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如斯美人
安城的夏日是甜的,那柔色的花蕾夾着七月的芬芳傲放枝頭,她攜一股幽香悄然而至,裊裊身姿亦如安城女子,優雅美麗。
清晨陽光有些熱辣,精緻的紫檀木床上,風起簾卷,輕輕拂過女子柔和的睡顏上。一頭黑色青絲柔順散落在身後被輕輕壓着,幾縷的凌亂為女子秀麗的容顏添上一份嫵媚。女子鼻息輕淺,眉目舒展,嘴角一彎淺淺的笑,她似乎睡得很安穩,一夜的好眠。
一股幽香沁鼻而入,女子悠悠轉醒。長長的睫毛在幽香中掠過。
她掀開身上的薄被,雙足輕輕點地,身上一席西式純白衣裙自然輕垂而立,纖細的身子在飄溢的衣裙擺動間淡出一種決然淡雅的美麗。
“小鞠。”女子輕輕出聲。
隨即而來的是小鞠甜甜的笑容:“小姐,睡得可好?”小鞠推門而入。
諾瀾笑彎了唇,似有一股俏皮的味道:“好啊!”近日總忙活在工廠里,時光悠轉,倒和那群工人合作得開心。今日難得一日休閑,才睡得晚了。
“小姐,看你近日辛苦,才不忍心喊你早起!今日可要出去?我去後院將你的衣物收回,我們今日穿那件黃色流蘇裝如何?”
“嗯!”回應之間,人早已落坐在梳妝鏡前,打理那一頭青絲。
鏡里的人眉眼清秀,還未施任何脂粉的臉上略顯蒼白。梳在手上的動作一頓,她怔怔看着自己梳妝枱上一個精緻的珍珠銀鏈藏在邊緣。
鋁製金邊門“啪嗒”應聲而開,諾瀾回神,眸又轉回鏡中容顏:“小鞠,先把衣服放在床上!我就換,你將趙媽喊來吧!慣了她的心靈手巧。”
身後聲響全無,她手中梳子依舊捏在手心,轉身只往床邊走去,見那床上被子平整,哪有衣物的影子,她不禁笑罵:“你這丫頭,哪有……”只是微微帶過頭,“啪”,是手上梳子掉落的聲音。
門口處,一身黑白搭配的西裝革領,輕輕倚靠在門間。諾瀾怔怔,不顧看來人淺淺笑意,她急忙彎下腰去撿那把掉落的東西。
本來一切正常,只是那墨黑色的雙眸里溢的笑,嘴角輕勾的弧,讓她不得不注意他手腕上垂掛的衣物。諾瀾將眸定在他腕間,卻聽得他沉沉好聽的聲音自薄唇而出:“怎麼,為何夫人每次見我都如此驚嚇,莫非是我長得過於醜陋?”
戲謔的聲音反讓諾瀾定下心來,她輕輕凝向那張自稱醜陋的臉,心裏只想:若方才說丑的人配得上這“丑”字,恐這安城大半男子皆要掩紗遮面方能出門了。不覺間嘴角竟微微扯動。一下子不知進退。
“看來是為夫貌不如人了!”男子的語氣竟低沉了下去。
諾瀾急忙搖頭,“不,不是。我剛才笑是因為……”他定是誤會了自己剛才那不經意的笑。
看她拿着梳子的手亂揮在空中,那臉上的神情着急又帶着點紅暈,在他看來竟如此可愛。他喜歡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喜歡看她臉上因他而起的嬌羞,因為這樣的她才不會有那股淡漠拒人之外的感覺。她已經成了他的妻,他希望她能和他親近些,而不是永遠的疏離,彼此表面上的相敬如賓。
那抹笑看得諾瀾痴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出糗,才覺被人耍了一番。她將頭偏向另一側,揮在空中那隻尷尬的手悄悄放下,手中的梳子被她拽得更加緊了。臉上帶着小小的憤怒被他一覽無餘,看她一時不知如何進退的神情,他心裏大喜。
“你…你下次進門的時候敲個門!”靜默的空氣讓她渾身不自在,她臉色抹抹紅潤。
“嗯,好!”聲音里的愉悅卻讓諾瀾有點惱。
她回過頭,直視他深沉含笑的眼眸,兩人定定不動。
終於,諾瀾承認眼前這個男人定力很足,她軟了聲音,臉色卻愈加緋紅:“你,把衣服給我吧!”
