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剪梅
劉逸才會寫文章,常說:“天下才有一石(dan),除了我都是笨蛋。”寫了幾年文章,開始稱自己為庸才,魏曉天以為是其學會了謙虛,結果劉逸才說將來如果被人說“江郎才盡”,那便成了誇獎,因為別人都會江郎才盡,唯獨庸才不會。
劉逸才平常喜看哲學和心理學的書籍。有次去書店找到本犯罪心理學,興奮地看了一下午,到最後才發現裏面講的東西不倫不類,什麼犯罪和人的胖瘦有關、和天氣有關、和季節有關。劉逸才看完恨不能破口大罵,想怎麼沒說和月亮的陰晴圓缺有關?月亮缺了半邊的時候,人們容易傷感,傷感就容易情緒低落,情緒低落就容易犯罪殺人放火。
他蹲在書架旁看到一半時,有位阿姨問劉逸才是不是學法學的,劉逸才說不是,接着才注意到書側寫着:中國XX大學法律系教材。
劉逸才進大學前就對大學抱有疑心,但想父母老師都說“大學是天堂,清風拂山崗,中學是地獄,明月照大江。”當然,這是他改編《倚天屠龍記》中的話。他把憤青的怒火全留給了中招和高考,等上了大學才知道自己的怒火燃錯了地方。
魏曉天拆開信就看到上面說:“大學學的是奴性,重點是跟老師搞好關係,其實就是學着以後工作了跟領導搞好關係,像個等待上位的妓女。”
還說:“大學老師大多分為兩種,一種是沒學識的人,一種是怕別人發現自己沒學識的人。前者也就講講人生大道理、讀讀課本、談談時事新聞矇混過去,後者偏要裝出一副正經模樣,點名、考試、留課後作業樣樣在行。”
接着附贈一篇情書,讓魏曉天給修改修改,儼然力求通俗易懂的白居易,把魏曉天當做一普通老嫗。說明自己與魏曉天的區別就像白居易與老嫗的區別。
魏曉天也不在意,想表哥專門寫信寄來情書,可見網上發送免費郵件顯不出這情書的貴重。將摺疊了幾層的情書展開,默讀一遍。
那情書寫得像言情小說,頭一句寫:當年我和你相遇,相遇在濛濛細雨里。
這一個“當年”就把那朦朧的愛戀拖到了亘古時代。
中間則說什麼:我對你的想念和喜歡,就像喬峰愛阿朱(被前者誤殺),張無忌愛周芷若(後者心眼極壞),李尋歡愛林詩音(后把詩音讓給了自己的兄弟龍嘯雲)。
一直看到結尾,魏曉天才明白原來表哥和嫂子相愛已久,只是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分了手,初時還以為是表白的情書。
結尾處表達的便是想複合,最後一句說“或許我不能阻止它(兩人之間的愛情)的毀滅,但當它重鑄之時,我會拚命守護。”
言情劇轉眼變成了武俠小說,真乃點睛之筆。
魏曉天看得讚嘆不已,想這封信果然價值連城,沒白費了郵票錢。
看完就修改了幾處錯別字,不知道是回寄這封信還是發送郵件。
如果是回寄,那可能由於寄信的時長導致兩人無法重新在一起,自己豈不是罪大惡極。而如果發送郵件,又會顯得此信不夠貴重,畢竟表哥就沒有這樣做。
想了一會才發現自己又在猶豫了,左右為難,前有狼後有虎,向前一步是懸崖,後退一步踩狗屎。
最後終於決定回寄過去,再去瞧那信,發現裏面還有一張紙。
那紙上寫着:最近看了一本書《三體》,裏面說人類真正進入太空后就不再是人了。其實作者沒有發現,很多學生進入社會後也不再是人了,至少不是原先那個單純的人了。他們拋棄了很多東西,被社會磨礪得只剩下金錢觀。願我們能永保初衷,不變成自己討厭的人。
魏曉天看完發獃半晌,注意到最底下有一行小字,是劉逸才的新作,用來供魏曉天瞻仰。
那是一首改編《一剪梅舟過吳江》的詩:“年華丟進鍋里熬,紅塵做湯,青春加料。舊人入了誰懷抱,紅了眼眶,綠了衣帽。”
魏曉天讚歎表哥文采了得,感到肚裏的早飯都被這文采吸收掉,於是出了寢室,去食堂吃午飯。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食堂不再像夏天那麼悶熱,魏曉天走到一個窗口買了份牛肉麵。
