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145 阿令
夏日的夜,一如既往的躁動而平靜,阿漿對她笑,“阿令你真好。”
阿漿比她高一個頭,但也很瘦,脖子長而細,五官很精緻,在這些宮女裏頭算出挑的,她們相識於靜心宮,一同侍候着一位犯了錯的妃子。
阿令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漿的時候,她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就像現在,很好看。
阿令抿了抿嘴角。
等阿漿瘦弱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夜色里,阿令抬頭,看了看掛在檐上的宮燈,她知道阿漿是又去了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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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們嘴裏的“那人”,阿令聽過太多次,但是並沒有見過。
自從元宵節那個晚上阿漿第一次同她聊,那個偶然的相遇,她在太液池,丟了東西,慌慌張張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人正好路過,便幫了她。
“那人”就是禮謹太子,劉瑾。
受六宮矚目,萬眾寵愛的小太子
之後阿漿每次提起他,都會說他怎麼怎麼的好看。
她的歡喜和甜蜜幾乎是單方面的,幾天前她得償所願的去了毓慶宮當差,又被貶回來了。
阿令清楚的記得,她去的那天笑的那麼好看,她回來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失魂落魄。
亥時一刻,梓樹來查房,一瞟那鼓鼓囊囊的‘被窩’,大夏天的蓋這麼厚的被子?她瞪着眼睛:“又不在?”
阿令窩在被子裏露出個頭頂,沒回話。
“你們就作死吧。”梓樹狠狠的啐了一口。
阿令等到天都亮了,阿漿也沒有回來。她一晚上蓋着被子,捂了一身痱子,手腳卻是涼的。
這天一整天,她走神了好幾回,謄寫的簿子頭回被周掌薄的丟了回來,順帶着也趕她回去休息。
司薄司的工作並不難,她進來快一年了,當初還是阿漿為她求了人,奔忙了許久。
冥冥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殘酷的事實,往後的幾天,阿漿都沒有回來。
西院守門的侍衛告訴她,定是飛了天了。
飛的是哪門子天呢,西邊,還是東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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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漿就這麼沒了消息,梓樹一連說了三聲該!院裏的其他宮女私下裏都議論着,或惋惜或悚然。
日子沒了一個人還是照舊過着,夏天一日熱過一日,熱到頂驟然下起了暴雨。
周掌簿喜歡她的娟秀的字,連帶對她人也十分的溫和,大暴雨天黑的早,就叫她回去。
雨勢洶洶,先是閃電亮起來,緊接着一聲炸雷,然後嘩啦啦地下起雨。
太液池分東、西,而阿漿每回去是東池,那邊很安靜,越靠近越發現路上要暗很多。
阿令撐着傘艱難的走着,隔着還很遠,就聞到了水的氣息,不同於雨水,不同於井水……那更咸濕的味道。
她想起了阿漿的眼淚,哭腫的核桃眼……
阿令忘了自己發了多久的呆。
水面起了霧氣,繚繚繞繞的,阿令就是在這樣煙雨朦朧的景色里,看見了那個人——獨自撐着傘從遠處走來,沿着水岸走,目光不知道看着哪裏,高高瘦瘦的身形一點點的清晰起來,單薄而瘦高的少年。
他並沒有注意周邊,從阿令的視線里出現,然後慢慢的沿着岸走遠……
阿令肢體僵硬的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了上去,可能是,茫茫的雨幕遮着,她沒有看到他的樣子,也可能是,她還記着阿漿的笑,以及阿漿的愛。
她總是想,怎麼會有殺人的愛呢。
愛,應當救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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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瑾走着走着,感覺身後多了一個人,他轉頭,看見小小的阿令撐着東倒西歪的傘,悶聲走着。
劉瑾一愣,眨了眨被霧氣泅濕的長睫:“你跟着我?”
聽到聲音那瞬,阿令竟然還沒停住腳,直直湊到了對方眼皮底下。
慢一拍的站定,在和那張臉對視片刻后,有那麼一瞬間她聽不見聲兒,那噼里啪啦的砸在傘布上的嘈雜,消匿無形。
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長相,卻會奪了人的呼吸,還會移不開眼。
阿令沒說話,又慢一拍點了點頭。
劉瑾容貌姝麗,早已習慣旁人窺視,見她獃獃愣愣的,他並未露出任何不滿,只問:“為何跟着我?”
風一刮,雨水澆了她一頭,早已抵擋不住的傘發出脆弱的嘎吱聲,她本來就小,又被淋透,整個人如同一隻流浪的小貓,可憐又弱小。
“我、迷路了。”阿令攥緊了手裏的傘,聲音也一顫一顫的,“你能告訴我,靜心宮怎麼走嗎?”
