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危途

拾壹·危途

楔子

她看着他,覺得他像是要變成一具石人了。

她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許久許久之前的許多小事,細細碎碎的,說起來全都不值一提,而且也都算不得是什麼好事,無非就是她是怎樣地逃,他又是怎樣地追。拒絕的話說了一萬遍了,甚至也翻了臉來罵過他打過他,為什麼一定就不喜歡他呢?也說不清楚,似乎總覺得他只能是個弟弟,無論他換了個什麼新身份,她都會覺得古怪。

可是啊,她當然也知道他的心思。

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和她的潤澤溫暖的皮膚相比,他的皮膚顯得涼而乾燥,他轉動眼珠去看她,眼神里有恐慌,也有迷戀。

“我有一點害怕。”他忽然開了口,聲音輕輕的,語氣也天真,像個小孩子。

她拍了拍他的手背,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肯給他好臉色:“膽小鬼!這個時候知道怕了?活該!誰讓你長了個糊裏糊塗的石頭腦袋呢!”

他不在意,望着她又問:“你說,我會死嗎?”

她放開了他的手,不耐煩了:“不知道!男子漢大丈夫,少這麼滿口死啊活的,我們懶怠聽!”

他笑了一下,因為看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有淚花。

一無路

夜明盯着面前這五枚印章,越是看,越覺得這五枚印章像五塊小小的骨頭——金性堅的骨頭。

金性堅這個人,平時在她眼中,簡直就是個人神共憤的貨色,如今日夜坐在房內,不露面,也不出聲,讓她不得不主動地、親自地走過去看他。他的皮膚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她每次看到他靜靜地坐在那裏,眼前就會浮現出這五枚印章,這五塊小小的骨頭。

她看着他,宛如看着白骨、看着宿命、看着死亡,偏偏他忽然轉了性情,竟然變得愛笑起來。對着她微微一翹嘴角,他輕聲喚她:“夜明。”

她現在受不了他的笑,他一笑,她就要哭。一轉身推門走出去,她氣沖沖似的嚷道:“別叫我!”

她走了出去,迎面遇到了蓮玄。蓮玄現在不再拿她當個妖精來提防了,見她是從金性堅屋子裏走出來的,他便低聲問道:“怎麼樣?還是那麼半死不活的?”

夜明把脾氣收了收,小聲說道:“我們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

“給他吃點好的呢?”

夜明搖了搖頭:“沒用,他又不是營養不良。”

說完這話,她抬頭對着蓮玄又道:“這回真的是沒辦法了,你看他的樣子,時間顯然是已經不多,可是世界這麼大,我們一點目標都沒有,又到哪裏去尋找餘下的三枚印章呢?這不就和大海撈針是一樣的嗎?”

蓮玄抬手摸了摸大腦袋:“我也覺得這印章是無處可找的,能找到這麼五枚,已經算是他有運氣了。”

他這話等同於廢話,於是夜明也就不再同他多講,轉身默默地回房去了。蓮玄獨自站在院子裏,不想回房,也不想去見金性堅。他與金性堅相識了十年有餘,十年裏聚少離多,又總是志不同道不合,簡直沒有和睦的時候。他說不清金性堅對自己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他也同樣受不了金性堅此時的微笑——那笑容讓他覺得悽惶和絕望,他寧願金性堅對自己橫眉冷對。金性堅冷一點傲一點,囂張一點可恨一點,反倒是更能讓他安心。

無所事事地又虛度了一天一夜,這個中午,蓮玄就聽金性堅房內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輕輕推門走了進去,他停在床前,就見金性堅穿得整整齊齊的,闔目仰卧在床上,身上蓋着一條毯子。

“哎。”蓮玄輕聲地呼喚,“睡了?”

金性堅沒反應。

於是他伸手又去觸碰金性堅的面孔。面孔冰冷,鼻端也沒有熱氣。

蓮玄猛地收回手,隨即定睛細看,卻又見他的胸膛緩緩起伏了一下,原來還有一絲氣息。周身瞬間滲出一層黏膩的冷汗,他一屁股坐到了床旁的椅子上,就覺得腦中繃著一根弦,綳得太緊了,方才差一點就斷了。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俯身用雙手捧了臉,就覺得自己活了這小半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煎熬過——他受不了這個鈍刀子割肉的疼法。

崩潰了一般,他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面紅耳赤,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夜明聞聲闖了進來,一頭衝到了床前:“小石頭!你怎麼了?”