“嗯,好!”又是這兩個字,只見他靠在門旁的身影愈發慵懶,哪有絲毫動作的意思。
諾瀾動了動身子,口中無奈地溢出兩個字:“好吧!”她決定既然敵不動,那她先動。在諾瀾慢慢走過去時,他終於笑得英姿風發。
諾瀾從他手中奪過衣物,本以為有一番困難,但出乎意料地卻取得簡單,開心之餘,她立馬回身向床走去:“我要換衣服了,你先出去!”
“不急!”這還沒走到床沿,整個人突然凌空而起。她心裏一懸,還沒來得及驚呼,早已落到一個暖暖的懷抱中。一兩步的距離,人再次落坐於梳妝鏡前。
“今天給趙媽放了個假!”
諾瀾不知他何意,身後一頭青絲已被他那雙潔白修長的手指托起。她低頭一望,手裏的梳子何時被他奪了去。
“妻子的發該由丈夫綰!”他聲音淡淡。
他的手法並不嫻熟,動作卻輕柔如水。
……
“小姐,小姐……”諾瀾在身旁小鞠輕輕的推動下終於從鏡中人拉回意識。
小鞠臉上奕奕神采:“小姐,少爺這人也不是太冷冰冰的嘛?”
“怎麼,你不怕他了?”諾瀾轉過頭笑看小鞠,靈動的眼眸輕瞥。
只見小鞠突地俯身,眸光灼灼清亮:“小姐,你知你手中的衣物是誰替你收的嗎?”
小鞠一下子醉在自家小姐那秀麗卻一點一點開始染上緋色的臉蛋上……
她本聽得小姐的吩咐,忙向後院走去。怕小姐等久,便低頭一路小跑,哪知面前的身影讓她心底生涼:“姑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陳隨生望着面前聲音顫抖的小鞠,他覺得好笑,果然是主僕同心,一樣怕他。他淡淡的聲音如輕拍在小鞠心間:“少奶奶呢?”
“小姐昨日勞累了些,今日睡得較晚,才起來,我去取她在後院的衣物。”小鞠喏喏回答,不敢抬頭。
“衣服在後院?”
“是。”
“你先下去吧!”
小鞠皺起了眉:“可是小姐的衣服……”
話還未說完,她的頭腦就處於反應狀態,少爺方才說了什麼,好像是兩個字,什麼字?
“我來!”
她哪敢屈尊少爺大駕,回神時,一溜煙跟了上去。
諾瀾聽了小鞠的回憶,只覺得身上的衣服所貼肌膚之處瞬間變得滾燙。
“小姐,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啊?我也疑慮,那我便了問少爺嘍!”
小鞠作勢一擺,就着陳隨生高高揚起的身姿,學那淡淡的低沉的語氣:“既你家小姐都在外面宣揚少爺為她收衣服這等小事了,為了不讓你家小姐頂一個騙子的名聲,本少爺我自然得屈尊一下。”
諾瀾怒瞪雙眸盯着抱腹而笑的小鞠,她正聲道:“小鞠,你學得一點都不像!”非常嚴肅的表情。
“小姐……我錯了!”小鞠苦着臉。
……
小狐子的阿嬸已經恢復得如以前般,生龍活虎。阿嬸一出院,便攜着小狐子重重在她面前一謝。諾瀾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摻扶,又聽得阿嬸再三訓誡小狐子要認真幹活報答陳家,而後這事才罷。阿嬸回來工作了,諾瀾卻依舊堅持隔幾天來這裏幫忙,廠里的人都與諾瀾更加熟悉起來,也比之前更多了份尊敬。
一日,諾瀾正挑揀原料,發現籃里一個明顯壞了的黑色豆子,正欲動作,淮書的聲音響在頭頂:“少奶奶,該回去了!”
諾瀾一邊去挑撿那枚黑豆,一邊柔聲回應:“好!”