靜心宮……
劉瑾聽完,眸光淡淡的落在她發青的唇上,然後,折身朝前走。
“跟上吧。”他說。
靜心宮很遠,很繞,但是劉瑾走的很順暢。
阿令一點不奇怪。
她和阿漿在靜心宮待了兩年,那個專門給犯錯的女人們住的地方,上至高貴的四妃,下至宮婦,而眼前的這人,他的生母,錦妃,也住過。
一路上,茫茫的,滂潑的雨。
路過梅林,入目皆是光禿禿的枝椏,又荒又涼。
阿令縮了縮脖子,整個人好像更冷了。人一冷就會覺得時間都凍住了,一段路走的愈發的漫長起來。
劉瑾在一座破落的像廢宮的院牆前停住了腳步,望着掛着雨簾的前檐。
靜默良久,他轉頭看向了跟了一路的尾巴。
他的目光當是,嫌棄的。
因為她手裏的傘,很破,傘骨斷了三根,右邊的傘面完全是塌着的。阿令低下頭去,將傘面往下壓了壓。
“謝謝……這邊的路我認得了。”
雨聲很大,她有些懷疑自己的聲音對方沒聽見,頭也有些發沉,可能是凍着了。
同樣是在鋪天蓋地的雨里,劉瑾身上也早就濕透了,他沒有再停留,往迴路上走去。
雨幕很快就模糊了他的影子,阿令轉身朝另一條路上走,思索着,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也不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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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大雨讓阿令脆弱的身板面臨生病的威脅。
這天的電閃雷鳴中,夜卻好似比平常更靜,還有點死氣沉沉,她躺在床上好一會,腦海中浮現了阿漿還在時,屋裏有人氣的景象。
阿令默默的算了下日子,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逐漸成形……臨睡前,她想這個時候最好別生病。
結果,第二天一整天昏昏噩噩,撐到晚上,她還是發起了熱,熬過了後半夜,人才清醒些,之後幾日都沒好。
第七日天氣終於放晴,所有人都神清氣爽起來,唯獨阿令還是病怏怏的。周掌簿破例給她放了半日假,還給了她兩個藥包,囑咐她煎水喝了。
可是阿令惦記着要去靜心宮,拎着兩個癟癟的小藥包就去了。
這幾年她的身體狀態差得很,生起病來總不得好,彎彎繞繞的路走的她頭重腳輕,好幾次差點栽倒。
到了靜心宮東側門,她足足歇了一炷香,才緩過來,然後慢慢騰騰的往裏走,她粗略的判斷着方向,尋摸了許久才到後殿。
阿令在這僻靜的地方轉了轉,最後尋了根柱子靠着坐下了。
等了一個時辰,阿令身體都發木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不遠處的殿門口。
又過了半個時辰,她還是沒有等到人。
不來了?
阿令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午飯沒吃,晚飯不能再錯過了。
又等半個時辰,阿令慢慢騰騰的起來,往外走,剛到門口,她倏爾轉身退到旁邊,背靠着牆壁。
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張臉都活泛起來了。
她被嚇得,有點呼吸困難。平息了好一會兒心跳,阿令才微微側過身,悄悄的探出頭看向外面。
他還站着,直挺挺的。
劉瑾穿的是織錦雲緞,卻是一身黑,身形襯得越發瘦削,單薄。他微垂着頭站立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人來了,沒有進來這裏……阿令頭雖然昏沉,思路卻明晰,七日前他也沒有進這地方。
沒見到他之前,她還不肯定,現在卻很清楚,劉瑾果然是在為他過世的生母‘虞祭’。
阿令知道宮裏根本不允許私下虞祭,但是劉瑾不一樣,他的身份,給了他能在宮裏橫行的資格。
只是有一點她仍舊是疑惑的,劉瑾一年前回宮,他生母死了一年,循例該弄的是周年祭,可是阿漿和她聊過,宮裏沒有人敢提太子生母。
就連劉瑾自己,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祭奠’。
阿令耐心的等待着,沒多久,劉瑾動了,最後掃了靜心宮一眼,朝來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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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令跟了上去。
一開始她本來想保持點距離,可很快她就發現,不是她想保持就能保持的,劉瑾走的飛快,她拼盡全力小跑才沒跟丟。
劉瑾拐過路口,徑直朝着梅林走,那是他要回寢宮的捷徑,阿令在他要進梅林前終於趕上來。
“等……咳咳!”
她跑的太急,一口氣沒上來,人往前一栽,直衝着梅樹撞去,還好劉瑾反應快,他腳步一掠,擋在了樹前頭,還有抽空拉住她的胳膊,往一邊拎。
舉動是沒錯,就是力道沒掌握好,鬆開手時,阿令疼的眼前一陣金星閃耀。
劉瑾臉色也不大好,略帶病色,盯着她看了看。
阿令大口呼吸着,她下意識睜大了眼睛,“真、真的是你……”
劉瑾眯了眯眼,一閃而逝的恍然和驚訝,顯然認出了她。
“你、你也記得我呀。”阿令語氣欣喜,她微微抿着嘴,很淺的笑,頰邊卻有兩顆小小的梨渦。
劉瑾上下打量她的目光頓在她那兩枚小梨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