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輝煌流星
江欣怡伸出手,說:“好啦,你的文章呢。”
魏曉天注意力得到轉移,急忙拿出筆記本。
江欣怡接過後掀開第一頁,看了一眼,問:“這是篇微小說?”
魏曉天看上面寫着題目《打掃》,說:“嗯,忘了哪天寫的了,不是老師留的作業。”
江欣怡輕聲讀出來:“去李奶奶家次數多了,發現她總是在給屋子打掃衛生。尤其是飯桌下面,呵,地板簡直能當鏡子照。終於忍不住問她,她回答說,老伴儉省,掉在地上的飯粒老愛撿起來吃,怎麼勸都不聽,我就想,是不是把這裏擦乾淨了,他就能晚點兒走……”
“真好啊……”江欣怡讚歎道。
接着翻開下一頁,把魏曉天忘在了一邊。
魏曉天感慨自己成了哆啦A夢裏的大雄。有次大雄從四維口袋裏拿出一支筆,那支筆能寫出各種美妙的文章,於是他拿着紙和筆去找到靜香,當場寫下一篇文字給她看。靜香看完感動地要落淚,一直纏着大雄,但是過了兩天,文章淡忘,對大雄沒感覺了,於是大雄又寫了一篇去吸引靜香。到結局的時候,兩個人就坐在一處草坪上,大雄滿頭大汗,不停地在紙上寫着字,而靜香在身邊拿着寫滿字的紙張看着,不住地淚流滿面。
想到這,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做好像是在欺騙,他並不想用文字去吸引女生,尤其是江欣怡。
“我能不能……說幾句話?”
江欣怡抬起頭,笑說:“好啊。”
魏曉天將剛才想到的說了出來。
江欣怡又是撲哧一笑,說:“哪有這麼誇張,再說看你的作文是我主動提出的呀,你啊,就是老多想,而且我是你學姐,可不要對學姐胡思亂想。”
說完臉色泛紅,低下頭去,頭髮遮住了側臉。
魏曉天連忙擺擺手,說:“沒有沒有,微臣不敢。”
江欣怡又翻了一頁,聲音變低,說:“那我繼續看了。”
魏曉天點點頭,沒聽出她話音的變化。
忽然江欣怡“咦”了一聲,問:“這篇文章,我能讀出來嗎?”
魏曉天想起江欣怡以後要學播音主持,喜歡練習讀文字,看到文章題目是《老實人》,答應了一聲。
江欣怡低頭又看了兩眼,清了清嗓子,朝曉天一笑,緩緩朗讀:
萬努是一個很努力的人,他的努力很快有了回報。在被這家公司錄用時,他高興得像是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萬努來到公司,向同事們打招呼:“大家好,我是新來的職員萬努,大家可以叫我小萬,請各位多多包涵。”
他自認為這句話說的不卑不亢,因為有朋友告訴他新員工經常會受到老員工的欺負。誰知話音消失了老半天,也沒人抬頭理會。
萬努只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開始第一天的工作。一直工作到夜晚,熬紅了眼睛終於設計完了方案,心想一定會得到上級的表揚,興奮得睡不着覺。
第二天到辦公室,高興的餘溫還未散去,萬努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兒。沒想到公司里安靜得出奇,這聲小曲兒像是晴天霹靂,驚醒了其他沉溺工作的同事,都抬頭看了他一眼。
萬努嚇得急忙閉上嘴巴,那種眼神是他平生見過最樸實無華的——真的是無華,沒有一點感情色彩,像是瞎子徒睜着一雙看不見東西的眼。
他每日傍晚六點多下班,回去后要麼打遊戲,要麼找同學吃喝聚會,偶爾也會逛街、去KTV唱歌等。不論做什麼,他都會很晚才躺床上睡覺。
因為他不想讓自己那麼快面臨第二天的工作,他覺得這短暫、清閑的時間無比珍貴,想用這些娛樂忘記工作的煩悶和無趣。只有這片刻的時間是屬於自己的。
等到夜幕降臨,他終於爬上了床,躺在上面如同任人宰割的魚肉,然後沉沉地睡去。
萬努早起上班時,不斷地想自己會不會像路上那些汽車一樣,幾十年如一日地往返着從睡覺地點到工作地點的路程。一踏入辦公室,萬努再次感受到那種窒息般的安靜。他看了看周圍的員工,都在機械化地工作——這恐怕是天底下最老實本分的一群人了。
萬努漸漸厭煩了這種單調的工作,他可以跳槽,但是工作的本質不會變。更何況中國人口眾多,即便文憑高,好工作難找得也像理科班的女生——是個女的就引一堆人來搶。而他的這份工作應該稱得上是文科班的女生——樣子雖平凡無奇,但拿到理科班便是班花。
萬努又開始考慮別的,就算下海經商或者自主創業,也不過是在疲於奔命地活着。當然,還有一種機關事業單位,很清閑,每天坐在那張桌前,坐一輩子,像動物園裏的動物,一樣了無生趣。
這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有一些老員工知道了他的想法,譏笑說:“想過自由的生活?你家裏是多有錢?”