金性堅微微地睜開了眼睛,低聲說道:“他以為我死了。”

蓮玄涕淚橫流地抬起頭,大聲爭辯道:“我當然知道你沒死,我是——我是——”

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夜明看了看金性堅,又看了看蓮玄,忽然一跺腳:“蓮玄,你真沒出息!往後你可沒臉再瞧不起我們妖精了!”

蓮玄抬手滿臉抹着眼淚:“我怎麼了?我就是哭一哭而已……”

“哭能哭出辦法來嗎?”夜明叉腰站在床前,兩隻大眼睛滴溜溜地從蓮玄轉到了金性堅,“印章那東西,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未必他缺損了一部分,就一定會弱到要死。人類丟了一條胳膊半條腿,不也是照樣能活嗎?與其坐在家裏哭哭啼啼,我們不如快去找個妥當的地方安置他。再厲害的妖精到了這雷劫的時候,也都要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就沒見過有誰是站在天底下等着雷劈的!記得我那時候,是在大山下找了一處很深的山洞。除非那天雷把山劈開了,否則山洞裏總還算是安全的!”

她忽然說出了這樣一篇話,金性堅是扭過臉望向她了,蓮玄也止住了淚水,正色加入了討論:“那還不如到寺里去,寺里有神佛保佑着,更安全。”

“什麼神佛,我看不過是一些個泥胎罷了。”

蓮玄一皺眉毛:“妖孽少胡說,誰不知道寺廟是好地方?”

“哪裏好?無非也就是木頭磚瓦造的屋子罷了。”

“你這樣詆毀寺廟,我看是你自己就屬於妖邪一類,不敢進去吧?”

夜明聽了這話,絲毫不怒,反倒微微一笑:“哦,我是妖邪一類,他就不是了?他什麼時候封的神?他要真是神,真是比我高明,現在又何必讓我為了他勞心費力呢?”

蓮玄聽到這裏,張了張嘴,咽了口唾沫,又抬手摸了摸腦袋,最後答道:“那,你打算把他藏到哪個洞裏去呢?”

夜明想了一想,末了答道:“我想,我們回北方去找一找吧!這江南地帶,大概沒有那樣的大山深洞。”

蓮玄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那我們收拾收拾,就準備出發吧!”

夜明轉向金性堅,彎腰說道:“小石頭,你打起精神來,不要怕,過了這一關就好了,況且還有我們兩個陪着你呢!”

金性堅又是一笑。

然後他抬起一隻手,彷彿是要去摸夜明的長發,可是那隻手剛抬到一半,手指忽然剝落了一片皮膚。夜明連忙把那一片皮膚撿了起來——說是皮膚,其實更類似於薄薄的石片。

她變了臉色,當即和蓮玄對視了一眼。蓮玄立刻站起了身,說道:“你們等着,我這就去火車站看看火車票!”

夜明也搶着往外走:“不等了,我收拾一下行李,咱們這就一起往火車站去!只要是往北走的火車,不管是哪一趟,我們擠上去就是!”

蓮玄萬沒想到,夜明作為一隻妖精,居然很有一個主婦的手段和風範。轉眼的工夫,她已經收拾出了一隻小包袱。把一身的衣裳穿利落了,又把小包袱一挎,她對着蓮玄說道:“火車上總是人擠人的,拿着皮箱那種有稜有角的大傢伙,反倒不靈活,不如像我這樣。”說完這話,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卷子鈔票給了蓮玄,“到了火車站,我管着小石頭,你負責擠上去買火車票。我們分工協作,儘快上路!”

蓮玄到了這個時候,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按照夜明的指揮,他帶着金性堅出了屋子,三人在門外雇了三輛黃包車,一路直奔了那火車站去。蓮玄見那賣票的地方人山人海,當即一馬當先地擠了過去。等他汗流浹背地帶着三張火車票走回來時,就見夜明的手中又多了個小包袱:“這個你自己拿着,是我方才買的一大包饅頭和幾根香腸,給你路上充饑。”

蓮玄這才想起來:夜明和金性堅是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自己卻是肉體凡胎、扛不住餓。

火車開動,一路向北,然而並沒有跑出多遠,就不得不停了。

因為前方戰火激烈,彷彿是某幾位手握重兵的大帥正在此地混戰,以至於交通斷絕。夜明等人下了火車,商量一番,因為自知決不能夠憑着兩隻腳走回去,所以思前想後的,只得改換路線,就近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他們便可以走海路,坐船重新北上就是了。