那面上的牛肉薄如蟬翼,看似幾片,實則是一片削成,足見食堂師傅刀功了得。一開始放在面上還能看見,等攪過後透明得與湯融為一體,找也找不出來。
這時吃飯的人已經不多,魏曉天想起每天放學時來這裏,許多窗口都排起了長隊,插隊者不計其數。而插隊者吃完又都斯文地端着空盤子放在收餐車上,可見危機關頭方能見人性。
接着又想起初中在學校食堂見過一塊地方,是“外教吃飯處”,那時還寫了一段話:
“這所學校的食堂隔開了一間小屋子,有着透明玻璃和比外面大廳更好的桌椅設施,乾淨明亮,上面明確寫着是專供外教吃飯的地方。那時我不以為意,沒感到有什麼不妥,只是經常有同學義憤填膺地提到‘種族歧視’、‘不平等’這些字眼,甚至說學校崇洋媚外。後來還有學生為了抗議,公然端着餐盤坐在裏面。最後這間小屋不知為何消失了。我想,連教書育人的地方都在孩子心裏潛移默化着不平等的觀念,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又怎麼可能在未來強大,被世人瞧得起?”
魏曉天喜裝大人,文中再一次出現“孩子”。劉逸才看到表弟寫的這篇雜文後,恨自己的學校太過公平,無法展現自己針砭時弊的才華和能力。
可見現在會寫文章和能說會道只是一種拿來炫耀的本事。
魏曉天吃完飯回寢室休息,看了下表,下午兩點二十上課,還能睡半個小時。
蕭明辰和許哲早已呼呼大睡,魏曉天將表哥的信收好,過一會兒也睡著了。
他夢見自己去上課的路上被賈納水叫到了辦公室,賈納水對身邊的年級主任說:“主任,這就是我們班的才子,文章寫得特別好!”
魏曉天心裏說“哪裏哪裏”,只謙虛地笑。
年級主任摸着他的頭,說:“不錯,我看過這小子寫的文章,真乃當世……”
一時間想不出把哪位逝去的文人召喚出來,又想順便誇下賈老師,便說:“真乃當世的賈納水!”
賈納水不知自己被年級主任埋進了墳墓,眉開眼笑,說:“沒什麼沒什麼,是這樣,我希望能讓魏曉天在咱們學校演講一番,主任看有沒有時間?”
年級主任一拍大腿,說:“我早該想到!有時間有時間,下周一就是距離高考一百天的倒計時,到時候讓曉天同學上台演講。”
轉眼到了周一,魏曉天準備好稿子,站在了操場前的宣講台上。
操場上密密麻麻的學生,整齊地站着。
魏曉天看了一眼手裏的稿子,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話筒,先是面朝學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掌聲如雷,魏曉天“咳”了一聲,表示自己不是那麼高高在上,說:“這次被老師們請來演講,很是尷尬,因為我只是一個發表文章的作者。”
原句本來是“發表過文章的作者”,把“過”字去掉顯得那文章正源源不斷地發表。
他看了一眼台下的老師和學生,說:“其實我和下面的學生沒什麼不同,都是這個學校的一份子,台下也有教過我的老師。”
這句“只是個普通人”恰恰強調了自己的不普通,說完心裏立刻湧出一種快感,恨不能說我和台下的眾生實在不同。
那些教過魏曉天的老師被其掃過一眼后激動地向周圍師生炫耀,像被皇上欽點的狀元。
然後全體鼓掌。
魏曉天看着稿子,讀道:“作為一個學生,我們當然要學習,但我們更要找到自己的興趣。許多人走不出自己的路,推說被教育和社會所逼,被生活所迫,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多阻攔,你若真有喜歡的事,拼盡一切也會去做。”
“許多人把打遊戲、酗酒、吃喝玩樂等當做自己的興趣,將生命荒廢在對生命和成長毫無益處的事上。我們不停地給自己定目標,有人把金錢當作人生目標,有人把權力當做人生目標。還有人認為自己不自由是因為錢不夠多,錢多了就自由了,其實對這類人來說,錢已經成了他們精神上的枷鎖,他們怎麼可能自由。”
