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蔡孑民先生的事
蔡孑民先生原籍紹興山陰,住府城內筆飛坊,吾家則屬會稽之東陶坊,東西相距頗遠,但兩家向有世誼,小時候曾見家中有蔡先生的朱卷,文甚難懂,詳細已不能記得。光緒辛丑至丙午我在江南水師學堂,這期間大約是癸卯罷,蔡先生回紹興去辦勸學所,有同學前輩封君傳命,叫我回鄉幫忙,因為不想休學,正在躊躇,這時候蔡先生也已辭職,蓋其時勸學所(或者叫作學務公所亦未可知)的所長月薪三十元,在鄉間是最肥缺,早已有人設法來搶了去了。以後十二年倏忽過去,民國五年冬天蔡先生由歐洲回國,到故鄉來,大家歡迎他,在花巷布業會館講演,我也去聽,那時我在第五中學教書兼管教育會事,蔡先生來會一次,我往筆飛坊拜訪,都不曾會見。不久蔡先生往北京,任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六年春天寫信見招,我於四月抵京,蔡先生來紹興會館見訪,這才是初次的見面。當初他叫我擔任希臘羅馬及歐洲文學史,古英文,但見面之後說只有美學需人,別的功課中途不能開設,此外教點預科國文吧,這些都非我所能勝任,本想回家,卻又不好意思,當時國史館剛由北京大學接收,改為國史編纂處,蔡先生就派我為編纂員之一,與沈兼士先生二人分管英日文的資料,這樣我算進了北京大學了。
民國六年八月我改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仍暫兼了編纂員一年,自此以後至二十六年,我一直在北京大學任職。民六至民八,北京大學文理科都在景山東街,我們上課餘暇常順便至校長室,與蔡先生談天,民八以後文科移在漢花園,雖然相距亦只一箭之遙,非是特別有事情就不多去了。還有一層,五四運動前後文化教育界的空氣很是不穩,校外有“公言報”一派日日攻擊,校內也有響應,黃季剛謾罵章氏舊同門曲學阿世,後來友人都戲稱蔡先生為“世”,往校長室為阿世去雲。我那時在國文學系與新青年社都是票友資格,也就站開一點,不常去談閑天,可是我覺得對於蔡先生的了解也還相當的可靠。民六的夏天,北京鬧過公民團,接着是督軍團,張勳作他們的首領,率領辮子兵入京,我去訪蔡先生,這時已是六月末,我問他行止如何,蔡先生答說,只要不復辟,我是不走的。查舊日記,這是六月廿六日事,閱四日而復辟事起。這雖似一件小事,但是我很記得清楚,至今不忘,覺得他這種態度甚可佩服。蔡先生貌很謙和,辦學主張古今中外兼容並包,可是其精神卻又強毅,認定他所要做的事非至最後不肯放手,其不可及處即在於此。此外盡多有美德,但在我看來最可佩服的總要算是這鍥而不捨的態度了。
蔡先生曾歷任教育部,北京大學,大學院,研究院等事,其事業成就彰彰在人耳目間,毋庸細說,若撮舉大綱,當可以“中正”一語賅之,亦可稱之曰唯理主義。其一,蔡先生主張思想自由,不可定於一尊,故在民元廢止祭孔,其實他自己非是反對孔子者,若論其思想,倒是真正之儒家也。其二,主張學術平等,廢止以外國語講書,改用國語國文,同時又設立英法德俄日各文學系,俾得多了解各國文化。其三,主張男女平等,大學開放,使女生得入學。以上諸事,論者所見不同,本亦無妨,以我所見則悉合於事理,若在現今社會有所扞格,未克盡實行,此乃是別一問題,與是非蓋無關者也。蔡先生的教育文化上的施為既多以思想主張為本,因此我以為他一生的價值亦着重在思想,至少當較所施為更重。蔡先生的思想有人戲稱之為古今中外派,或以為近於折中,實則毋寧解釋兼容並包,可知其並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為是真正儒家,其與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歐學問,使儒家本有的常識更益增強,持此以判斷事物,以合理為止,故即可目為唯理主義也。《蔡孑民先生言行錄》二冊,成於民國八九年頃,距今已有二十年,但仍為最好的結集,如諸公肯細心一讀,當信吾言不謬。在這以前有《中國倫理學史》一卷,還是民國前用蔡振名義所著,近年商務印書館又收入“中國文化叢書”中,雖是三十餘年前的小冊子,至今卻還沒有比他更好的書,這最足以表現他的態度,我想正是他最重要的功績。說到最近則是民國二十三年,在《安徽叢書》第三集《俞理初年譜》中有他的一篇跋文,也值得注意,其時蔡先生蓋是六十八歲矣。起頭便云:
余自十餘歲時,得俞先生之《癸巳類稿》及《存稿》而深好之,歷五十年而好之如故。
文中分認識人權與認識時代兩項,列舉俞氏思想公平通達處,而於主張男女平等尤為注重,此與《倫理學史》所說正是一致,可知非是偶然。我最愛重漢王仲任明李卓吾清俞理初這三位,嘗稱為中國思想界不滅之三燈,曾以語亡友玄同,頗表贊可,蔡先生在其書中蓋亦有同意也。王仲任提示宗旨曰疾虛妄,李卓吾與俞理初亦是一路,其特色是有常識,唯理而復有情,其實即是儒家的精髓,惜一般多已枯竭,遂以偶有為奇怪耳。王君自昔不為正人君子所齒,李君乃至以筆舌之禍殺身,俞君幸而隱沒不彰,至今始為人表而出之,若蔡先生自己因人多知其名者,遂不免有時被罵,世俗聲影之談蓋亦是當然,惟不佞對於知不知略有自信,亦自當稱心而言,原不期待聽者之必以我為是也。
我與蔡先生平常不大通問,故手頭別無什麼遺迹可以借用,只有民國廿三年春間承其寄示和我茶字韻打油詩三首,其二是和自壽詩,均從略,一首題雲《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別有風趣,今錄於下方:
新年兒女便當家,不讓沙彌袈了裟。(原注,吾鄉小孩子留髮一圈而剃其中邊者,謂之沙彌。《癸巳存稿》三,“精其神”一條引經了筵陣了亡等語,謂此自一種文理。)鬼臉遮顏徒嚇狗,龍燈畫足似添蛇。六么輪擲思贏豆(吾鄉小孩子選炒蠶豆六枚,於一面去殼少許,謂之黃,其完好一面謂之黑,二人以上輪擲之,黃多者贏,亦仍以豆為籌碼),數語蟬聯號績麻(以成語首字與其他末字相同者聯句,如甲說“大學之道”,乙接說“道不遠人”,丙接說“人之初”等,謂之績麻)。樂事追懷非苦話,容吾一樣吃甜茶。(吾鄉有“吃甜茶講苦話”語。)署名則仍是蔡元培,並不用別號。此於遊戲之中自有謹厚之氣,我前談《春在堂雜文》時也說及此點,都是一種特色。蔡先生此時已年近古稀,而記敘新年兒戲情形,細加註解,猶有童心,我的年紀要差二十歲,卻還沒有記得那樣清楚,讀之但有悵惘,即在極小處前輩亦自不可及也。
報載蔡先生於三月五日以腦溢血卒於九龍,因寫此小文以為紀念。
廿九年三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