二舊友

夜明和蓮玄都沒想到,海路上也不太平。

他們一路輾轉着趕到上海,已經是累得死去活來,再趕到十六鋪碼頭登上客輪,又是上天入地地好一番奔波。末了三個人進了那船艙里,本以為這一回算是萬事大吉,總可以從此地一路好睡到天津,哪知客輪在海上航行了沒有多久,又停了。

從甲板上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茫茫的大海,讓人心裏發慌。船長正在等待消息,只要是航路允許商船民船通行,這艘客輪就一定要突出重圍、離開這片是非之海。船上的旅客們人心惶惶,夜明生得面目可喜,是個容易和陌生人攀談上的,這天傍晚便出去打探了一圈消息,末了緊鎖着眉頭回了來,告訴蓮玄道:“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辦呢?說是道路都被海軍封鎖了,不單是陸地上在打仗,這海上也在打仗呢。”

蓮玄聽了這話,扭頭就去看小床上的金性堅。金性堅倒是躺得挺安穩,察覺到了蓮玄的目光后,他轉過臉,告訴這兩個人:“我沒事。”

夜明作勢要說話,然而末了卻是把臉扭了開。還是蓮玄說道:“你別逞強。我們兩個說要救你,就一定救你到底。”

金性堅微微地一點頭:“我又不是那種道行淺薄的小妖精,遇了一點風浪就禁不住。我畢竟是——”

夜明清了清喉嚨:“別吹了。”

金性堅當即閉了嘴,蓮玄倒是有點不滿意:“他要說話,你就讓他說嘛!你這女人真是霸道,話都不許他講了。”

夜明瞪了他一眼:“我是怕他累。有力氣幹什麼不好,要浪費在這些廢話上!”

蓮玄覺得這女妖精分明是要欺負金性堅,正想打抱不平,然而未等他說出話來,腳下忽然猛地一響一震,他站立不穩,當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金性堅也斜着從床上滾了下來,唯有夜明前仰後合地站住了。

“遇上浪了?”蓮玄問道,“這怎麼——”

話沒說完,他身下的地板猛然傾斜起來,他這邊的三個人是當場滾做一堆了,門外走廊里也響起了驚恐的哭叫聲。蓮玄趴在地板上,就聽下方深處傳來軋軋的斷裂聲響,忽然不知何處又發生了大爆炸,巨響震得整艘客輪一傾。而在凌亂嘈雜的哭叫聲中,夜明依稀辨別出了幾句尚算清楚的呼喊:“魚雷!我們的船遭了魚雷了!”

慌忙扭頭望向蓮玄,她大聲問道:“魚雷是什麼東西?”

蓮玄被她問愣了:“啊?雷?”

還是金性堅掙扎着爬了起來:“是炸彈!這船怕是保不住了!”

夜明自己倒是不怕水火的,大不了露出真身變成珠子,沉到了海底也不在乎。可金性堅這堆石頭究竟怕什麼,她可就說不準了。況且即便不提金性堅,這裏還有蓮玄一個大活人呢!這個活人要是沉進海里,那是必死無疑!

她一時間沒了主意,直到金性堅一手抓了她,一手抓了蓮玄,拉扯着他們往外爬:“走!船上應該會有救生艇!”

夜明糊裏糊塗地跟着金性堅向外走,裹在人流中爬樓梯上了甲板,她輕輕地“啊”了一聲,發現眼前事態的嚴重程度,已經遠超了自己的想像——甲板已經傾斜出了陡峭的角度,除此之外,那大火熊熊地從船舷向上席捲,竟像是從海中燒上來的一般!

救生艇倒的確是有的,然而一共只有三艘,其中一艘因為跳上了太多的旅客,已經翻了,另兩艘中,一艘已經載了婦女兒童向遠方駛去,另一艘不知是出了什麼毛病,艇內全都是海水,眼看着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就在這時,真正的爆炸,從船艙內部開始了。

夜明縱身一躍抱住了金性堅,金性堅則是死死拽住了蓮玄的手。三人一體,被氣浪拋向了半空中,又一同落進了海里。一股大浪把他們拍入水中,隨即他們又浮了上來。蓮玄緊緊抱着一塊木板,身上馱着金性堅。金性堅的懷中光芒一閃,是夜明已經變成一顆珠子,滾進了他的領口裏。

一塊木板載着這兩個人,自作主張地乘風破浪,在火與水中往遠去了。

天明時分,蓮玄覺着,自己這回是必死無疑了。

金性堅這些天都在緩緩地變重,此刻趴在他的身上,竟如真變成了個石頭人一般,壓得他大半身體都沉入了水中。氣喘吁吁地側過臉,他突發奇想:“我說,你要是沉到海底去了,是不是也能躲過天雷?”

