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血蝠
楔子
她在謝幕下台的時候,還是搖曳生姿的,可是一進後台,就甩脫高跟鞋,蹦蹦跳跳地活潑起來了。提着沉重的裙擺東張西望了一番,她沒找到心上人,於是也來不及更衣卸妝,慌裏慌張地就從後門沖了出去。
這一回,在細細的小雪中,她看到了路燈下的他。
他穿着鴉青色的長袍,負手而立,面目清俊,是個不怕冷的美男子。他望着她笑,於是她也歡喜地笑了,一邊笑,一邊又壓低聲音問他:“傻子!你怎麼不到後台來等我呀?外面這麼冷!”
他搖搖頭,不說原因,單是微笑。
於是她想他這人大概是性子怪,大概是嫌後台的空氣壞,也可能單隻是嫌後台人多口雜——人家是個斯斯文文的大少爺,哪裏斗得過自己那幫牙尖嘴利的小姐妹?
“那你等着我。”她體諒他的一切不得已,輕輕快快地笑道,“等我五分鐘,我馬上就出來!”
說完這話,她歡天喜地地縮回後台,毛手毛腳地卸妝洗臉換衣裳。有人拿她打趣,問她:“啞巴小殷在外面等你啦?”
她一回手,甩了人家一身的肥皂泡沫:“你才是啞巴!人家只是不愛說話!”
一殷少爺
杭州,國民飯店。
大上海舞廳的歌女們,因為都是舞廳經理真從大上海帶來的,在杭州本地無處居住,所以乾脆在國民飯店裏包了房間,一股腦兒地全住了進去。小桃算是歌女中的紅人,拿的錢多,住得也好,本來對這生活是心滿意足的,直到她這一晚,聽說夜明帶回來了一個男人。
夜明現在是大上海的台柱子,比她更紅幾分,就住在她的隔壁。小桃不嫉妒她的紅,因為她確實是美,唱得也好,小桃嫉妒的是她膽大包天,竟然真敢把男朋友領回房裏去。那個男朋友是什麼來歷,沒人知道,反正是個西裝革履的英俊青年,配夜明是配得過的。
於是就像受了某種刺激似的,小桃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味的只是想小殷。
小殷名叫殷清,旁人見了他,都叫他一聲殷少爺,但是她和他熟了,像要欺負人似的,她就偏要叫他小殷。小殷和她年齡相仿,生得斯文清秀,花錢也大方,不愛說話,也不愛見人,唯獨只愛和她說話,只愛見她。小桃不知道這叫什麼怪脾氣,但是她還偏就最愛他這怪脾氣——其實她現在心心念念地只想着一個他,她現在也是誰也不愛理、誰也不愛見。
隔着一堵牆壁,夜明一定正和她那位金先生親親熱熱地同床共枕呢,小桃一想到這一點,越發睡不着。都是青春正好的漂亮姑娘,憑什麼她就能和可心可意的男朋友廝守,而自己只能在夜裏下台卸妝之後,才能匆匆的跑出去和殷清相會呢?
小桃這樣一想,心裏就百爪撓心的難受。難受到了翌日,她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夜明跑去找了舞廳經理,辭職了!
不但辭職了,而且當天就滿城地找起了房子,要和她那位金先生從飯店搬出去。小桃看在眼中,先是眼饞,饞到了這天夜裏,她把心一橫,做了個大決定。
夜裏出了舞廳後門,她同着殷清沿着小街慢慢的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問道:“小殷,我是從上海過來的,不知道能在杭州唱多久,興許合同期限一滿,我就得回去了。”
殷清停了腳步,扭頭看她。
她也抬起頭,故意地活潑微笑:“看我幹什麼?還捨不得我啊?”
殷清站在夜色里,青色長袍和夜色融為一體,他那張蒼白的面孔像是懸了空,一點血色也沒有,就那麼居高臨下地、鬼氣森森地凝視着她。
隔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清朗動聽:“你回上海,我就追了你去。”
小桃抿嘴一笑:“你在家好好地當少爺,不好嗎?幹嗎要跟我去上海?你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要吃苦頭的。”
殷清答道:“那沒關係。”
小桃收斂了笑容:“真沒關係?”
殷清看着她,黑眼睛裏沒情緒,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然:“真沒關係。”
於是小桃就不要面子了,緊逼了一句問道:“你真愛我?”
殷清這回微微地皺了眉頭:“我若是不愛你,天天夜裏跑過來做什麼?你若是不愛我,又天天夜裏陪着我走什麼?”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斷了小桃接下來那長篇大論的刺探。他痛快,小桃心中一熱,也痛快了:“那好!那我不回上海了,我跟你!”
殷清一歪腦袋,露出了一點懵里懵懂的孩子相:“跟我?跟我做什麼?”
小桃知道他這人不裝假,他不裝,那自己也不裝。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拍,她笑道:“傻瓜!你說我跟你做什麼?當然是跟你過日子呀!”
殷清依然懵懂着:“怎麼過?”
小桃笑了:“我知道你是個少爺,你家裏也許不會允許你娶一個歌女進門。不過你別怕,我喜歡你這個人,你不同我舉行婚禮,我也願意跟你在一起。”
話說到這裏,她頗有自信地看着他——她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美麗,這樣的不要名分,別說他愛她,他就是不愛她,也不會忍心拒絕她這個要求。
然而殷清怔怔地看着她,半晌不言語,像是被她這一番話嚇着了似的。他看着小桃,小桃也看着他,一顆熱心漸漸地降了溫度,她紅彤彤的面頰也褪了血色——殷清畢竟是個少爺,再怎麼喜歡她,仍舊看她是個歌女,仍舊是不肯要她。
慢慢地低下頭,她又羞又窘,恨自己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寒風吹拂了她滾燙的臉,她勉強低聲笑語:“逗你玩呢!瞧你嚇得……”
然而,就在這裏,殷清說了話,語氣依然是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誠:“你這主意,是個好主意,只是有一些實際上的困難。”說到這裏,他又把兩道長眉蹙了起來,“你讓我想一想。”
小桃猛地抬起了頭,不過這回她保持住了矜持態度,試探着問他:“什麼困難?”
