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166 浪濤
說來,為這事清棉沒少叨嘮,整日都是將‘皇帝不急太監急’發揮到了極致。
就拿一件事作比,若是換做任何一個長點心的人,怕是不肯用屠滿頭這種人,賊滑頭,還有不少毛病,主要是心裏還有很多想法,又曾做着幾方細作的人。
劉瑾卻有自己的想法,能人都不是那麼好駕馭的,正因為他們有能力,有自己的謀划,或許私下有各種錯綜複雜的目的,這很正常,只要他清楚他們的小算盤,不觸及他給他們劃得線,其他都沒問題。
屠滿頭年紀不小,雖地位低微,但年少時能周旋在宮裏各個娘娘之間保住性命,就是有他的眼色和本事。
果不其然,自他做了漱芳齋管事的,替劉瑾做眼目,在宮內與各宮的宮人都有些聯繫,宮裏宮外大小的事情,他都能傳話到劉瑾眼前來。
想得遠了,過了一會,劉瑾有點猶豫地問:“阿令,你抄錄的差事要不,不做了?”
阿令沒有說話。
劉瑾:“嗯?不好?”
阿令瞬間綳直了背脊,“不好。”
“不是吧?”劉瑾懶懶的動了下,“要是——”
阿令豁然轉過來看他,劉瑾止住話。
他要把她調到身邊來,是早就有想法,現在要實施行動了。
“怎麼了?”
阿令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說:“你回去吧,等過幾天……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哦,好,我也有話對你說。”說著,劉瑾笑了笑。
等幾天是具體到哪天,他們似乎心照不宣了。
十月十五,他們共同的生辰日。
劉瑾走的時候,忍不住盤算起來,那天要帶阿令去做什麼好呢……
人的記憶有時候像掩在爆竹里的芯子,那些久久沒有提起,本以為應該遺忘的內容,卻會被某一小小的瞬間點爆。
就好比現在。
屋裏難得有了點正常的氣氛,劉瑾和劉浙在桌子前坐着,他在端着碗熱湯在喝,一場秋雨一場寒,他是半點受不了,剛從宮外回來,他外面的披風都沒解就被勒令喝點熱湯去去寒。
劉浙在看他的課業,面色溫和,顯然劉瑾能輕易的入學國子監,並在短時間內從啟蒙班連跳三級,進了育英班,他是引以為豪的。
這樣的畫面讓劉瑾隱約有種熟悉感。
當他開始回憶的時候,發現腦海中類似畫面的卻都是周氏和自己,那時候周氏也是這樣教他習字,監督他練字,檢查他課業……
“我讓人擺了飯,過去吃吧。”劉浙道。
回神時,劉瑾已經隨他一道出了書房。
他多久沒有和劉浙一起吃飯了?快三年了吧,可能遠遠不止,劉瑾記不清楚了。
劉浙最近幾年將精力完全投入在了朝政上,衣食住行……樣樣從簡,倒是沒有皇上該有的奢侈做派。
飯菜端上桌,宮裏的廚子手藝極好,簡單的菜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清棉替劉瑾擺的碗筷,因知道他不喜旁人布菜,就只放置妥當,退到一旁。
劉瑾坐在劉浙身邊,清棉想了想本來要離開,被劉瑾叫住了。
“清棉,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清棉連忙搖頭,“奴才就……就在廚房吃點就行了。”
“就坐這吃。”劉瑾平日裏就是和他同桌吃飯的,所以相當隨意,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劉浙。
劉浙太久沒同他一塊吃頓飯了,這麼長時間好不容易能讓劉瑾同自己親近些,自然不會太拂他的面兒,瞄了一眼清棉,隨口道:“坐着吃吧,不必拘束。”
“可,這也太……”清棉說著,在劉瑾一個飛過來的眼神下忙坐到他身邊。
一頓飯吃得沉悶無比。
劉浙挑了個尋常的問題,問了下清棉的情況,雖然早就掌握了一切消息,連他家裏的情況都一清二楚,清棉脆聲說:“奴才很好。家中也一切都好。”
劉浙:“月俸夠用嗎?”
清棉:“夠用……”
劉浙:“不夠了就說出來,只要你盡心服侍太子,月錢多少都不是問題。”
清棉笑了:“奴才知道。”
劉浙看着沒有精神的劉瑾,試着問他:“過兩天你生辰,就在宮裏辦一場,這也快入冬了,皇廟那麼偏遠就不要去了。”又對清棉說,“太子身體才好些,不可大意,太醫院開的方子也要開始用起來。”
清棉小心的看了看劉瑾,“好的,皇上,奴才會親自替太子抓藥熬藥……”
劉瑾緩緩搖頭,“不用在宮裏辦,我自己有安排。”
劉浙:“你的安排可以這幾天就辦,下元節那日隨朕宴請百官。”
劉瑾捏着筷子,抬起頭,正正地看着劉浙。
“早幾天不行,一天都不行,你要宴請你自己請。”
清棉見氣氛不對,忙放下筷子,可也不敢開口打圓場,畢竟這不是他能插嘴的,而且他也是真的不想聽啊。
劉浙面色不變問道:“你什麼安排?”