金性堅答道:“若是沉入水中就能躲避天雷,那麼水中豈不全是魚精了?”

蓮玄聽他聲音懨懨的,顯然是沒有精神,便隨口嘀咕道:“真要是能來條魚精,倒也好了。看在你們都是妖精的面子上,興許還能幫我一把。要不然,我們要麼晒成人干,要麼變成魚食,怎麼想都是沒有好下場。”

此言一出,有人發出了疑問:“咦?你不是那位金先生嗎?”

這一嗓子來歷不明,可把蓮玄和金性堅都嚇了一跳。蓮玄東張西望,並沒有在身邊看到能說話的活物,可就在此時,他忽覺身體落了實地,低頭一瞧,他瞧見了一片露出了海面的黑脊背。

然後,那聲音在他們耳中又響起來了:“我是鯤哥,我們在天津見過面的,你忘了?”

金性堅一翻身,從蓮玄身上翻到了這片黑脊背上:“你是……那條大魚?”

那聲音答道:“沒錯,就是我!”

金性堅仰面朝天地攤開四肢,喃喃說道:“好極了,我記得你。”

鯤哥,因為體積巨大,平時是不到淺海里來的,這一回他是吃小魚小蝦吃昏了頭,才稍稍地靠近了海岸,結果正與那往遠了飄的金性堅等人見了面。

鯤哥難得和人類打交道,偶爾認識了個金性堅,記得便特別牢固。又因為金性堅曾經救過他的好朋友,所以他很是熱情,馱着他們開始在海中來回地游。蓮玄丟了那塊木板,趴在魚脊樑上呻吟:“我說大魚啊,你這是要帶我們往哪裏去?”

話音落下,他被金性堅橫了一眼。不明就裏地閉了嘴,他趴着不動了,而那鯤哥快速地來回遊弋着,忽然轉了方向,說道:“前方是不是有船了?”

蓮玄舉目一望,果然是看見了一艘大船。

客輪遭了魚雷,乃是一樁極大的新聞,如何善後姑且不提,反正這岸邊派出了巡邏隊,長久地在海面上搜索着倖存者。蓮玄站在魚背上又叫又跳,船上的人自然看得分明,連忙就開船過來救人。鯤哥這時說道:“我不便暴露身份,你們自己游上一會兒吧,我要走了。”

話音落下,蓮玄就覺得身下一空,正是那大魚下沉了去。連忙一手揪住金性堅,他手足並用,浮在水中等着船來,又問金性堅道:“你剛才橫我一眼做什麼?”

金性堅低聲答道:“你曾經打傷過這大魚的好朋友,你忘了么?幸虧你現在長出了頭髮,變了樣子,否則他若是認出你來,不把你吃掉才怪。”

蓮玄聽了這話,莫名其妙:“他的朋友是誰啊?我近來揍過魚嗎?”

金性堅“唉”了一聲,不再理他。

經了那搜救船的運輸,蓮玄和金性堅終於又回到了陸地。

一登了岸,可就不再有人管他們了,這倒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岸上是個什麼地方,他們不知道,只知道沿途荒涼,附近怕是不會有什麼繁華的城鎮。慌忙找到了一處無人的地方,金性堅在懷裏掏摸一番,把夜明找了出來。而夜明像個鬼似的,飄飄渺渺的不露真身,並且充當了偵察兵,一路在前頭順風飄着打前鋒。

到了下午時分,夜明終於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因為她從前頭的一戶人家裏,偷出了一身女衣穿了上。

“真糟糕。”她給自己編了一條大辮子,甩在後背上,“前頭住着好多士兵,好像這附近還是戰場。”

然後,好像為了證明她所言非虛似的,一隊士兵從四面的小山丘后冒了出來,把他們當做姦細抓走了。

三山中故事

蓮玄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齊大帥。

和上次見到的那個齊大帥相比,此刻這位齊大帥是明顯的瘦了一圈,兩撇德皇威廉式的翹鬍子也耷拉了,臉上的橫肉也是鬆鬆垮垮。夜明和金性堅對於齊大帥這位豪傑,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所以此刻站在齊大帥的軍營里,他倆是個傻了眼的樣子,只能聽着蓮玄和齊大帥說話。

齊大帥說:“法師,你說得對,那姑娘真是個妖精。”

蓮玄“唉”了一聲,算是表示同情。

齊大帥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皮肉越發耷拉得厲害。末了抬手用力搓了搓臉,他振作了精神,對着蓮玄一笑:“法師,原來我總以為你們這套把戲,都是騙人的,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精有怪。真的,我這回算是長了見識了。”

蓮玄還是不知道這話應該怎麼往下接,只好又“唉”了一聲。

齊大帥繼續說道:“可惜,阿彎死了。法師,你說,世上還有沒有像阿彎這樣的妖精了?”