殷清搖搖頭,不肯說。
於是小桃恍然大悟:“哦——”
一邊“哦”,她一邊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認為自己一定猜中了他的心事:“是不是經濟上的困難?”
然後她笑了,心裏有點小小的得意:“如果你是怕家庭不允許你和我在一起,那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讓你為了我,去和你的家庭決裂。可如果你只是為了錢發愁,那完全不必。”她一拍胸脯,“我有錢!”
她確實是有錢,十幾歲就跑出來闖蕩江湖,能掙,然而不花,仔仔細細地攢了一筆積蓄,就等着遇到了好男人,也成家立業的過小日子。等到如今,她等來了個殷清。
她不知道殷清是不是好男人,甚至也不確定他能否真給自己一個家。她只知道自己愛上了他,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所以,錢也不攢了,歌也不唱了,上海也不回了。她從小長到大,沒享受過什麼好日子,這一回她要破一次戒,像夜明一樣,也找個心愛的人,兩人相伴,自在地活。
哪怕活了一年半載,他不要自己了,回家娶妻生子去了,她也認了。
想到這裏,她對着殷清抿嘴一笑,殷清彷彿是有點困惑,但是看着她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他是清冷的面貌,偶爾一笑,笑容可貴,格外令她快樂。
二鬼色莊園
小桃當真是“不唱了”。
沒有一個小姐妹是贊同她這行為的,都覺得她這是倒搭錢養小白臉,那個殷少爺,說是少爺,可誰知道他家的“老爺”是做什麼的?光憑着他那一張小白臉和一身好衣裳,就能認定他真是個少爺了?
小桃聽了這話,急得要為殷清辯護:“他才不花女人的錢,他自己有錢的!”
小桃這話,並不是硬着頭皮胡說。殷清當真是不用她的錢。
不用她的錢,還額外拿錢給她買了一枚大鑽戒,算是定情的信物。她不想唱就不唱了,他帶着她城裏城外的找房子,找得真是誠心誠意,小桃這樣靈巧健康的一個大姑娘,都要跟他走細了腿——殷清不想讓小桃和自己的家庭產生聯繫,所以城內熱鬧地方的房屋,他不肯租,怕住得久了,要見熟人;可城外僻靜些的地方,又偏於荒涼,沒有像樣的洋式房屋。於是這二位走遍千山萬水,末了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殷清問小桃:“這裏如何?”
小桃仰臉看着面前這幢房屋——他們此刻身處山中,前後都是山色茫茫,而那房屋本是一幢廢棄了的別墅,屋子本身倒還堅固着,只是此地距離城市太遠,交通不便,所以別墅主人已經連着幾年不來居住,這好好的一處宅子,也就變成了一處荒宅。
“行!”小桃一邊往裏走,一邊東張西望地說話,“只要山裡沒有豺狼虎豹,我看這地方就能住。”
殷清跟在她旁邊,臉上帶着一抹苦笑:“你不怪我把你拐進了深山老林里?”
小桃轉身一跳,跳到了他面前:“你又說傻話!城市有什麼了不起的?當我沒見過嗎?”
殷清停下腳步,背着雙手看她:“這裏可只有你和我,你晚上看着我,白天看着我,到時候看膩了,反悔可不成!”
小桃輕輕巧巧地又一轉身,不讓他看自己的笑臉:“現在就已經是懶得瞧你了!”
殷清向她追了幾步:“小桃,別鬧!你好好想想,當真願意和我住在這裏嗎?這裏可真的是冷清得很。我們住到這裏,就等於是與世隔絕了。”
小桃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我無父無母,沒人疼沒人愛,十四歲登台唱歌,唱到今年二十歲,有風有雨也要唱,生病發燒也要唱,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賺錢。沒人疼我,錢疼我。有了錢,我就什麼都不怕。”
說到這裏,她滴溜溜地一轉身,面對了殷清:“我連這樣攢下來的錢都捨得給你花,你還要疑心我對你是假意、怕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嗎?”
殷清不理她這話,只直盯着她的眼睛問:“真的想好了?”
小桃不耐煩了,大聲答道:“真!”
殷清繼續看着她的眼睛,沒看過似的,看不懂似的,看了又看,看了許久。
看到最後,他抬手把小桃摟進了懷裏。
“我知道你愛我。”他喃喃地說,說過了,卻忽然又微微俯了身,帶着笑意小聲說道,“小桃,你親我一下。”
小桃一貫是熱情奔放的,不講什麼男女之分的,可是到了此時此刻,卻是忸怩了起來,又是低頭要笑,又是轉身要逃。兩人拉拉扯扯地鬧作一團,笑聲傳出了老遠去,竟會驚起樹上的幾隻寒鴉。末了還是小桃認了輸,攥着殷清的兩隻手腕笑道:“不鬧了不鬧了,幸好周圍沒有鄰居,要不然,我們的話都讓別人聽去了。”
殷清也是笑——他難得笑,笑也不是大笑,瞧着比小桃斯文得多:“聽去就聽去,怕什麼?”
小桃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呸!不知羞!”
