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

第三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

自小錦衣玉食,便不容易貪戀富貴。

人們往往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漸漸成長的容若,他的軟肋是感情。

那麼,誰,是容若的初戀情人?

越是聰明的孩子越容易淘氣。

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有足夠的好奇心,會用自己幼稚的方式去探尋新的事物,不懂得既定的規則,難免會犯錯。

筆者親眼看到一個印象特別深刻的小故事:一個6歲的孩子,吵着要跟大人玩牌。當他明白牌的大小之後,如大鬼最大,然後是小鬼,這個孩子於是爭着要洗牌,而且把大鬼和小鬼都放在恰好自己可以拿到的順序,於是他滿手都是好牌。大人批評孩子作弊、耍賴,孩子不解,無辜而委屈地抗辯道:“我沒有耍賴!”大人居然大聲說:“你就是耍賴!”孩子委屈地掉淚了。

這其實是多麼聰明的一個孩子,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設法讓自己贏得遊戲,從他的角度來說,這是對的。因為他還沒有完全懂得既成的遊戲規則,不知道洗牌必須是隨機的,而不能有意把好牌留給自己。

容若也是極其聰明的孩子。也許他會在不知情的時候犯錯,但他從不犯第二次錯誤。

容若的老師徐乾學在《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志銘》中寫道:

余閱世將老矣,從我游者亦眾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問之淹通、才力之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自幼聰敏,讀書一再過即不忘。善為詩,在童子已句出驚人,久之益工,得開元、大曆間豐格。尤喜為詞,自唐五代以來諸名家詞皆有選本……容若數歲即善騎射,自在環衛,益便習,發無不中。其扈蹕時,雕弓書卷,錯雜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書聲與他人鼾聲相和……其料事屢中,不肯輕為人謀,謀必竭其肺腑。

這樣一個聰明俊秀的孩子,我們不難揣想他的童年。

容若自小錦衣玉食,被呵護得細緻有加。加上他聰明懂事,人人誇獎。隨手寫個字,眾人讚歎;隨口說句話,眾口相傳,真是被寵愛得無以復加。不過,明珠深知嚴是愛的道理,會不時抓住容若的錯處來懲罰他。

讓我們來假想一次容若受罰的情景。

某天,小容若受罰了。

他被罰跪兩個小時,跪在院子裏的沙地上,而且不準吃晚飯。

原來這天明珠難得早早回家,他在家裏獨自休息着,一邊等着晚膳。此時,太陽還沒有下山。他突然想問問兒子的功課,看他學問是否有長進,於是差人去找容若。家人在府里找了半天,連容若的影子都沒見着。想來是趁人不備,容若偷偷跑了出去。

後來才知道,容若果然是偷偷跑出去了,和別的孩子一起嬉戲、玩水、抓魚,玩兒得高興,忘了該趕回家吃飯。

容若跪在地上,低着頭,脊背挺得直直的。

對容若來說,受罰是偶爾才會發生的事情,因為他一直比較聽話。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再懂事的孩子都有淘氣的時候。

明珠對他的懲罰並不重,做錯了事,比如說沒按規定完成老師的作業,比如說不小心失手打碎碗碟,甚至是家裏的貴重之物,就得受罰。罰跪、打手心、抄寫詩文、罰扎馬步。

起初,小容若覺得自己如此受罰很委屈,偶爾一個人出去找小夥伴玩玩有什麼要緊?一天到晚像被關在籠子裏的鳥兒一樣,一點兒自由都沒有,多沒勁兒。

但他相信每次父親懲罰他,其實是關心他、為他好。

比如這一次,他一個人偷偷跑出去,而且是去不熟悉的地方,可能會走丟,或者可能遇到什麼危險。懲罰他是為了讓他懂得,不可以一個人偷偷跑出去。小孩子離開家,必須有大人陪同,或者至少獲得大人批准。

兩個小時之後,容若才被允許站起來,他的腿都跪麻了。說是不准他吃飯,但已經有丫鬟、嬤嬤悄悄留了東西給他。容若起初不肯吃,但後來太餓了,而且經不住好言相勸,好歹吃了些點心。

幼時的容若,對父親敬畏有加,不敢有任何違抗。

光陰荏苒,容若慢慢長大了,漸漸懂事起來,有了自己的獨立思考,如果和父親的觀念有相悖之處,他也懂得用自己的方式跟父親交流了。

自從明珠升職之後,容若見家門前總是車馬聲喧,而且總有人肩扛手提地把許多好東西送到家裏來,他明白那是有人想求父親幫忙,因而上門行賄,而明珠對此居然來者不拒。

十幾歲的容若很為父親擔心,為此他專門寫了一首詩:

乘險探王陽,叱馭來王尊。

委身置歧路,忠孝難並論。

有客齎黃金,誤投關西門,

凜然四知言,清白貽子孫。

詩寫好后,他特意把詩稿放在父親的書桌上。

容若在這首詩里引用了一個明珠非常熟悉的典故,也就是《後漢書楊震傳》中記載的楊震拒不受賄的故事:

大將軍鄧騭聞其(楊震)賢而辟之,舉茂才,四遷荊州刺史、東萊太守。當之郡,道經昌邑,故所舉荊州茂才王密為昌邑令,謁見,至夜懷金十斤以遺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無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密愧而出。

這個故事是說,楊震的一位老朋友想請楊震幫忙,夜裏拿着金子想賄賂楊震,遭到斷然拒絕時,老朋友不以為然地說:“晚上沒有人知道。”楊震大義凜然地回答:“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怎麼能說沒人知道呢?”