蓮玄吃了一驚,但是臉上不變顏色:“我想,是有的吧!”

齊大帥這時望向了夜明和金性堅:“這兩位是什麼人?”

蓮玄答道:“他們是我的朋友,本來打算北上到天津去的,結果火車線不通,坐輪船走海路,輪船遭了魚雷,也沉了。我能否請齊大帥幫個忙,派幾個人把我們護送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們繼續趕路呢?”

齊大帥答道:“可以是可以的,但是有個條件。”

“大帥請講。”

“法師,我看你是條好漢,又有那別人沒有的本領,所以想留你在我身邊,給我做一名副官,幫我再找一個像阿彎那樣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蓮玄一聽這話,登時懵了:“啊?我留下?可我還得趕路呢!”

齊大帥看着他微笑:“法師可以考慮考慮,這就算是我們之間的,哈哈,一筆交易吧!”

說完這話,他轉身離開了這屋子,而門外的士兵上前關閉房門上了鎖,竟是讓他們在此地坐起了牢。

蓮玄傻了眼:“這是怎麼搞的?這齊大帥怎麼還看上我了?”

金性堅答道:“你又會武功,又會捉妖,樣子也算威風,他看你是個人才,也不算稀奇。”

蓮玄向他一拱手:“謝了,第一次聽見你說我的好話。”

夜明這時忽然開了口:“蓮玄,你就答應齊大帥的條件吧。”

蓮玄登時一愣:“我不跟你們走了?”

夜明答道:“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現在要緊的是帶小石頭往北走,要說怎麼躲避雷劫,我也比你更有經驗。所以你先留下來,大不了等我們走遠了,你再想辦法逃就是了。”

平心而論,夜明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所以蓮玄眼睜睜地看着她,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這天下午,在三名士兵的引領下,夜明和金性堅繼續上路了。

蓮玄換上了一身灰布軍裝,瞧着竟是相當的威風。他送他們到了一處小山頂,停了腳步說道:“我只能送你們到這裏了。”

然後他又轉向金性堅:“你若是活着度過那一劫了,記得來找我。你要是懶得動,給我發封電報也行。我也不往別的地方去了,這一陣子我就留在齊大帥這裏,你想找我,也容易些。”

金性堅看着他,笑了一下:“謝謝你。”

蓮玄推了他一把:“別笑了。我還是看你那張冷臉順眼一些。”

他這一下子力氣不小,推得金性堅一個踉蹌。夜明伸手扶住了他,然後帶着他往山下走去。

走出老遠了,他們雙雙地回了頭。而山頂上的蓮玄一見他們回了頭,就覺得心中一熱又一酸——他本是浪跡天涯逍遙無礙的人,可是也不知是怎麼搞的,糊裏糊塗地裝了滿心的兒女情長。

他想自己竟然為了一個妖精牽腸掛肚,真是墮落透了。將來死了,都沒有面目去面對先祖了。

齊大帥這人說到做到,三名士兵帶着夜明和金性堅坐了一陣子騾子車,又坐了一陣子馬車,又坐了一陣子卡車,末了,他們趕上了一趟運貨的列車,到達了河北地界。

到了這個地方,就沒有人管他們了。夜明和金性堅跳下列車,往那燕山山脈的深處走。這一日,金性堅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忽然問夜明道:“蓮玄現在怎麼樣了?”

夜明被他問得啼笑皆非:“我怎麼會知道。”

答完這句話后,夜明倒是有點感慨——金性堅這一路可是沒少提起蓮玄。夜明總覺得他這人是個混不講理的石頭腦袋,可是如今這麼一瞧,她發現他其實也有人心,也有人性。旁人對他好,他是知道的,也是領情的。

這時,金性堅忽然又對她說道:“謝謝你。”

夜明反問道:“怎麼啦?謝完了蓮玄又謝我?”

