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抓地毯
美國人摩耳(J.H.Moore)給某學校講倫理學,首五講是說動物與人之“蠻性的遺留”(SurvivalofSavage)的,經英國的唯理協會拿來單行出版,是一部很有趣味與實益的書。他將歷來宗教家道德家聚訟不決的人間罪惡問題都歸諸蠻性的遺留,以為只要知道狗抓地毯,便可了解一切。我家沒有地毯,已故的老狗Ess是古稀年紀了,也沒力氣抓,但夏天寄住過的客犬Bona與Petty卻真是每天咕哩咕哩地抓磚地,有些狗臨睡還要打許多圈:這為什麼緣故呢?據摩耳說,因為狗是狼變成的,在做狼的時候,不但沒有地毯,連磚地都沒得睡,終日奔走覓食,倦了隨地卧倒,但是山林中都是雜草,非先把它搔爬踐踏過不能睡上去;到了現在,有現成的地方可以高卧,用不着再操心了,但是老脾氣還要發露出來,做那無聊的動作。在人間也有許多野蠻(或者還是禽獸)時代的習性留存着,本是已經無用或反而有害的東西了,唯有時仍要發動,於是成為罪惡,以及別的種種荒謬迷信的惡習。
這話的確是不錯的。我看普通社會上對於事不幹己的戀愛事件都抱有一種猛烈的憎恨,也正是蠻性的遺留之一證。這幾天是冬季的創造期,正如小孩們所說門外的“狗也正在打仗”,我們家裏的青兒大抵拖着尾巴回來,它的背上還負着好些的傷,都是先輩所給的懲創。人們同情於失戀者,或者可以說是出於扶弱的“義俠心”,至於憎恨得戀者的動機卻沒有這樣正大堂皇,實在只是一種咬青兒的背脊的變相,實行禁慾的或放縱的生活的人特別要干涉“風化”,便是這個緣由了。
還有一層,野蠻人都有生殖崇拜的思想,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可笑,只是他們把性的現象看得太神奇了,便生出許多古怪的風俗。茀來則博士的《金枝》(J.G.Frazer,TheGoldenBough——我所有的只是一卷的節本。據五六年前的《東方雜誌》說,這乃是二千年前希臘的古書,現在已經散佚雲)上講過“種植上之性的影響”很是詳細。(在所著Psyche'sTask中亦舉例甚多。)野蠻人覺得植物的生育的手續與人類的相同,所以相信用了性行為的儀式可以促進稻麥果實的繁衍。這種實例很多,在爪哇還是如此,歐洲現在當然找不到同樣的習慣了,但遺迹也還存在,如德國某地秋收的時候,割稻的男婦要同在地上打幾個滾,即其一例。兩性關係既有這樣偉大的感應力,可以催迫動植的長養,一面也就能夠妨害或阻止自然的進行,所以有些部落那時又特別厲行禁慾,以為否則將使諸果不實,百草不長。社會反對別人的戀愛事件,即是這種思想的重現。雖然我們看出其中含有動物性的嫉妒,但還以對於性的迷信為重要分子,他們非意識地相信兩性關係有左右天行的神力,非常習的戀愛必將引起社會的災禍,殃及全群(現代語謂之敗壞風化),事關身命,所以才有那樣猛烈的憎恨。我們查看社會對於常習的結婚的態度,更可以明了上文所說的非謬。普通人對於性的問題都懷着不潔的觀念,持齋修道的人更避忌新婚生產等的地方,以免觸穢:大家知道,宗教上的污穢其實是神聖的一面,多島海的不可譯的術語“太步”(Tabu)一語,即表示此中的消息。因其含有神聖的法力,足以損害不能承受的人物,這才把他隔離,無論他是帝王,法師,或成年的女子,以免危險,或稱之曰污穢,污穢神聖實是一物,或可統稱為危險的力。社會喜歡管閑事,而於兩性關係為最嚴厲,這是什麼緣故呢?我們從蠻性的遺留上着眼,可以看出一部分出於動物求偶的本能,一部分出於野蠻人對於性的危險力的迷信。這種老祖宗的遺產,我們各人分有一份,很不容易出脫,但是借了科學的力量,知道一點實在情形,使理智可以隨時自加警戒,當然有點好處。道德進步,並不靠迷信之加多而在於理性之清明。我們希望中國性道德的整飭,也就不希望訓條的增加,只希望知識的解放與趣味的修養。科學之光與藝術之空氣,幾時才能侵入青年的心裏,造成一種新的兩性觀念呢?我們鑒於所謂西方文明國的大勢,若不是自信本國得天獨厚,一時似乎沒有什麼希望。然而說也不能不姑且說說耳。
十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