼眸里亮晶晶的,嘴裏噙着一股笑。
“那後來呢?”耳旁插進一句話,諾瀾側頭望了過去,巧茹不知什麼時候停止打鬧,也蹲在她身旁慢慢聽了起來,她對身旁女子笑了笑。
“蘭芝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有他的出現。可是她在幸福的同時每次都會回家后獨自一人坐在蘭花地里愧疚,愧疚什麼呢,其實蘭芝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上天覺得愧疚她,所以讓蘭芝認識他彌補這份缺失的愛吧。蘭芝想不通的時候總會這樣安慰自己。
他待蘭芝很好,蘭芝也知道他是個很厲害的讀書人,因為他總能出口成章。蘭芝愛他那份書生雋雋的模樣,他會念很多詩詞給蘭芝聽,他的聲音帶着磁性又好聽。蘭芝的腦袋並不靈光,一般他在耐心和她講解詩詞的時候,蘭芝都靜靜地趴在他的膝上,瞪着大大的眼睛,很認真很認真地在聽。他會瞥蘭芝一眼,繼續他的講解。可是每次到最後,他都是無奈地搖搖頭,然後低眸看那個在他膝上流着口水一副安然入眠的蘭芝。他低低笑開來,剛才看她的模樣還以為她很喜歡這些呢。他想着以後還是控制一下自己,少講些好了,省得蘭芝聽迷糊了去,把時間都花在睡覺上。
可是大概他不知道的是,蘭芝最愛這樣的時光,聽他講他最愛的東西,那便是蘭芝的最愛。
他同蘭芝講過很多詩句,蘭芝卻一句都記不得。但除了那句名字的來由,蘭芝還記得一句,那便是“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他跟蘭芝說,蘭花象徵著純潔的愛情。蘭芝永遠記得,並且記了一輩子。
阿公的身子越來越差,他似乎也特別忙,他和蘭芝說不要太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蘭芝相信,一直都相信他的話。可是他好像真的很忙,忙得忘了時間,許久不曾來看她。而蘭芝除了一直盡心儘力地照顧阿公,其餘時間她會一個人靜靜做到他們常去的蘭花地里,開始想他。蘭芝笑了起來,他們相處這麼久了,好像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其他竟一無所知。
阿公有時會和蘭芝開玩笑:又在看蘭花!蘭芝知道阿公這是在取笑她呢。她一笑過後,算算日子,他已經三個月沒來找過她了。蘭芝突然想下山去找他。可是…
她坐在門欄里,回頭看卧在床上的阿公,那個笑得和藹可親的阿公,蘭芝也笑着回應他。她轉過頭,心底一片悲哀。蘭芝知道阿公時間不多了,阿公那麼好,不,不行!那是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阿公,為她取名‘蘭芝’的阿公,彌補了她缺失的親情的阿公。”
“茹小姐,你怎麼哭了?”小鞠的聲音低低響起,巧茹觸上自己的臉,一片冰涼。她開口:“是不是他欺騙了蘭芝,拋棄了蘭芝。”諾瀾將手覆在巧茹的手背上,明明陽光正暖,她的手心卻冰涼一片。
阿嬸婉婉一笑,她點頭,又搖頭。
“蘭芝,你去找他吧,阿公在這裏等你回來!”阿公的臉上是蘭芝一貫見到的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蘭芝最愛看阿公臉上那笑起來右側臉上凹下去的模樣,她覺得這樣的阿公很可愛,很鮮活。
蘭芝搖頭說:不,我不會離開阿公的!
後來蘭芝跑去後山的那片蘭花地,采頡了一大束的蘭花,直到把自己淹沒。蘭芝抱着它在胸前,向山下奔去,這是她第一次下山,她的笑綻在身後越離越遠的蘭花中,她成了蘭花仙子,那麼好看耀眼。蘭芝的淚灑在腳下奔的土裏,她的腦中全是阿公說的話:“孩子,你幸福了阿公才能放心走!”
山下的風景很漂亮,是不同於山間自然美的風景;山上清冷自然,而山下熱鬧又紛繁。
蘭芝看大家都往一個地方奔去,炮竹喇叭的聲響。她抱着一大束的蘭花也去湊湊熱鬧。
許是她和大自然親近慣了,她不太適應這份熱鬧;許是她從小到大眼裏的顏色都是淺色,以至於她覺得這紅色太刺眼。她覺得臉上好涼,明明是暖春的時節。蘭花自手中脫落,謝了一地,紛紛繁繁,銷匿在這喜慶的大紅色中。蘭芝想這質樸淡雅終究比不過那嬌艷嫵媚嗎?
看他,那個心心念念的男子,一身的紅裝;而站在他身旁的新娘,一身的妖嬈。”
同一天裏,蘭芝失去了一切。原來每個人都在騙蘭芝。他騙了她,娶了別人。阿公騙了她,說會等她回來。
原來……世界這麼悲傷!
後來,蘭芝嫁了人,她學會了釀酒,那個人願意為她守護那片蘭花地,她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