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幽蘭隨生酒自濃 第一章 糯蘭燒

第一卷 幽蘭隨生酒自濃 第一章 糯蘭燒

我出生的那年便是外公去世的那一年。金秋九月,月桂十里飄香的時節,小小的村莊裏漫天桂花飄揚,那場獨特的雨伴着獨特的幽香,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

每次聽媽媽講外公的故事,我總是聽得格外認真。當我多多少少會因為沒有見過外公的模樣而感到遺憾時,媽媽的話就能夠彌補我的一切。她一邊描繪着我便在一邊腦補出他的樣子:一身玄色長衫,挺拔清瘦,俊逸的臉,在那個新中國剛成立不久的年代裏打磨出一副堅毅的模樣;金色的鏡框下是一雙犀利的目光,俊美的臉透着絲絲正氣。一下子彷彿讓我回到魯迅時代,大多數人都是這般模樣:是青年時文質彬彬的書生,又是中年時嚴謹認真的私塾先生。

“是不是個美男子?”我雙眼冒着金光問媽媽。

媽媽瞧了我一眼,眼底泛着笑意。那是她的父親,引以為傲的父親:“當然是啊,在我們村裡是第一美男。但在整個安城啊,也是極好看的。”

“極好看?不能也當第一嗎?”我撐着一隻手好奇地問。

“嗯…”媽媽托着腮一雙柳葉眉不經意間向上挑了挑,認真地思忖着,“如果一定要排個名次的話,那就得算第二了。”

我頓時來了興趣,大氣凌然地囔着:“我外公如此英俊瀟洒,乃翩翩公子一枚,怎能排第二?”。於是推着媽媽的手臂繼續道:“媽媽,你快同我說一說,那個敢搶我外公第一名號的壞人是誰?”我一副為外公外貌排名義憤填膺的模樣惹得媽媽巧笑連連……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果然時雨紛紛,灑落在漫山的叢林中,增添許許涼意。媽媽跨上一個青竹籃。我伸頭一探,裏面竟裝着兩碗東北大米飯,顆顆飽滿透亮;飯上有三兩塊被媽媽切得平平整整的豆腐條輕輕覆在上方;旁邊兩個白瓷酒杯,兩雙木製筷子。這些東西皆是我們家鄉掃墓時的必備品,我從小便清楚。然而最引我注意的卻是那卧躺着的一壺酒,家鄉特製的一種酒,或許說是外公生前最愛的一種酒。

說起此酒,它並不普通。起碼從它的釀酒方式中來看便知它的特殊性。我們都知任何一種酒的製作方法皆不簡單,而我則認為:這判定一種酒的好壞,精華在於這釀酒所用之水。說起我家鄉的水,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之所以我的媽媽長得如此溫柔美麗,我想一是繼承了我外公強大的外貌基因,二則是這裏的山水實在潤人養人。

所以我猜是這釀酒的水清甜無比,才讓外公永遠都忘不掉這獨特的白酒吧。但媽媽又告訴我這白酒其實不是市集上所賣的普通白酒,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糯蘭燒。

糯蘭燒,糯蘭燒,我在口中細細呢喃,這咋一聽很像一名女子的名字。糯蘭,蕙質蘭心,溫潤典雅。

這……不是我那外婆的名字嗎?諾瀾,諾瀾,溫諾瀾。不過這些都是後事了。

說起這酒的名字,自然而然就可以從中了解到這釀酒的原料;不錯,正是糯米和蘭花,所以這酒便特殊在此處。其實它的製法和白酒一般無二:以純白大米為原料,將其浸泡許久,再進行蒸煮;直至將其大米的暖糯口感蒸煮出來,飄滿整個廚房時,裝盤,放於干處揚冷。再就是拌曲,入缸固態培菌糖化,等待其半固態發酵;最後一步便是蒸餾,大致就釀成成品酒了。說其容易,但製作過程往往耐人心性,操作要求也異常嚴格。就單單這首道蒸煮的工序,便麻煩至極。首先將其浸好的大米倒入甑內,待園氣后初蒸十五至二十分鐘后,灑上熱水,而後需上下翻倒幾次,又蓋上。等待其蒸半小時后,再進行第二次洒水,翻倒,再蒸,反覆如此。同時又要求所需的原料大米外硬內軟,無生心,疏鬆不糊,透而不爛,恰到好處。如若這一環節掌握不好,達不到要求,都是會影響到此酒的出酒率的。

也許會有疑惑,那糯米呢?自然這糯米其實不取其米,而取之其煮熟碾磨過後的液體,家鄉的人也因此稱其為糯液。在酒發酵的過程中倒入其中,等待那酒的密封,讓其大米的純香與糯液的淡香恰到好處的融合,在無數個靜謐的夜晚,它們悄悄地滋養芬香。

白酒俗稱燒酒,本就是一種高度濃烈的酒精飲料,一般為50到65度。而加了糯液的糯蘭酒將其酒精濃度稀釋,烈度降低少許,不似白酒的高:但跟一般酒比,卻仍是高上幾多。

外公是喜愛此酒的。我原以為這樣酒精濃度高的酒,外公生平又最愛,那他定是堪比那唐朝酒仙李白,晉代杜康醉酒劉伶,能千杯不醉,萬杯不倒的吧。可是媽媽說,外公一杯下肚便意識渙散,第二杯的第一口下肚便倒地不起。此刻,我心中外公那高高在上的千杯不倒,萬杯不醉的形象瞬間破滅,我只能無語凝咽……

既是如何,那外公愛它愛在何處呢?