“除非你爹是個富豪,你不用費盡心機去掙錢,自然也就不用做枯燥無味的工作。否則還是老老實實待着吧,別有那麼多小情緒小心思,沒用!”另一個員工說。
第三個人自嘲說:“有的人就是家庭條件好,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我們可就不行嘍。”
“年輕人想法太天真,才剛畢業沒多久吧?時間長了就適應了。記住,沒有錢,你這輩子什麼都做不了。”
一些員工竟以壓迫他的想法為樂。
萬努氣得說:“這跟金錢還有我父親有什麼關係?我嚮往自由的生活,這有什麼錯?”
沒過多久,他原本積極向上的心態被長時間的工作磨平了。至於結婚,他聽到都要嚇得發抖,房貸車貸不是他所能承擔的。更不想因為沒本事,讓自己的孩子也走上這條道路。
這時候的他與世無爭,如遁空門。
萬努小時候也有自己的興趣和夢想,可後來統統被抹殺了,因為他要學習,要有好的未來——這是大人們的原話。
他考上了大學,拿到了文憑,找到了工作,這些正是大人們樂意看到的。
他們總算把孩子培養成才,即使是木材——麻木、木訥、缺乏積極向上的興趣是這類人的閃光點。
晚上他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新聞(這篇新聞是魏曉天在現實中的報紙上看到的),題目叫《橡皮人》:這些人每周工作時間超過50小時,他們似乎耗盡了所有精力,換來的只有空虛感。他們對生活有些麻木,沒有夢想,沒有興趣或者理想,不覺得多麼痛苦也不覺得多麼開心。他們選擇順應所謂的人類行為規範,毫無表情地“被動生活”。並且麻痹自己的神經來抵禦“被動生活”的疼痛。我們必須承認社會價值觀的迷失,造就了他們……
萬努從抽屜里翻出打火機,將報紙燒成灰燼丟進垃圾桶。
父母給他起名叫萬努,是讓他萬事努力,現在看來他倒成了萬事萬物的奴隸。
是生活造就了他?
還是他造就了生活?
正想着,那火從垃圾桶里轟然而出,一瞬間燒着了屋子,萬努從噩夢中驚醒。
這是高三的衝刺階段,萬努揉揉眼睛,看了看錶,凌晨兩點。還有一大堆題要做,嘴裏咒罵道:“這可惡的教育,可惡的學校,我要拼盡最後一分力氣,考上個好大學,以後找個好工作。”
“能活着就不錯了,而且還有份工作,苦悶點算得了什麼呢?不知道有多少人正過着饑寒交迫的日子呢。”
這是萬努最終的想法,也是最安逸的想法。
他將成為對自身及世界最無害也最無用的一種人——老實人。
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會呢?
文章到這裏就結束了。
“無害無用……”江欣怡讀完翻了翻後面,看沒有什麼了,就用手臂抱着膝蓋,一隻手拿着本子,目視前方,思緒像飄到了很遠。
停了一會兒,她輕拂了一下耳邊的頭髮,問:“曉天,你有夢想嗎?”
魏曉天聽到夢想一詞,腦海中浮現的全是電視上的選秀節目,而沒有了小時候同學們一個個活潑地站起來說要當警察、當醫生的場景,苦笑了一下,說:“沒有,我只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江欣怡說:“如果是別人看到這篇文章,大概想的是不做固定而無味的工作就行了吧。其實這篇文章真正講的是找回自己,給自己自由,對嗎?”
魏曉天的心門像被打開,看着她,重重地點了下頭。
江欣怡繼續說出自己的理解:“有些人只會讓自己軟弱,說什麼現在這樣比外面的某些人強很多,讓自己永遠無法朝着心靈的方向前進。就像文章結尾萬努的那兩句話。”
魏曉天感到心中的光越來越亮,像要衝破那股一直壓制自己的黑暗,而眼睛裏的光卻逐漸黯淡:“學姐,其實我一直想……如果我的所學所做和別人沒什麼不同,那我也不過是個克隆人罷了……”
“我們學着一樣的教科書,走着一樣的路,甚至有着同樣的思想和心性。既然我活着和別人活着沒什麼區別,那我還活着幹什麼?”
“我並不是想與眾不同,我只是……我只是想做自己。”
他忽然想起夢中孫悟空的眼睛,孫悟空的孤獨。
江欣怡看着他,說:“笨蛋,我當然知道。”
“或許學校和社會不支持你,可爸媽都是支持你的。他們怕你跌倒,才會讓你隨波逐流地跟着人群走,等到你真正做出了選擇,他們一定會義無反顧地幫助你。”
恍惚間,魏曉天眼前浮現出父親那天在辦公室,拿發表的文章幫自己說話的樣子。
他的眼眶瞬間濕潤。
江欣怡接著說:“許多人在試着改變和削減自己以融入這個世界,如果說懂得向世界妥協是成熟的話,那我寧願曉天一直單純下去。”
“所以曉天,一定要勇敢,勇敢地走下去,做給他們看。”
“學姐……謝謝你。”魏曉天眼中泛光。
或許他根本無法分辨江欣怡和薈誰是陽光,誰又給了自己勇氣,但因為她們,自己已經感受不到五指山的存在,那身上鎖鏈般的束縛和壓力,也漸漸鬆懈。
江欣怡突然拉他站起,然後雙手攏在嘴邊,向黑暗的天空大喊:“曉——天——你——不——一——樣——!”