這別墅的看房人也是住在城內的,只把鑰匙交給了殷清和小桃,隨這一對男女過來看房。如今殷清和小桃既然看中了這一處房屋,便連夜回城找到了那看房人,以着極低廉的價格,把這房子租了下來。
房屋內的傢具都是現成的,於是小桃和殷清只帶了衣箱和被褥搬了過去,又雇了山下村莊裏的一名農夫,每隔幾日挑些米面果蔬上來。衣食住三件問題,就此全部解決,而小桃這熱鬧慣了的女子,如今同着殷清隱居到了山中,竟也不覺得寂寞,把個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一日,她白天和殷清在山中看那春色,走得累了,晚上吃過一頓飽飯,早早的就上了床。然而午夜時分,她無端的醒了過來,就覺得口中焦渴,於是便伸手去推殷清——殷清不會耍甜言蜜語的把戲,但是她夜裏渴了,他甭管被窩外頭有多涼,都會下床去給她端茶過來。
小桃支使他支使慣了,此刻也迷迷糊糊的伸手找他,然而一推之下,她找了個空。連忙睜開眼睛,她在黑暗中又四處的摸了摸拍了拍,發現殷清不見了,這張大床上就只有一個自己。
她慌了神,怕殷清是夜裏出去解手,磕着絆着或者是遇了野獸。殷清待她好,她對他也不含糊。一翻身爬起來,她隨手抓了件大衣披了上,點起一盞風雨燈就往外走。
別墅是座二層的小白樓,小樓四周圍着一圈游廊,樓后還有個小小的花園。她提着風雨燈剛走出了樓門,迎面就見殷清走了回來。
殷清穿得很整齊,垂了頭慢慢的走。小桃看了他這個不緊不慢的勁兒,氣得大聲喊道:“你這不聽話的,怕我看還是怎麼著?你要拉要撒,屋子裏都有馬桶給你用,誰讓你一個人往外頭跑的?”
殷清不回答,低了頭依然是走。於是小桃衝上前去,打了他一下:“我說你呢!你還裝聾?”
殷清這回猛的抬了頭。
他這一抬頭,倒是把小桃嚇了一跳——小桃一驚,他瞧着比小桃還驚:“你怎麼在這裏?”
不等小桃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手臂:“我怎麼也在這裏?”
小桃嘆了口氣:“我還問你呢!”
殷清站在原地,做了個苦思冥想的樣子,末了也是一嘆:“糟糕,我大概是犯了舊病了。”
“什麼舊病?”
殷清略一猶豫,彷彿那病難以啟齒。直到小桃急得又推了他一下子了,他才喃喃答道:“是……夢遊症。”
然後他握住了小桃的胳膊:“外頭太冷,我們進房裏說話。”
小桃跟着殷清進了卧室,做了長達一小時的談話。談話完畢之後,小桃沒什麼感想,只問:“你這個病,除了睡著了之後會亂走之外,還干別的嗎?”
殷清無可奈何的苦笑:“單是亂走,已經夠人頭疼的了,還禁得住干別的?”
小桃伸手給他解紐扣:“那我明晚把前後的門都鎖嚴實了,你要走就在家裏走,橫豎家裏沒有吃人的老虎,我也不擔心。”
殷清由着她給自己寬衣解帶,輕聲問道:“我有這個病,你不嫌棄嗎?”
小桃停下手,長出了一口氣:“嫌棄?怎麼不嫌棄?當然嫌棄啦!我想好了,明早不給你吃飯了。”
殷清低低地笑出聲音:“你不會的。”
“我怎麼不會?”
“你不捨得。”
小桃一巴掌把他拍進了被窩裏:“吃我一掌——看我捨得不捨得!”
然後她也舒舒服服的躺回了熱被窩。擁着殷清閉了眼睛,她早忘記了方才的焦渴,只想接着方才那股子困勁兒,把這覺繼續睡下去。
可是耳朵動了動,鼻子也抽了抽,她闔目躺着不動,心中卻是不清凈。有股子腥氣,不知道是殷清帶回來的,還是屋子裏原有的,一直在她鼻尖繚繞,可她認真的一嗅,氣味卻又消失無蹤。除此之外,房前屋后似乎也有嘁嘁喳喳的低語聲——像低語聲,也像風聲。
山中的黑夜,風素來是大的,有風聲也很正常。於是小桃蜷縮了身體,把額頭抵上了殷清的後背,又將棉被向上扯了扯,準備正式睡覺。
然而偏在此刻,幾乎是近在耳邊的,她聽到了一聲低笑。
周身的汗毛瞬間直豎起來,她從後方抱住了殷清的身體。然而殷清一動不動的入睡了,身體冰涼。她沒了法子,只能把臉埋進棉被裏,不往外聽,也不往外看。
糊裏糊塗的,她在驚恐之中也睡著了。
第二夜,小桃摟着殷清入睡,自以為這麼摟住了他,他便不能再遊走出去,然而到了半夜,她自己被一泡尿憋了醒,睜眼一瞧,她“唉”了一聲,因為身邊的男人又沒了。
她又急着去解手,又急着找殷清,兩急相加,讓她連燈都顧不上點,披着衣服趿拉着鞋便走出了卧室。卧室外頭有個小房間,裏面放了馬桶,算是這樓里的衛生間。小桃溜進了這衛生間裏,一邊在心裏盤算如何去找殷清,一邊急急地坐上了那紅漆馬桶。抱着肩膀打了個冷戰,她正要尿,卻聽頭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輕聲,那輕聲像是凌亂的呼吸,也像是含糊的耳語。
小桃怕了,提了褲子站起來,她摸黑推門要往外走,可是就在這時,那門猛的開了,與此同時,她就覺着頭皮猛的一痛,是有什麼東西自上向下,抓扯她的頭髮。
這一抓的力氣太大了,幾乎是要把她整個人硬提起來。而門外一人直衝而入,向上猛地一揮手:“小桃!”