在養人的山水中,在鄉村的淳樸潤澤下,在外公的熏陶禮教里,媽媽也是愛喝此酒的。當然只是一兩口便止。我悄悄地在媽媽回頭取碗時用手中的筷子蘸了一蘸酒杯中的糯蘭燒,剛一觸及舌尖,哇!只覺辛辣至極,一股從未聞過的味道沖鼻息而來。我果然是不懂酒的。許是嘗得少,辛辣過後再無其他感覺。連啤酒都不曾嘗試過的我,只覺這酒難喝至極,味道也無法述說,但好似有點有意無意的糯液香余留唇齒間。我不懂酒,可卻知酒與人生: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也知酒能解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愁更愁;還有那世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濁。我經歷未足,閱歷不夠,生活在小小的校園裏,兩點一線的家和學校,並不能理解那一醉解千愁的爽快,也理解不了外公口中酒的濃而不烈,香而不艷的口感。

可是,外公卻愛了它一輩子,或者說也恨了它一輩子。

蘭花,四君子之一,它質樸文靜,它淡雅高潔。而此酒的最後一道工序便是在蘭花開得最旺盛的季節中利用它的芳香熏熏此酒。因此,剛剛開蓋的糯蘭酒,先飄出來的味道不是其酒的本身香氣,而是淡雅的蘭花之香,清新,沁人心脾。幾十秒后,酒本身的味道才會真正散溢出來,滋滿整個釀酒坊,令人垂涎。外公總是會說:“這酒真香啊!”我明白了,外公愛的不止是這酒,還有這獨特的蘭花之香,以及那釀酒的人—溫諾瀾,我的外婆。

可是媽媽卻說,外婆的一輩子,只為外公釀過三次酒。漫漫的人生中,外婆只為自己最喜愛的人釀過三次酒。是她不會釀,還是她不願釀。

我和媽媽爬過一座低矮的山丘,媽媽拎着籃子,我手上拎着紙錢,我們向著外公的墓地走去。不像城裏的樣子,掃墓抱束菊花。在我們鄉下,掃墓習俗便是帶上酒,飯以及紙錢。我們站在外公墓前,放下手中的東西,媽媽拿出兩對小蠟燭,點燃分別放在兩側,邊點邊對我說著:“喊喊外公!”我依言乖巧地喊着:“外公,我來看你了,快起來吃飯嘍!”

媽媽點完蠟燭便從旁邊的紅色袋子中拿出一串銀紙錢,這串銀色紙錢我覺得可以很誇張的用“大朵”來形容。用媽媽的話來講,這些錢夠外公在陰間使上一年。我不信鬼怪,但我卻相信外公在那裏過得很幸福,和外婆!

點燃紙錢,火苗迅速變大為一簇紅艷艷的火,儘管最後看起來只剩下一堆灰色的殘渣。媽媽口中講着:“爸,我帶您外孫女來了,再給你燒些錢,夠不夠花啊,你在那邊要好好的,保佑您的外孫女學業有成,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

聽着媽媽的話,我走在一旁悄悄笑着,但也拿出碗筷擺在墓前:“外公,我帶了你最愛喝的糯蘭燒哦!媽媽說你不是千杯不醉的,你可別貪杯,少喝些!”

這就是我們家鄉那掃墓的習俗:擺上碗筷,點上蠟燭,燒些紙錢;然後退至一旁,靜靜等待。至於到底等待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媽媽說是讓外公吃飯。我退至一顆茂密得像把蒼天大傘般的古樹旁,眼睛瞥向那碗筷,它們只是靜靜的擺放着,而一旁的一對蠟燭靜靜燃燒,一切都悄無聲息。幾十分鐘后,媽媽喊我,同我說:“外公吃完了,我們收碗筷去吧!”於是向外公拜別,我們走向山的另一頭。那裏,是外婆的墓碑。

這座小山丘,半邊茂密,半邊稀鬆。其實往年整座山丘都是茂密非凡,尤其在春夏間,高高低低的草木搖晃,一股青色瀰漫開來,覆滿了山頭。在清明時節,映山紅竄着綠色俏皮地開放,紅綠相間,成了那山中最美的一道風景線。而如今怎會變成這般,山花依舊有,卻不如當時紅。媽媽說以前掃墓會帶炮竹,在擺放碗筷后開始點燃,以叫醒人。可是不知是哪戶人家,點炮竹時,不小心燒了那野草,自然一片連一片,才變得如今的光景。熊熊的大火,燒掉了那一代的記憶,也燒掉了這半山的恢宏。村裡以後便禁止了掃墓放鞭炮的這個習俗。從山的這一頭,到山的那一頭,我只望見那點點映山紅,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着。大概走了半個小時,終於到了外婆的墓前。我曾問過媽媽,為什麼外公外婆的墓要葬得這麼遠,就算不葬在一起,也稍微近些啊?媽媽說:當初是他們自己這樣要求的。“你在最東,我在最西。”

中國的版圖形似一隻屹立在世界之林的雄雞,雄偉高大;它的最西端是新疆的帕米爾高原,最東端是黑龍江與烏蘇里江主航道中心線的相交處。恰恰也是最西與最東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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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世界這麼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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