聲音遠遠傳出。
操場,操場邊上的看台,緊挨操場的教學樓,都佈滿了這句話的迴音。
那一刻,整個天空似乎都亮了起來。
“學姐……”魏曉天看着她,因為感動聲音有些哽咽,“學姐,你會被通報批評的。”
“啪”的一下,江欣怡拿本子拍了一下他的頭,說:“還不是為了你。”
魏曉天愣愣地盯着她。
“看什麼?沒見過美女么?”
“我是在看這個美麗的世界。”魏曉天說。
“是嗎?”
魏曉天點了點頭,說:“正是因為有學姐這樣的美女,這個世界才如此美麗。”
不僅是外表,更是心靈。他心裏想。
“油嘴滑舌。”江欣怡又拍了他一下,臉上卻是笑着。
過了一會兒,兩人像是沒什麼說的了,但彼此間卻不覺得尷尬。他們坐在草坪上,望着黑暗的天空。
坐了不知多久,江欣怡忽然說:“曉天。”
“嗯。”
“你有……喜歡的人么?”
魏曉天愣了一下,想了想,說:“花滿樓。”
這下輪到江欣怡發怔了,問:“什麼?”
“花滿樓是……古龍小說中的人物。”魏曉天說著,翻開筆記本,指着上面的一段話:
花滿樓,乃古龍筆下《陸小鳳傳奇》人物之一,自幼雙眼已盲,卻始終沒有放棄對生命的信任。成年後,更是對生命有着一份無與倫比的熱愛,終日微笑面對生活。平生從未有過頹廢、沮喪的時候,只因在他心中,生活永遠都是多姿多彩,永遠都是最美好的。
江欣怡看完,說:“你呀,真的是……算了,當我剛才什麼都沒問……”
魏曉天不明所以,摸了摸腦袋。
江欣怡笑着站起身,說:“好啦,不跟你貧了,馬上下晚自習了,快回去吧。”
魏曉天答應一聲,起身和江欣怡告別,心裏暖暖的。
回到宿舍,蕭明辰也已經下課回來,看到魏曉天,說:“剛才班主任來視察,見你沒在教室,我說你去廁所了,不知道瞞不瞞得過。”
魏曉天嚇了一跳,不敢去想,只願老師那邊不追究。突然手機振動,他拿出手機,看到是父親的電話。
接通后,魏父說班主任剛跟他打了電話,說其上課看小說和考試成績下滑的事。
魏父安慰曉天道:“那邊我跟老師說了,說你可能是想文章老走神,聽課沒聽進去。還有剛才晚自習說你不在班,我說你身體有點不舒服回寢室了。沒事,以後好好聽課,不影響寫文章,老師還誇你知道學,有上進心。”
魏曉天知道後面那句話老師絕不會誇,但想到父親又拿寫文章說事,心裏止不住地愧疚和難過。
掛了電話,他轉身去收拾東西,將作文本和其他幾個作業本放在一起時,手突然抖了一下。
那砸他身上掉落在地的作業本,一直像塊石頭,壓在他的心上。而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都能聽到腦子裏傳來一個清晰可聞的聲音。
是作業本“啪”的一聲甩落在地的聲音。
而楚明月、江欣怡、蕭明辰等人都在努力幫自己搬起這塊石頭。
還有薈。
或許沒有人能搬動這塊石頭,可因為他們的努力,已經令自己忘記了石頭的存在。那本子掉落的聲音,也逐漸被他們的聲音所代替。
“大作家嘛,你如果不行那我們就更不行了。”
先是楚明月的聲音。
“不,曉天是一個很溫柔,也很堅強的人。”
薈的聲音。
“曉天,你要相信自己,你和別人不一樣。”
江欣怡的聲音。
後來他漸漸明白,有人罵他不懂得體會父母的良苦用心,也有人勸他好好學習、服從老師的教導,而只有這些朋友,真正理解他的難過,他的壓抑。
他再一次從寢室的窗戶望去,天空黑暗深沉得像汪洋大海,一如初來學校的那夜。想,光明一定是屬於勇敢的少數人的,就算變成流星也曾經輝煌過。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無比地想念薈。
我想要見她。他心裏想。
薈的眼睛,薈說話的樣子,清晰地浮現在自己眼前。
我想要見她。他再一次在心裏默念着。迷迷糊糊中,躺床上睡著了。
“我覺得,你過得很苦……”薈說這句話時,第二次落下了眼淚,“我們只是一株弱小的植物,卻被壓彎壓折,不能健康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