小桃聽出這是殷清的聲音,與此同時,頭上那一抓也驟然消失了,她披着滿頭亂髮,哆哆嗦嗦地一頭扎進了殷清懷中:“上頭有人!有人抓我!”
殷清清了清喉嚨,答道:“哪裏有人?”
然後他摟着她走入卧室,點了一根蠟燭,一路照耀着回了來,往那衛生間的天花板上看:“你瞧,沒有人吧?”
小桃帶着哭腔說道:“可我覺得有人抓了我的頭髮……”
殷清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這腦袋好好的呀!你是不是心裏害怕,所以疑神疑鬼?”
小桃自己也摸了摸腦袋——腦袋是完完整整的一個腦袋,也摸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便發起了牢騷:“大概是把我嚇糊塗了,本來夜裏就黑,你又不在我身邊。”
殷清垂了頭微微笑着,似是理虧,沒有話講。
小桃連着幾夜睡不好,白天就覺得有些精神不濟了。這天清晨,她皺着眉毛坐在床上,賴唧唧的問殷清:“昨夜你又跑出去了,我睡着睡着覺着身邊少了個人,真是嚇了一跳。”
殷清也是皺着眉毛,向她苦笑:“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我從小就是這樣,也從來沒有走丟過。”
小桃不聽他的,只是發牢騷,話也不好生說,字字句句都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一半是發牢騷,一半也是撒嬌。殷清先是笑吟吟的聽着,聽到最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單手扶着桌子,他笑得直不起腰。小桃回頭一想,這才發現一句話被自己哼了個九曲十八彎,便跟着他笑倒在了床上。
笑歸笑,到了夜裏入睡之前,她找來一根扎頭髮的緞帶,把自己和殷清的手腕綁在了一起。殷清不肯,不肯不行,她綁好了兩人腕子,然後往床上一躺:“你要夢遊,就帶着我這八九十斤的分量一起游,看你能游到哪裏去!”
殷清“唉”了一聲,也躺下了,躺下之後轉過臉來,他正要對着小桃說話,可小桃忽然將一根手指豎到了唇邊:“噓——你聽沒聽見什麼聲音?”
殷清一怔:“什麼聲音?”
然後他做了個恍然大悟的模樣:“你是說風聲?”
“你也覺得是風聲?”她扭頭去看殷清,“這風聲可是夠嚇人的,嘁嘁喳喳,像是有人在隔壁說話一樣。”
“胡說八道。”殷清向她微笑,“乖乖睡覺。”
說完這話,他向她輕輕的吹了一口氣。小桃本來也倦了,見了他這舉動,只覺得幼稚可笑,有心伸手摸摸他的臉,可是手臂剛抬到一半,她便一個哈欠打出來,閉了眼睛懶怠動了。
如此睡到半夜,她又醒了。
她原本是個貪睡的人,可因為如今心裏裝了個愛夢遊的殷清,所以像養成了習慣似的,一到半夜就要醒一次。眼睛還沒睜開,她先伸出了手去——然後,又摸了個空。
殷清這一邊的床鋪,她夜裏摸上十次,總有四五次是空的。雖然殷清屢次的囑咐她“好好睡覺”,但她身不由己地坐起身來,披上外衣點起風雨燈,推門出去喊了一聲:“小殷啊!”
喊過一聲,打了個哈欠,她揉着眼睛四處地走,樓上樓下走了一遍,她把眼睛睜大了,因為發現樓內並沒有她的小殷。
樓門是開着的,殷清定然是糊裏糊塗地又闖了出去。小桃一邊喃喃地罵,一邊邁步走了出去。幸虧她也是苦出身的厲害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手裏提着一盞玻璃罩子的風雨燈,她眼看樓前草地上是有些足跡的,便跟着那足跡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喊“小殷”。
喊了幾分鐘之後,她不喊了,因為發現那足跡在一面小山坡下消失了。
消失也是合理的,因為山坡上面春意盎然,野草已經長得很有高度,不會輕易的被人類的鞋底踏折。小桃仰頭往上看,就見這片山坡不算陡,然而很高,不知道那山坡後頭又是什麼光景。眼看天邊已經隱隱透出了一點魚肚白,小桃心想只要太陽一出,妖魔鬼怪就不會敢作祟,這山裡又沒有什麼猛獸,自己沒什麼可怕的!
於是提着她的燈,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氣跑到了山頂,她停下腳步,風雨燈脫手而落,掉在了草地上。
她終於看到了殷清!
原來山坡後頭竟是斷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斷崖邊緣,張開雙臂,彷彿欲飛。這一帶的地勢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了那斷崖下方縹緲的雲霧,才意識到了此地究竟有多高。斷崖對面,雲霧之後,依稀還有綠意,然而距離遙遠,那綠意已經是另一抹山頭的顏色。
小桃不敢再叫了,甚至連呼吸都屏了住。躡手躡腳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了兩隻手,手指僵硬,彎曲如鉤。
殷清的背影,離她是一寸一寸地近了,她咬緊牙關,冷汗順着她的鬢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藍色長袍已經隨風飄飄地觸碰了自己的指尖,她運足力氣,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了頭。
在蒼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着一張蒼白的臉,眼帘半垂,斜着眼睛望向了後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線中藏着一抹隱約的鮮紅。
小桃望着他,心中一驚,手卻和心不是一致。鋼勾一樣的十指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說地向後就是一拽。殷清順勢向後倒去,直砸進了她的懷裏,而她抱着他就地向後一滾,一滾滾出了好幾米遠。
“小殷!”她帶着哭腔喚道,“你幹什麼?你快醒醒!”