金性堅答道:“沒什麼。我只是想,等我過了這一關,我再好好地報答你們。”

夜明一把將他拽了起來:“不必!等你度過了這一關,我立刻遠走高飛。和你追追打打地鬧了這麼一千年,我可真是鬧夠了。”

說完這話,她不管金性堅有沒有力氣,生拉硬拽地拖着他走。這深山之中乃是個莽荒世界,山洞是不少的,然而都不合她的意。險伶伶地走過一段狹窄山道,她抬了頭向前望:“小石頭,你別只是走,瞧見什麼好地方沒有?”

說完這句話,她驚叫一聲,被金性堅猛地推倒在地。慌忙掙扎着爬了起來,她回頭一看,這可真是嚇了個魂飛魄散,因為上方峭壁上不知何時墜下一塊巨大山石,若不是金性堅猛地把她推了開,她饒是夜明珠所化,這一下子也非被巨石砸碎了不可。隨即轉過臉再去看地上的金性堅,這一回,她乾脆發出了“哎呀”的一聲。

極度的驚痛與悲憤,都藏在這一聲“哎呀”裏頭了。

金性堅趴在地上,周圍全是碎石,西裝衣袖齊肩斷裂,一條手臂無影無蹤。

夜明衝過去跪下來,急得面紅耳赤、氣息哽咽。兩隻手在那碎石里刨了一氣,她只刨出了空蕩蕩的衣袖。抓着袖子轉向金性堅,她大聲吼道:“我是砸不死的!”

抬手一抹眼睛,她繼續吼:“誰要你救?!”

她俯身低頭去看金性堅的傷口,就見雖然也是皮肉之中露着斷裂的骨頭,然而皮肉是蒼白的,骨頭也是雪白,完全沒有鮮血的影子。

“我們這麼勞心費力地要救你!”她直起腰,對着金性堅聲嘶力竭地喊,“你可好!本來就不完整齊全,現在又弄丟了一條胳膊!你自己算算,你還剩了多少?”她抬了巴掌啪啪地打他,“你這個臭石頭!你說這可怎麼辦?”

打完了罵完了,她轉過身趴下去,又去翻那滿地的石礫,可將方圓十米的地界都找遍了,她也沒能找到一塊類似印章質地的玉石來。披頭散髮地蹲到了金性堅身邊,她越想越急,眼淚滔滔地流。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臉上輕輕的擦,她低下頭,看見那是金性堅的手。

他就只剩了這麼一隻手。

把這僅存的一隻手打了開,她發狠道:“我不管你了,我走!”

那隻手慢慢的縮了回去,金性堅輕聲答道:“好。”

她立刻低頭瞪了他:“好?”

金性堅望着她:“這些天,你對我這樣好,我心裏很高興。”

說到這裏,他淺淺地一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死也沒關係了。”

夜明擰着兩道眉毛看着他,看了良久,末了猛地一起身:“我真走了!”

金性堅點點頭:“好,走吧。”

夜明轉身就走,走出幾步之後,忽然停了下來,踮起腳來向遠方張望。緊接着轉過身跑回到金性堅身邊,她像沒事人似的攙起金性堅,很平淡地說道:“我看見了一座大山,咱們到那裏去碰碰運氣吧!”

金性堅走得太慢了,於是夜明乾脆背起了他。金性堅也知道自己現在變得很沉重,所以靜等着夜明發牢騷,然而夜明很奇異的沉默了,一聲不吭地把他背到了大山下。

“你看!”夜明若無其事地對他說話,“看見前頭那個山洞沒有?我覺得那個地方不錯,有點像我當年藏身的那個山洞。這樣的洞子是最好的,上頭壓着大山,不怕雷擊。”

然後她興緻勃勃地就要往裏進。金性堅歪過頭,見她臉上花里胡哨的,是灰塵混合著淚水,乾涸成了痕迹。方才她還在咬牙切齒地又哭又罵呢,現在卻忽然變了個態度,他不明白,於是說道:“夜明,你走吧。”

夜明不回頭,對着前方問道:“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我的結果如何。如果天雷真的降下來了,你在我身邊,也許會被誤傷。不如你先走,我若是平安的話,自然會出山去找你。”

“不必!誰要你找!”

金性堅沉默片刻,又道:“我這個樣子,顧不上你了。”

“我什麼時候用你顧了?這一路來,不都是我和蓮玄照顧着你嗎?”

說完這話,她側過了臉,給了他一個髒兮兮的側影:“傻瓜!你活一萬年,也還是個石頭腦袋!有人陪着你還不好?要不然等到天雷真來了的時候,嚇也嚇死你!”