他說著又是咳嗽一聲,像是在強調後面這段話的重要性:“很多人說活着壓力大,可能對你們來說,壓力大的是即將到來的高考,等高考完,壓力大的是大學四年後的畢業,然後是就業,還有更多更多。像是一直在奔跑的人,卻不知道為何而奔跑,更不懂得停下腳步去認真思考。”
又用手指了下自己:“而我本人呢,也只是個在做自己喜歡事情的普通學生,並不比你們高明多少。”
心裏想,同樣是人,我和你們的區別就像是天鵝與家鵝的區別。
台下又是一陣掌聲。
“在做熱愛之事的道路上,我踽踽獨行了很久,整日鬱鬱寡歡。我被人詆毀、諷刺、挖苦,無人知我辛酸。我罵過,抗爭過,可最後還是選擇沉默。希望大家能對一個寫作者多一些包容,他並沒有招惹你,如果他自傲,你當然可以將他罵醒。”
這幾句話說得自己像抑鬱症患者,老師們邊聽邊抹眼淚,還有一位女老師拿着手帕捂着眼睛,唯恐悲傷逆流成河。
“但不要有那麼多的欲加之罪。我想,所有好的文藝作品、知識、文化都是在引導人向善、光明正直。因此真正善良純樸的人並不需要太多的知識和文化,而某些有知識文化的人卻心靈貧瘠。在我看來,一個社會地位高或是有特殊才能——不論寫書作畫等——的人,若不能幫助這個社會和大眾,充其量也不過是個色彩亮麗的垃圾而已。”
說完覺得自己儼然成了助人為樂的雷鋒,雖然根本未用寫作幫助過什麼人,只拿稿費捐過錢。
台下再一次掌聲雷動,成百上千名女學生已經要湧出人群,大喊:“魏曉天,我愛你!”
魏曉天看着攔截她們前進步伐的老師,想起初中有一年大過年的時候,一位男老師給班裏女生髮了祝福短訊而被同學們唾棄為色狼。
因他只給班裏的幾位漂亮女生髮了短訊,其他人均沒收到。短訊里還有一句“向你爸媽問好”,意思儼然是“岳父岳母最近安好否?”魏曉天那時就想,敢情這廝是來學校找對象的。
他裝作無視台下衝突的人群,繼續讀自己寫的稿子:“再送給大家一句話。”
說著台下又安靜下來。
“人活着就會有各種各樣的孤獨。放學後人群散去獨自收拾書包的落寞,考試時同學們提前交卷奮筆疾書的驚慌,放假后看着宿舍空蕩蕩的床板述說荒涼,聚會時跟着一群人卻像獨守空房。堅持自我的事你從來都做不到,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自我。人生在世,在別人眼裏全是錯事,只因你過的不是他的人生。”
其實這是他未得發表文章里的話,想這次用在演講上真是再合適不過,雖沒稿費可撈,卻獲取許多虛榮心。
台下聽得忘記了鼓掌,魏曉天說:“我們之所以感到生活乏味無趣,是因為沒有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我常聽學生說迷茫(彷彿自己已經不是學生),不論是在中學,還是大學,甚至你們整個人生,都是迷茫的。有些人覺得迷茫是正常的,因為大家都迷茫。但是,這真的正常嗎?學校只教我們寫作業記筆記,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教自己該怎麼活,怎樣活!從小學到現在,我們一直像被巨浪推着行走的行屍走肉,難道我們還要繼續這樣走下去嗎?”
台下眾學生大喊:“不要!”
魏曉天揮了下手,大聲說:“再這樣下去,國家將會滅亡。我們要不要做亡國奴?!”
眾學生高揮手臂:“不要!”
魏曉天情緒激昂,凝聚丹田,夢得嘴邊直流口水。正要接着大喊,突然啪的一聲被蕭明辰拍醒:“白痴,上課了!”
魏曉天睜開眼,看到表上的時間已經兩點多,急忙洗了把臉跑去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