然後不管殷清醒沒醒,她出了一身透汗,崩潰了似的,自己先大哭起來了。
小桃這一次,可真的是嚇壞了。
嚇壞了的結果,是她在這一天的晚上,用麻繩把殷清五花大綁起來:“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許你再夢遊!”
殷清任憑她綁,但是並不情願,輕聲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嗎?我沒事的。”
小桃氣得捶了他一拳:“你沒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了!”
然後她氣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對了他,看着是閉眼睛睡了,其實並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會鬧出什麼花樣來。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了午夜。身邊的殷清一直沒有動靜,她忍無可忍的翻了個身,睡眼朦朧的向上扯了扯棉被,又摸索着要給殷清掖掖被角。
然而動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又向前探了頭。
她看到了殷清的面孔。
面孔是顛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面前,神情平靜,雙眼血紅。在和她對視了幾秒鐘后,他忽然向她吹出了一口黑氣。
她一聲沒出,直接向後躺了回去。
三待客之道
小桃彷彿是病了。
殷清唉聲嘆氣地坐在床前,握着她的一隻手:“小桃,那只是一個噩夢,你這敢在夜裏跑出去找我的人,怎麼反倒被一個噩夢嚇倒了?”
小桃躺在被窩裏,臉是黃的,嘴唇是焦的:“小殷,你不知道,那個夢太真了。你就倒吊在我面前——”
殷清不愛聽她反覆描述噩夢,直接打斷了她的話:“你早上也看見了,我晚上被你綁成了什麼樣,早上還是什麼樣,一點都沒有變化,夜裏我怎麼可能倒吊在你眼前?難不成我夢遊出了成績,還練成了倒栽蔥的輕功了?”
小桃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少貧嘴,我都快嚇出病了,你還拿話開玩笑。”
殷清正了正臉色,嚴肅了起來:“小桃,我覺得,你是這些天太擔心我,休息不足,又一點消遣娛樂都沒有,所以夜裏才會做起怪夢來。要不然……”他思索了一下,“我送你下山進城,讓你找你的那些朋友,玩上一天?你若是想逛逛商店洋行買點什麼,也可以。”說到這裏,他忽然一拍手,“對了,你可以請你的朋友到我們這裏來,這裏的房屋這樣多,你和她們夜裏打打小牌,不也熱鬧一點?”
小桃一聽這話,就哼哼地爬起來了:“進城?那我們得早點出發才行,我不躺了。”
小桃掙扎着洗了把臉,然後塗脂抹粉梳頭髮,火速地讓自己面目一新,又成了個粉面桃腮的小美人。跟着殷清走山路下了山,他們在山下村莊口乘坐了長途汽車,並沒有花費許久的工夫,就進了杭州城內。
小桃在杭州是沒有本地朋友的,進城之後直奔了國民飯店,正好她那些小姐妹們也都是晝伏夜出的,這時也都蓬頭垢面的躲在房間裏吃喝。小桃歡天喜地的找了她們去,不料今天趕了個巧,夜明竟然也來了——夜明瞧着還是舊模樣,小桃到來時,就聽夜明正在說話:“你們別忘了幫我這個忙,四處為我打聽打聽,尤其是那些個有錢的古董商人,他們手裏常有這種東西。”
小姐妹們連連地點頭:“好啦好啦,都記住了。不就是要買個什麼玉石印章嗎?真看不出,你那位先生年紀輕輕,竟是個做古董生意的。”說完這話,她們又轉向了小桃:“嗬!你不是跑到山裏過二人世界去了嗎?還曉得回來看望我們呀?”
小桃聽夜明講話口氣不小,心中就有些不忿:“我怎麼不曉得?倒是你們,都要把我忘了吧?”
此言一出,小姐妹們倒是笑了:“真的,你再不過來瞧我們一趟,我們也許真就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小桃聽了這話,莫名其妙,經過了一番追問,才知道這些人的合同已經到了期,從前天起,晚上就不登台了。這些天眾人亂紛紛地商量着,有的願意留下來繼續唱,有的想要回上海去,始終沒有個定論。小桃聽了這話,越發來了興緻:“既然你們這幾天是清閑的,那我請你們到我家裏去做客,你們賞不賞臉?”
此言一出,屋子裏的小女子們立刻都來了精神:“殷少爺肯嗎?”
小桃聽了這話,忍不住得意了:“小殷對我好得不得了,就是他看我在山裏悶得慌,所以特地帶我出來玩,又讓我請朋友回家玩的。”說到這裏,她忽然留意到了夜明的目光——從她開口說話開始,夜明就一直在注視着她。
於是她特地轉向夜明笑道:“你也去——你今晚不回家,你家金先生不會惱吧?”
夜明搖搖頭:“他恐怕還真的會惱,我還是不去了。”
小桃笑着轉向其餘眾人,自覺着是扳回了一局——那個姓金的小子,自從那時候在飯店裏露了一面之後,便是銷聲匿跡,誰知道他究竟是做什麼的?夜明不肯到自己家裏去做客,恐怕也是心存了一點嫉妒吧?