金性堅怔怔地看着夜明,怔了良久,最後,卻是微微地笑了。

“夜明,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裏對我也有一點……一點……”

夜明一邊忙着走路,一邊忙裏偷閑地橫了他一眼:“沒有!嫌你太蠢,看不上你!”

金性堅探頭湊到她耳邊,急切地說話:“你只是不肯承認,是不是?”

夜明停下了腳步:“這麼有精神,自己下來走!”

結果金性堅當真伸腿落了地。一手抓住夜明的袖子,他攔住她的道路,微微地俯身去正視她的眼睛:“是不是?你也有點喜歡我了,是不是?”

夜明凝視着他,凝視了片刻之後,忽然翻了個白眼。

“不一定啊!”她用輕快地語調回答,“誰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出山呢?活着的小石頭我才喜歡,雷劈的死鬼我可不要。要了死鬼做寡婦呀?呸!”

金性堅連連搖晃着她的手:“我能活,肯定能活。畢竟我和其他的妖精不一樣,我可是補天之石所化,我——”

夜明一甩他的手:“別吹牛了!你算什麼補天之石,不過是一小堆碎石頭罷了,還東丟一點西丟一點,連一小堆都湊不齊。別看我了,快走吧!”

四他的真相

夜明發現,自己這回是找對了地方。

這山洞一路傾斜向下,曲曲折折地拐了無數道彎,而且還有岔路。洞內倒是還算潔凈,並沒有熊羆之類的猛獸在裏面安家。伸腳撥開一條擋路的大花蛇,她一口氣走到了這洞的盡頭。到了這盡頭裏,她就無法站直身體了,金性堅是個高個子,這是更要拱肩縮背的低下頭。

蹲下來摸了摸地面,夜明抬起頭說道:“來,你坐下。”

金性堅依言坐在了一片乾燥的沙土上,而夜明轉身伸手,又四處地摸了摸:“用不用再挖得深一些?反正總是越深越好。”

這洞裏本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但是金性堅並非凡人,他縱然是看不清楚,也已經能夠感知到夜明此刻的音容笑貌。

“我不懂。”他單手抱着膝蓋坐着,倒是難得的很虛心,“你看呢?”

夜明想了想,然後轉身推了推他:“你往外走,走得遠一點,別礙我的事。”

“你要幹什麼?”

夜明不耐煩了,又是笑又是惱:“聽話好不好?”

金性堅立刻彎腰起身,向外走出了幾道彎。忽聽身後傳來了一聲悶響,他慌忙調頭跑了回去,卻見夜明氣喘吁吁地站在原處,身前則是堆了滿地的碎石。

原來,她使用法力,將這山洞盡頭的石頭擊碎了些許。

“好累!”夜明輕聲說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還好。”金性堅答道,“我可以幫你。”

夜明回頭答道:“不是要你幫忙,如果你覺得還好,那就說明我還有點時間,可以把這山洞再挖深一點。如果你覺得不大好了,那我就不幹這活兒了,我干別的去!”

金性堅想了想,卻是說道:“那你挖吧。”

夜明立刻瞪了他:“怎麼?故意要累我?”

金性堅搖了搖頭:“不,是我想活下去。你既然已經回心轉意,我就捨不得死了。”

夜明一歪身坐了下去:“誰回心轉意了?你快走開,別礙我的事!”

夜明在這山洞裏,足足忙了三天。

三天之後,這山洞又向地下延伸了一大截子。山洞地面遍佈了碎石,所以她還花了不少的力氣,才能金性堅推到山洞盡頭。這回她也累極了,挨着金性堅坐下來,她呼呼地喘氣。

一隻冰涼的手摸上了她的臉,她抬手把那隻手握住了,那手冰涼,而且帶着硬度,不是活物的骨肉,更像是一件石雕。

她伸手又去摸了他的頭臉,手指觸碰之處,能感受到細細的裂縫。她知道金性堅此刻的情況一定是更不好了。凝聚心神催動法力,她的手指散發出了瑩瑩的光,照出了金性堅的模樣。

此刻的他,似是一座俊美的石像,因為飽經風霜,所以瀕臨破碎坍塌。紋路在他的面孔上縱橫交錯,手指撫摸過去,指尖會沾染潔白的石粉。他周身的衣服也骯髒極了,衣袖被尖石刮成了零碎的布條,一條小臂露出來,也是筆直細瘦,如同石刻。夜明望着他,忽然說道:“真丑。”

金性堅緩緩的扭過頭,親吻了她的手指,然後喃喃地喚道:“姐姐。”