明珠認真地讀了容若這首五言律詩后,有所動容。他一方面為兒子的才華和見識感到驕傲,小小年紀,就能夠寫出這麼好的詩,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正義感,讓人震撼;另一方面,明珠自己很清楚,貪污受賄之事,他已深陷其中,實在難以自拔,不是兒子一首詩就能改變的,他深感無奈。

儘管和父親對一些事物的看法有分歧,容若還是一直在努力做個好孩子,做個孝子。

應該說,孝是整個人類的美德。古往今來,只要是懂事的人,沒有不孝的。近來恰好看到影星周星馳的另類孝故事,讓人感動:

生於1962年的著名華語喜劇演員周星馳年幼時家裏非常窮,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母親和父親離了婚,一個人要拉扯四個孩子,每次吃飯如果有肉,母親總會把肉夾給孩子們,自己卻捨不得吃。可是周星馳每次都會故意在碗裏夾一塊肉,咬一口就不吃了,丟在桌上。

更過分的是有一次,他竟然將一整個雞腿掉到地上,然後就不肯吃了。母親非常生氣,只得自己把周星馳丟在桌上的肉和掉在地上的雞腿吃下去,而且氣得忍不住打他,罵他不懂事,浪費東西。可是周星馳卻低着頭任母親責罰。成名之後,周星馳在接受鳳凰衛視採訪的時候才說出事實的真相:他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讓母親多吃肉,因為母親不會嫌他臟,也捨不得將肉扔掉……

容若也是一個大孝子。

徐乾學在《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志銘》中寫道:

容若性至孝,太傅嘗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及愈乃復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輒色喜,以告所親。友愛幼弟,弟或出,必遣親近傔仆護之,反必往視,以為常。

這段記述說的是,有一次,明珠因為工作勞累,偶然染病,在家裏休養。容若於是衣不解帶,白天、晚上都在父親病床前服侍。明珠讓他去歇一會兒,他卻橫豎不肯。等到父親痊癒了,容若才去歇息,累得臉色都蒼白了。等明珠病體痊癒,他才恢復如初。明珠及夫人多吃了一碗飯,他會特別開心,眉飛色舞地告訴別的親人。容若對弟弟相當友愛,弟弟每次要出去,容若必定讓自己的親信隨從;弟弟回來,容若必定會去看望,如此關心,習以為常。

容若的表現讓明珠又心疼,又欣慰。比起那些一天到晚只會吃喝玩樂,只懂得賭牌、斗蛐蛐的紈絝子弟,容若是多麼懂事啊!明珠覺得自己作為父親,多年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對容若的教育,明珠簡直是不計代價,先後請過許多名師來教導容若。

有個叫丁腹松的,字公木,江蘇通州人,他博學能文而不隨時俗,三十歲中舉人後屢試不第,在家賦閑時,明珠特意聘請他做西賓。他應該是對納蘭容若幼年影響最大的一位老師。

自13歲起,容若得到董訥教授,學業大進。這董訥是山東平原人,康熙六年(1667年)進士,授編修,是學富五車之士。

納蘭容若“補諸生,貢入太學”,而後入國子監,當時國子監祭酒為徐元文(徐乾學之弟)。

徐元文,字公肅,號立齋,江蘇崑山人,順治十六年(1659年)狀元,曾任翰林院修撰、秘書院侍讀學士、經筵講官等職,康熙九年出任國子監祭酒。徐元文對容若欣賞有加,時常對自己的哥哥徐乾學提起容若,也承諾容若要把自己的哥哥介紹給他認識。

納蘭容若後來參加鄉試時,主考官之一就是徐乾學,容若中舉后拜謁徐乾學,認為自己“幸得師矣”,此後便投在徐乾學門下,在漢文化學習上頗受徐乾學影響,《通志堂經解》也是在這位恩師的幫助下完成的。

徐乾學可謂飽學之士,曾在康熙九年(1670年)中進士第三名,授編修。曾先後奉命為《大清一統志》《明史》《鑒古輯覽》《古文淵鑒》各館總裁官。他與其弟徐秉義、徐元文均為進士前三名,是朝廷貴官,人稱“崑山三徐”。