既然如此,她不去就不去,小桃決定不管她,橫豎她和夜明也沒什麼深厚的交情。
殷清到汽車行租了三輛汽車,把小桃、五名歌女、一副麻將牌以及無法計數的煙酒糖茶一併運送出了城。
汽車開到山下,女士們改乘轎子,一點罪也沒受,順順利利地就上了山。山中這時春光正盛,那房屋矗立在花木之中,瞧着也很美麗,唯一的缺憾是沒廚子,家裏烹飪不出像樣的宴席來,好在這些人並不挑理,七嘴八舌地在樓下客廳里坐了,她們把從城中帶來的各色滷味小吃雞頭鴨腳之類打開來,熱熱鬧鬧地擺了一桌子,又自己開了香檳果酒,碗筷都不要,高談闊論地便大嚼起來。
小桃這一回真是開心了,自己都覺着今晚像狂歡。吃飽喝足了,她點起了幾支大蜡燭,把房間照得亮亮的,然後將麻將牌倒在桌子上,她們搶着坐了下去——有兩個人動作慢了,只好坐在後方當看客。
一鼓作氣打了八圈,有人問小桃:“殷少爺呢?”
小桃回頭向客廳門口看看:“不知道——他這人從來都不愛湊熱鬧,聽着我們這樣大說大笑的,肯定是躲起來了。”
又有人壓低聲音說道:“你們別說,這殷少爺還真是個靠得住的,我原來還總當小桃和他是胡鬧,可看眼下這種情形,小桃大概運氣不賴,真的要做殷太太了。”
小桃聽了這話,只是笑,笑過了才低聲說道:“我不想那麼長遠的事情,我只要眼前高興就好。你要我為了錢去給老頭子做小,那我縱是坐在金山上了,心裏不快活,也是無用。”
後方有個名叫曼妮的女郎站了起來:“我現在要去小便,回來之後,必要從你們四個裏頭揪起一個來。總這麼看着,看得我手都癢了。”
牌桌上的人嗤笑道:“誰讓你動作慢,自己不搶位子,還等我們請你坐哪?快去吧快去吧,再慢下去,怕你要尿到褲子裏了。”
曼妮一撇嘴,小跑着出了去。而內急這種事情似乎是有傳染性的,曼妮剛走不久,小桃身邊的艷紅也站了起來:“不成不成,我也得去一趟。”
然後她轉身從窗前燭台上拔起一根蠟燭,照着路也快走了出去。餘下四人湊成一桌,繼續打牌,打着打着,小桃坐不住了,不住地往門口看:“廁所就在院子角,她們兩個怎麼還不回來?”
有人嘀咕道:“會不會是剛才吃得太雜,壞肚子了?”
小桃以這一家的主婦自居,這時就不能袖手旁觀。扶着桌沿站起來,她笑道:“你們不用管,我出去瞧瞧去。”
說完這話,她轉身出了客廳,進了院子。院子就只有那麼大,方方正正的,一目了然。她喊了幾聲,不見那院角的茅廁里有回答,便走上了房屋一側的游廊,游廊通往房后的花園,她想這兩個傢伙是不是沒有看到茅廁,索性跑到花園裏解手去了?一邊走,一邊想,她沿着房屋一轉身,隨即卻是定在了原地。
在前方的廊下,她看到了幾個倒吊著的人。
他們都有着蒼白的臉和血紅的嘴,微微笑着,注視着她。
短暫的對視過後,她尖叫一聲,扭頭就逃。腦後刮來了寒冷的腥風,是那幾個人凌空飛來,追向了她。而她到了這驚懼已絕的時刻,居然爆發出了神力,不但能夠像離弦箭一樣的疾馳,還能撕心裂肺地高喊“救命”。而在即將進入樓門的時候,斜里飛出一個黑影,將她撲倒在地,她掙扎着扭頭去看,卻是看到了殷清的臉。
一瞬間,她發現殷清的臉,同那幾個妖魔的面孔是極其的相似!
然而殷清把她死死的護在了身下,讓那幾個妖魔如風一般地刮進了樓內。樓內立時響起了女人的哭喊聲音,小桃使出了拚命的力氣,要從殷清身下爬出去,又哭着亂喊:“救命!救命啊!”
她絕望極了,知道這裏不會有巡警,甚至沒有人煙,自己喊也是白喊。可就在別墅內外的慘叫哀嚎聲中,一顆流星從天而降,旋轉着甩出了柔和光芒。光芒迅速膨脹擴散,有人從光芒之中探出頭來,小桃看得清楚,那人竟是夜明的模樣。
緊摟着她的兩條手臂迅速收緊了,殷清抱着她凌空一躍,迅速向後退出了老遠。而夜明不以為然的一聳肩膀,然後向旁伸出了一隻手。
一名歌女尖叫着從樓內跑了出來,半張臉都是血淋淋。一個龐大的黑影子緊隨其後追逐着她。歌女跑過去了,黑影子卻像是受了夜明那隻手的吸引,身體一歪,在半空中直飛向了夜明。而夜明輕輕巧巧地抓住了他向上一拋,隨即一甩另一條手臂。
另一條手臂掄起了一道金光,將那黑影子一劈為二。腥臭黑血灑落下來,卻又被夜明周身的光芒彈開。
高舉着的手慢慢收回來,夜明低下頭,去看手中多出來的那一枚暗紅色的珠子——那是一枚內丹,是她剛從那黑影子體內取出來的。
然後抬頭望向了遠處的小桃,她開了口,聲音不高,但是字字清晰:“白天我看你的臉上有妖氣,所以夜裏追了過來。”
小桃瞪圓了眼睛,氣息的顫抖的,嘴唇是哆嗦的,說不出話,甚至無法思考。
夜明又道:“你的這位殷少爺,其實本是吸血蝙蝠所化,那幾位倒吊在游廊內的仁兄,也都是他殷家的人。”
小桃聽到這裏,回頭看了殷清一眼,然後雙眼一翻,昏了過去。
夜明回頭又看了看樓內情形,然後對殷清說道:“你既然擺脫不了吸血的天性,為何還要和人間的女子糾纏不清?你這樣做,難道不是害人害己嗎?”