劉瑾不耐煩的說:“反正不會在宮裏。”
“要出城?”
劉瑾頓了下:“嗯。”
劉浙沉氣,筷子也放下了,他開門見山,“你哪來的錢,這一整年從未來朕這取過錢。”
“我自己有。”
“多少。”
劉瑾猶豫了一下,“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從來沒關心過。
劉浙沒說話,過一陣,他忍不住想笑似說:“不知道……那可真是不少吧。”
劉瑾低着頭,沒吭聲。
劉浙看着他,哪怕知道不該說他,可話里還是帶了火氣。“你說你這幾年在外頭都幹了什麼?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那個連號‘寮’都敢開到城外駐軍的營地門口了,誰給你的特權?”
劉瑾垂着眼皮,不急不緩的夾着菜。
劉浙越說越氣,渾然忘了之前看他課業時的自豪感,現在只想到有人都把話遞到內閣了,“你不想做的事情朕不逼你,可你也要有知道自己的處境和身為一個未來儲君的自覺!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態度!”他直接站了起來,“朕要求過你么?”
劉瑾忽然抬頭,語帶無辜,話卻刺人:“什麼自覺?儲君那是什麼?你真當我喜歡那個位置——”
話說了一半,他止住了,劉浙目色寒涼,緊緊盯着他。
只一瞬,劉浙轉身就走。
劉瑾從毓慶宮離開,盲無目的的走着,不時地有宮人遇上他,跪在路旁行禮,等他走了,又都匆忙起來離開,他們都目的明確,腳步飛快。
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不知要前往何方。
只是一句話就能刺的他怒火攻心,拂袖而去…呵,就那麼聽不得逆耳的話了嗎?
風一吹,又涼又急,劉瑾頭疼,環顧四周,他手指打顫的拽緊了外袍袖子,辨認了下方向,轉頭而行,他知道這時候阿令還在當值,可他還是忍不住朝司簿司走去。
阿令就在那裏,這樣想着,他的心漸漸穩定下來。
那是屬於他的偶然撞上來的安神之葯,是他的躲避之所。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他也不想探究。
已經發生了的事,也不再需要理由。
路旁的樹開始落葉,劉瑾吸了一口涼氣,遠遠的能看見阿令當值的地方,身後傳來聲音。
“太子殿下!”
劉瑾轉過頭,看見一個宮女站在身後不遠處。
她走過來,身材豐腴,五官端正,穿着深藍色裙裝。
和阿令的宮裝一樣。
梓樹過來,對劉瑾行了禮,“奴見過太子。”
劉瑾認出她來,輕笑一聲,“你是同阿令住一起的。”
梓樹被這一笑晃神,掩藏在衣袖裏的手不自覺地緊了。
他還跟以前一樣。
不,他比以前更甚。那時候還帶着稚氣,現在卻俊美絕倫的不像話了。
劉瑾看起來並沒想同她再什麼說話了,轉身往另外的方向走。
他穿的比一般人多了,但背影依舊清瘦,梓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遠,眼神微變。
“太子殿下,請等一下!”
腦袋裏還在想等會見到阿令要怎麼把人帶走,上次見她神色好似不太願意離開……劉瑾在小路岔口站住腳。
回頭,輕聲。
“嗯?”
阿令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周掌簿了,那個待她不錯又在謄抄書錄上要求嚴苛的人。
她是揣着事兒要問的,在她印象里,周掌簿並沒有告假過。有一回病的很嚴重還堅持來了,一整天都撐着,後來還是她幾番勸說,第二日才休息了半日。
還是上午,天就灰濛濛的,雲層密集,看不到太陽。昨天也不見梓樹回來,她連續兩日一個人晚上睡了,天涼了也只有阿窕還堅持給她提水,雖然她說了好多次不用……
分明還是剛過了夏天,就落了場雨就好似秋天也過去了,而可年的冬天卻比往年都要早。
“府庫記員,阿金……”
阿令停下筆,望着謄寫的‘阿金’二字。
今天一早她就在等,卻一直沒有消息……
她吃過早飯後,便讓人遞了話,那邊卻沒有回話。
應該是忙吧,宮裏這兩天就忙忙碌碌着,太子的生辰要宴請百官……
想完之後,阿令接着提筆。
卻有一絲分心。
劉瑾會不會就忘了他們說好的……
阿令又抬頭,看見窗外初現蕭條,風冷颼颼的,坐在窗戶邊,也冷到骨頭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