有了這麼強大的老師團隊,容若想不進步都不行。

對於容若武術老師的挑選,明珠也是煞費苦心。

除了請滿族名師教容若騎馬射箭之術,明珠還託人四處打聽尋找武林高手,後來在河南登封少林寺重金聘請了一位名叫禪真的武僧教授容若功夫。

這位禪真和尚還真是武功了得。容若起初有心想試試師父的身手,想不到只一招半式,容若就被禪真制住,無法動彈。禪真還有意露了一手,輕鬆一掌,就把一塊厚厚的青磚擊得粉碎,看得容若目瞪口呆。

禪真一直讓容若練基本功,扎馬步就不用說了,打沙袋啦、拍打樹榦啦,把容若的手都練出了血泡,直至磨出老繭。容若有時候忍不住抗議、叫苦。

一天,容若手上的皮又破了,冒出血來。他簡直不想再練了,對禪真道:“師父,您每天讓我打這些笨重的沙袋有什麼用啊?我想學的是招法,是真功夫!”

禪真不理他,雙手合十,自顧誦經。

容若氣得不行,卻又無可奈何,他只好含着眼淚繼續練,手上的血把沙袋都染紅了。那禪真也夠狠心,硬是讓容若帶傷練足了時辰,方才宣佈休息。

足足練了18個月的基本功,這禪真才正式教容若武功。而容若一點就通,一教就會,禪真在明珠面前很是誇獎了他一通。

俗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

容若對於父親請師父悉心栽培自己充滿感恩,他從小就胸懷抱負,所以學習起來非常用功,也很自覺。無論烈日當空,還是大雪飄飛,容若習文練武,從不間斷。

本來就天資聰穎,加上如此努力,容若的學業和武功都快速精進。有人讚揚容若,說是“孺子可教”“富貴有根”。

然而容若對於富貴卻一直看得很淡。成年後他在一首詞《採桑子塞上詠雪花》中,如此詠道: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

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滿族人大多愛雪,尤其重視初冬的第一場雪,初雪之日,據說被人們命之為“頭場雪節”,會吃烤鹿肉來慶賀。

不愛富貴,卻偏愛雪花。也許一個聰明人的天性就是去追逐自己缺乏的東西,好修鍊出一個完整的自我。

富貴不是容若的追求。他願意像古代的君子那樣,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而有所作為。

此外,容若的軟肋是情感。

你可以嘆他太過兒女情長,然而人的一生,為情所系,甘為情痴,未嘗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漸漸曉事的容若最為盼望也最為珍惜的,是和自己心愛的人長相思,不相離。

關於容若的初戀情人,容若本人秘而不宣,僅在他的詩詞作品中有藏頭露尾、隱約含蓄地表達。容若身故之後,坊間有幾種猜測,有的說這名女子可能如同《紅樓夢》中所寫的晴雯、襲人之類,但他們的戀情不為家族所容,戀人最終被驅逐出納蘭家,容若因此鬱鬱寡歡;還有一種說法認為這位情人是後來入宮為嬪妃的女子,據無名氏《賃廡筆記》載:

納蘭容若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鬱結,誓必一見,了此夙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唪經,容若賄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宮,果得彼妹一見。而宮禁森嚴,竟不能通一語,悵然而出。

假如我們採信“入宮女子”一說,那麼這位女子究竟是誰?

劉德鴻先生在《清初學人第一——納蘭性德研究》一書中對這一說法做了總結:

對納蘭性德及其作品研究有素的張任政先生在1930年發表的《納蘭性德年譜》中說:“入宮之事,本諸相傳,無確實證據。近讀其詞,特拈而書之,以見作者身世之感受,惜其時其人未得其詳。”並說:“其尤明顯而可以探索其事實者,則更有《昭君怨》一闋……其末了兩句,最足注意。所謂‘鎖朱門’,何地也?‘夢承恩’,何事也?除宮闈外,更何有承恩之事?現居台灣的文化名人蘇雪林女士也曾在1930年撰寫《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史之研究》,不僅相信《賃廡筆記》所述‘有些道理’,而且明確指出納蘭性德的這位戀人是他的‘中表或姨姐妹’,後來此女被選入宮,容若別婚盧氏,感念前情,不能自釋,常與她秘密通信,並互相饋贈食物(註:請記住一樣食物——櫻桃,將在‘多情自古原多病’一章中提及)。”

本書採用“入宮女子”一說,畢竟能夠讓人中龍鳳般的容若如此魂牽夢縈、神魂顛倒的,絕非資質平平的鄰家小妹。

劉德鴻先生曾經撰文《康熙帝之惠妃與納蘭性德的婚前戀人》,認為惠妃確實是容若的表妹,但可能不是納蘭容若的婚前戀人,也許只是交情好的紅顏知己(惠妃出生年月已不可考,但她活到年近八十歲才壽終正寢,據估算,她應該比容若小兩到三歲)。

可是,感情私隱,有時候只是天知地知,當事人知。劉德鴻先生既然也認為惠妃與容若“相知有素”,那麼,請容許我在這本書里,如同電視連續劇《康熙秘史》一樣,如此認為:一生中第一個讓容若懂得相思之苦、相離之痛的人,是表妹惠兒——她後來成了康熙帝的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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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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