殷清緊緊抱着小桃,似乎是被夜明的本領震懾住了,而夜明又看了他一眼,卻是無言的縮回了那一團光芒之中。
光芒縮小成一顆星星,劃過天幕,不知所蹤。
四有情人
殷清找上門來時,夜明並沒有很驚訝。
夜明住在一間小小的獨門獨院裏,家裏沒有僕人和門房,所以他輕而易舉地進了去,直接出現在了夜明面前。
房內並不是只有夜明一個人,另有一個男子坐在椅子上,那男子神情憔悴,像是大病未愈,身上有隱約的衰朽氣息。夜明嗅到了夜明身上的妖氣,可是看不清楚這男子的路數。
這時,夜明大喇喇地一拎那男子的衣領:“喂,小石頭,你回屋歇着去,這隻大蝙蝠,由我來招待。”
那男子乖乖地站起來,當真是走了。而夜明轉向了殷清,又問:“你來做什麼?”
殷清答道:“我來向你,討要那枚內丹。”
夜明一揚兩道彎眉:“難道內丹的主人還活着?”
“他斷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但是還沒死。”殷清的話說得有些艱難:“他……他是我的親哥哥。”
夜明笑了:“奇怪,你和你的親人,怎麼這麼不一樣?”
“原本是一樣的。”殷清說到這裏,忽然苦笑了一下,“只是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姑娘,我……我便開始很想做人,很想和她在一起。”
“那你就帶着她遠走高飛做人去嘛!”
殷清搖了搖頭:“我的家人不肯放我走,我躲到了山裡去,也是無用。昨晚我若不是支使小桃騙來了她那些朋友,我的家人或許就要對小桃下手了。”
“哦,小桃的命是命,那些歌女的命就不是命了?”
“對我來講,當然是小桃更重要。”
“那對我來講,你那個蝙蝠哥哥的命可是太不重要了,我懶怠管他,你走吧!”
殷清抬眼看她:“我本也不想管他們,可他們畢竟是我的親人——如果你肯把內丹還給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發一句話。”
夜明一聽這話,倒是開動腦筋思索起來——那一枚內丹,她原本是為了金性堅而搶的,她想金性堅應該也算是個妖精,那麼自己拿一枚內丹給他,是不是也可以補充一下他的生命力呢?
然而夜裏回家之後,她發現自己打錯了算盤:金性堅根本無法接受這枚內丹,彷彿他雖然絕對不是人,但是妖得也不甚純粹,無法吃妖補妖。平常的妖精,內丹都是瑩白如珠的,然而殷家諸人乃是吸血蝙蝠所化,放在妖精裏頭也是與眾不同的邪門,內丹鮮紅腥臭,夜明拿着這個臭東西,簡直沒法處置。
所以此刻思索了片刻之後,她正了正臉色,頗嚴肅地說道:“還你可以,但有條件。我要你去為我找一隻印章,有了印章,我才能夠還你內丹。”
殷清很困惑:“什麼印章?”
夜明當即把那印章的模樣描述了一番,殷清凝神聽着,聽到最後,他越發困惑了:“這東西……我家裏好像有一個。”
夜明大吃一驚:“你家裏怎麼會有?”
殷清搖了搖頭:“據說它是件了不起的東西,但是我家裏收藏了它許多年,也並沒有看出它哪裏了不起。你若想要,我便回去拿了它來同你換。”
夜明剛要笑,可是笑容一露即收,她順嘴又問了個新問題:“你這樣關心你的哥哥,難道你的哥哥痊癒了,會放過你的小桃嗎?”
殷清也笑了一下:“我在來之前,已經和他們談好了條件。只要我能把哥哥救活,他們就放我和小桃走,走到哪裏去都可以。”
一天之內,殷清和夜明做完了這項交易。
夜明和金性堅在家裏研究這枚新得的印章,姑且不提。只說殷清奔走了一整天,直到午夜時分,才在山中一處洞內,又見到了小桃。
在這之前,他已經把內丹送給了他的哥哥,又跑去家中看了一眼。他和小桃的那個家,已經被警察用封條封了大門,因為昨夜逃出的歌女們報了警。五名歌女,逃出去三個,死了兩個,這堪稱是駭人聽聞的慘案,所以白天一直有警察在搜山。
小桃一直昏睡着,並不只是因為驚懼,也是他對她略施了一點妖術。如今四周無人,他便設法喚醒了小桃,又在洞內點了一根蠟燭。
小桃慢慢的睜了眼睛,看着他,看了許久。他轉過身來,遞給她一隻鐵皮水壺:“喝點水吧,你一定渴了。”
小桃環顧四周,然後啞着嗓子開了口:“小殷,我是不是被你騙了?”
殷清的手僵在了半路,慢慢把頭低下去,他輕聲說:“是的,我其實是個妖精,蝙蝠所化。修鍊了千百年,還是不脫獸性,自從認識了你,才真正的想要去做人。”
“你其實沒有夢遊症,對不對?”
“是的,我沒有。我夜裏是出去找我的家人,我們一起……”他頓了頓,“找血來吸。”
小桃不問了,眼淚滔滔地流了出來。她還以為自己苦盡甘來了呢,還以為自己從此要有好日子過了呢。真是想得美啊,真是可笑啊!她活到了二十歲,第一次義無反顧的愛上了一個人,結果那人卻是個妖精。接下來她怎麼辦?回去登台唱歌?她不想了,她唱厭了;另去找個男人嫁了?她也不想了,她愛厭了。
她還害了她的小姐妹們,她還犯了罪。她怎麼辦?這世上沒有她的活路了,她怎麼辦?
她沒辦法,只能沉默着流淚,直到一群黑影子堵住了洞口。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怒氣沖沖的:“阿清!你這個敗類!誰許你拿那件寶貝去換內丹的?我看你真是被那個女人害昏了頭了!”