一番簡單的洗漱,她來到飯桌前,陳老爺和往常一般坐於上方。而不同往常的是,一人姿態優雅地端坐在左側,如泉水輕彈的聲音淺淺:“趙媽,上菜!”留下陳老爺一雙桃花眼在自家兒子和兒媳之間流轉。
第二日中午,同樣一臉恭敬模樣的淮書提醒諾瀾該回去了。
諾瀾進門,還是昨日的位置,昨日的人數,甚至她注意到陳老爺那雙依舊打量的眼。諾瀾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面上卻一切如常。
在接下來四五天的日子裏,淮書的身影總是恍在她眼前。
這日,諾瀾手裏執一本書,看得正入迷,淮書的聲音輕飄而至,諾瀾早已見怪不怪。她放下書,輕輕合上,在心裏默默數了個數。
淮書微微抬頭,見少奶奶並沒有同往常一般回應自己,他疑惑的皺起一絲眉,卻又很快低下頭去。
“淮書,為什麼近日來總是看到你?”是少奶奶的聲音。
淮書一臉錯愕,抬起頭來,有些驚喜:“少奶奶這是在關心我嘛?”
諾瀾身後的小鞠使了個白眼:“我家小姐是說少爺最近怎麼一直在家?”
淮書凝了一眼小鞠,傻笑的同時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企圖掩飾剛才的自作多情:“喔!少爺說自結婚以來,大多時間都放在公務上,沒有多少時間陪少奶奶。於是少爺決定給自己放個長假,老爺聽后也是高興得很!”
諾瀾愣了會兒,身後小鞠慢慢將手捂上嘴去,這次換淮書拋了個白眼過去。
卻見少奶奶問道:“那外面的生意呢?”
淮書笑意起:“少奶奶眼裏果然只有少爺,您不覺得您許久沒見到榮管家了嗎?”
諾瀾手中的書掉落在地。小鞠道:“確實!”她靠近諾瀾,“小姐,我確實好久不曾見到榮管家了。”
“所以啊,”淮書解釋:“以前是少爺出差,現在是榮管家出差。少爺說他已談好了幾筆生意,現在只需榮管家代替出個面,不成問題的!”
諾瀾看左邊身影,又看向淮書。她起身,向廳堂走去。
當她輕提裙擺跨門而入時,略一抬頭便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她緩步而進,在離定一米的距離站定:“隨生!”她輕輕喊道。明明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得語氣,座上之人卻聽出一股酥軟綿柔之意。他的眸光在身旁一張離得最近的椅子略一掃視,淮書已拉出座椅。
諾瀾望了一眼桌上豐盛的菜肴,還冒着絲絲熱氣。
“明日跟我去趟成伊坊!”
諾瀾抬頭,淡淡地“喔”了一句。
“小姐,小姐!”身旁的小鞠不知何時走近,在諾瀾耳旁輕喊着,諾瀾一抬頭,順着小鞠的目光往地上一瞥,才發現一隻筷子竟掉落在地。
還未來得及反應什麼,那邊沉穩的聲音已響起:“榮纖!替少奶奶取一雙筷子來!”
喚榮纖的少女在廚房遠遠地應着:“是,少爺!”
速度倒快,一雙乾淨的銀制筷子平平整整地擺在諾瀾面前。
剛才不知怎麼,連手不輕易間碰到筷子都不知。而這地上鋪的是米黃色軟墊子,難怪一點聲響都沒有,鬆鬆軟軟的。
“老爺!”身後小鞠和淮書的聲音同時響起,諾瀾和陳隨生一同起身,齊齊喊着:“爹。”
陳老爺子笑嘻嘻地走來:“好,坐下吃放吧!”
三人齊齊入座,諾瀾突聽得老爺子帶着深沉的口吻問道:“前段日子這華鑫商會已經下達命令說要漲稅了,外面的時局已然是越來越亂,洋人已經開始在上海蠢蠢欲動,不說我們這離得遠,但遲早會波及,生意也開始難做起來!上次那西城老闆提供的原料也不足了。”
陳隨生皺了眉,他夾過一塊醬香鵝肝,臉上淡漠如常:“恐怕這曹司令也要下台了!”
諾瀾靜靜吃着飯,他們很少在飯桌上聊這些話題。雖不是特別清楚這政局,但隱隱中也懂得一些,只是疑惑這隨生為何搭話搭得前言不對後語。還未想清楚,那陳老爺子的聲音再次傳來:“三日後便是這曹司令女兒二十歲的生日,已經送來請柬。照理說像這麼大的姑娘早已可以嫁人,可是……”那微微地一頓,諾瀾心裏像空缺了一塊,“你也知這原因,作為禮數,這生日宴必是要去一趟的。”說完望了望面前的諾瀾,“順便把也諾瀾帶上吧!”
“是!爹。”陳隨生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