他把夜明的手移回到她的臉旁,藉著光芒看清了她,他低聲說道:“你真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明猛地想起這話的來歷,登時眼睛一熱。手指一收熄滅了光芒,她在黑暗中答道:“我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山洞內一片漆黑,可夜明的眼前風景變幻、光陰流轉,一轉便是一千年。一千年前的那個小石頭,一千年後坐在這裏,口中說著他們最初見面時的語言。

一切都像是變了,一切又都像是沒變。

於是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強忍着不哭,也向他回以最初的寒暄:“不理你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夜明不許金性堅再見天日了。

這個季節是沒有野菜野果可吃的,金性堅到了這個時候,是不必飲食的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捉了一些野兔田鼠之流,一樣一樣地搬運進了山洞中儲存。

她怎樣準備,都覺得還不夠妥善,直到這一天,山中下起了大雪。

按照節氣而論,這應該是一場春雪,然而這雪伴着隆隆的雷聲,一下便是下個不休。夜明不知道山外的天氣如何,但是據她的經驗來看,這樣一場漫長暴烈的春雪,已經可以算作是異象了。縮進了黑暗的山洞裏,她推來大大小小的石塊,盡量地把洞口堵了住。然後向內走到了金性堅身邊,她抱着膝蓋坐下了,告訴他:“不要怕。”

金性堅“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夜明抬手擁抱了他,又說了一遍:“不要怕。”

金性堅順着這一抱的力道俯下身去,歪了腦袋枕上她的肩膀。他終於是虛弱到了極致了,連抬手相擁的力氣都不再有,只拼了命地向前探頭,在她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夜明僵硬着姿態沒有動,因為聽見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輕輕地把金性堅推到一旁靠牆坐了,她轉身匍匐着向外爬。身後響起了低低的一聲呻吟,她立刻回了頭:“我去看看洞口的情況,馬上就回來。”

說這話時,她的身體散發了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這低矮的洞窟。洞窟盡頭,金性堅扭過臉望着她,一張臉已經是斑駁龜裂,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漆黑濕潤。夜明看着那雙眼睛,看了一瞬,隨即又道:“你等着我,我馬上就回來。”

這個時候,金性堅忽然笑了一下。

破碎石片從他的臉上脫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樣貌一定醜陋恐怖。但他忍不住要再笑一次。有生之年,他難得笑,沒想到是在這大劫將至之時,他心中才生出了真歡喜。

夜明轉身爬出了他的視野,他緩緩閉了眼睛。最後一點力量也耗盡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失控、正在變形。

他的世界即將塵歸塵、土歸土。他也即將恢復一堆頑石的真面目,真面目是什麼樣子的?他記不清了,他自從修鍊出了人形之後,就一直是以着人的面目生活。

衣服發出了絲線綻裂的聲音,那五枚印章,貼身放在他胸前的小口袋裏,此刻無端地震顫起來。

他與印章本是一體,他動了,印章也動了。

與此同時,夜明已經爬到了洞口。

夜明剛到洞口,就倉皇地又退了回去。因為一道閃電斜斜地劈進來,竟將堵在洞口的大石劈了個粉碎。

在震天撼地的雷聲中,夜明轉身要往回逃。鼻端瀰漫開了焦糊的硫磺氣味,她這才知道自己這一處避難所選得有多好,好到外面已經是電閃雷鳴天翻地覆了,自己還渾然不覺。一隻火球從洞外飛了進來,碰壁之後轉了個圈,又飛了出去。夜明嚇得沒了主意,一邊爬,她一邊向後連連地揮手。指尖掠過之處,石屑崩裂,碎石墜落,能夠勉強阻擋入內的道路。一口氣拐了無數個彎,她直奔了洞穴盡頭,要把金性堅所在的洞窟封住——橫豎他是憋不死的!把他封在黑洞裏,總比被雷劈死強!

可是未等她靠近目的地,她聽見前方響起了古怪聲音。

那聲音不是天上來的,倒像是生於地下,擠壓着,炸裂着,讓空氣升溫,讓洞穴變形。

她停下來,不敢向前,也不能後退。雙手摳着地面石塊,她六神無主地自語了一聲“小石頭”,隨即繼續向前爬去。這一回她不猶豫了,她一口氣爬到了道路盡頭,然後面對着此情此景,驚恐地睜圓了眼睛。

金性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剔透嶙峋的玉山。

這山是活的,正在一點一點地擴大長高,洞頂已經被頂開了一道縫隙,玉山所觸碰之處,蒙雪掛霜了一般覆了一層白色,竟然是也隨着它一起玉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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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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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危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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