殷清登時轉身站了起來:“你們又來這裏幹什麼?不是說好要放過我們了嗎?”
“你說你能拿回內丹,你可沒說你要把家裏的寶貝拱手送人?在把寶貝拿回來之前,你不許走!”
殷清登時氣急:“你們——”
“我們什麼?我們才是你的親人,你難道分不清孰近孰遠嗎?把你那個小丫頭交出來,正好你哥哥現在虛弱得很,需要補養。”
殷清聽到這裏,忽然大吼了一聲:“你們做夢!”
他氣得抖顫起來:“你們怎麼也學人類的樣子,這樣出爾反爾、陰險狡詐?我不會讓你們傷害小桃一分一毫,哥哥要補,就拿我來補吧!吸我的血也罷,吃我的肉也罷,我隨你們的便!”
洞外的黑影子聽了這話,立刻發出驚訝之聲,彷彿是聽到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小桃坐在洞內聽着,卻是平靜。
他還是愛她的,她也還是愛他的。
只是她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應該怎樣走了——彷彿,也沒路可走了。
既然如此,她便不走了,讓出路來給殷清,也不枉她愛過他一場,他也愛過她一場。扶着洞壁站了起來,她忽然邁步衝過殷清,衝過了洞口那一群面目慘白的黑影子。氣喘吁吁的一路向前跑,向上跑,她一直跑到了山的盡頭。
山的盡頭是深淵,深淵中有雲繚繞,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曾在這裏拼死拼活的拽回了殷清,那個時候她還以為殷清只是在夢遊。
她沒想到自己還會再回來。一邊沖一邊閉了眼睛,她衝到盡頭,縱身一躍。
耳邊起了呼呼的風聲,她知道自己正在下墜。可是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在清冷的月光中,她看到了殷清的臉。
殷清是隨着她一同跳下來的,而在凌空約下的一瞬間,他的肋下張開了巨大的雙翼。她落到了殷清的後背上,抬頭在向前看,她在天與地之間,看到了一輪極大的圓月。
與此同時,殷清搖晃着向上飛去。小桃摟住他的脖子向下看,心中又是一驚——一個高大沉重的人影吊在殷清腿上,殷清這是帶了兩個活人在飛。
起起伏伏的飛出深淵,殷清連翅膀都沒有收,直接摔在了草地上。小桃驚魂未定的向後看,只見那個人高馬大的影子站了起來,開口便吼:“他媽的!氣死我了!若不是老子運氣好,非在山下變成野人不可!”
吼完這句,他抬頭一看前方——殷家的黑影子們剛剛追了上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又怒道:“哪裏來的這麼多妖精?還帶着血腥氣,必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桃正要說話,一雙手臂卻是環住了她。她向旁一看,發現環着她的人是殷清。殷清彷彿是被這個大個子嚇着了,帶着她一點一點的向後退。而那大個子晃晃肩膀扭扭脖子,彎腰抓起一片大葉子,念念有詞的用手指在葉子上亂畫了幾道,隨即向前一甩手:“妖孽!受死吧!”
那葉子脫手而出,化作一道金光,正打中了為首的一隻黑影子。那金光緊貼在了黑影子胸前,而黑影子隨之慘叫一聲,扭曲着身體倒在地上,化作了一隻撲騰亂掙的大蝙蝠。
殷清抱着小桃在一旁觀看,由着那大個子出手,把自家這一家子蝙蝠打了個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大個子這回像是痛快了點,自己感慨:“連着好些天沒有降妖除魔,真是憋得慌!”然後他轉向了草地上的這對男女:“你別怕!雖然你也是個妖精,但我念你幫了我的忙,我饒你不死!”
他又對着小桃說道:“姑娘,他是個妖精,會害人的。你快別摟着他,自己回家去吧!”
小桃死過了一次之後,便不想死了。抬頭看着大個子,她戰戰兢兢地說道:“我知道他是妖精……我們兩個……是在戀愛……”
大個子當即一撇嘴:“妖精有什麼可愛的!”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殷清卻是追問了一句:“敢問大師如何稱呼?”
大個子回了頭:“我叫蓮玄,你這做妖精的東西,難道沒有聽過我的名字嗎?”
話音落下,殷清果然又瑟縮了一下:“我聽說過。只是……大師接下來要往哪裏去呢?”
此言一出,蓮玄卻是又怒起來:“我往哪裏去?我都不知道我要往哪裏去!自從到了杭州,一下火車我就被人追着打了一路,然後我又被一幫當兵地拉了壯丁,再後來還掉進了山裡——算了算了,懶得和你們講,真是氣死我了!我現在急着進城去找人,你二位自便吧!”
說完這話,他邁開大步就走,瞬間便是無影無蹤。
他走了,殷清扭頭去看小桃:“我們也走吧!”
小桃隨着他站了起來,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走……去哪裏?”
殷清小聲答道:“去個遠遠的地方,誰也找不到我們。我陪着你做一世人,好不好?”
小桃聽了這話,卻是默然。
殷清看着她,看着看着,便是向後退了一步:“你若不肯,那我送你回上海去——”他冷不丁的笑了一下:“沒有關係。”
下一秒,小桃卻是抓起了他的手:“咱們快跑,追那個大個子去!”
殷清身不由己地邁了步:“追他幹什麼?”
“他厲害,這山裏的妖魔鬼怪都怕他。咱們跟着他進城,坐火車往北方去,把你家裏那些人徹底甩掉。”
說到這裏,她開始撒腿向前跑,眼前有了一線光明。
殷清也看到了那一線光明。光明來自遙遠的天邊,是太陽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