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中華腌菜譜 [日]青木正兒
譯序
這是日本漢文學者青木正兒所著。青木著作有《中國戲曲史》,已譯成中文,所以在中國也頗聞名的,前在京都帝國大學任教,現已退休,今年七十六歲了,還在著書,都是關於中國的,我所得到的有這幾種,如《華國風味》《中華名物考》和《酒中趣》,都是很有趣味的著作。今譯其《華國風味》中的一篇,原名只是腌菜譜,為得明白起見特加二字曰中華,是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所寫,距今已是十六年了。槐壽譯竟記。
(一)榨菜
以我的很淺的經驗來說,中華也有相當可以珍重的腌菜。我最先嘗到的,是北京叫作榨菜的東西。上海稱它作四川蘿蔔,所以這似乎是四川的名物,可也不是蘿蔔,乃是一種綠色的不規則形狀的野菜,用鹽腌的,正如名字所說,是經過壓榨,咬去很是鬆脆,摻着青椒末什麼,有點兒辣,實在是俏皮的。
我初次知道這個珍味,是在初臨江南的時候,在上海的友人家裏,作為日本料理的腌菜而拿出來的。自此以後深切的感到它的美味,乃是後來在北京留住,夏天的一日裏同了同鄉友人到什剎海納涼,順便在會賢堂會飲的那時候。油膩的菜有點吃飽了,便問有沒有榨菜?跑堂的連答了三聲“有有有”,就拿了從冷藏庫里剛取出來冰冷的、切碎的碧綠鮮艷的一碟。很可以下酒,以後到來的幾樣菜都叫堂倌拿走了,老是叫要榨菜,要了好幾回,這才痛飲而散。
(二)蝦油黃瓜
我從朝鮮經由滿洲到北京去的路上,想起來是在山海關左近的一站。有一種什麼東西裝在小小的簍子或是罐里,大家都在那裏買。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想來總是北方名物吧,我也是好奇,便也買了一個。木刻印刷的標籤上,看不很清楚的寫着“蝦油玉爪”。蝦的油是什麼東西呢?至於“玉爪”,更加猜不出是什麼了,心想或者是一種鹽煮的小蝦米吧。便朝着簍子看,同車的日本人也伸過頭來看,說這是什麼呀。答說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呢!說是不知道就買了么,便大笑一通。
到了北京之後,打開蓋來看時,這卻很是珍奇。是一種鹽漬的沒有像小手指頭那麼粗的黃瓜,滿滿裝着,像翡翠的碧綠。要得這樣一簍--說是簍卻是內外都貼着紙,塗過防水的什麼東西--小黃瓜,以我們日本人的常識來說,不知要從幾百株的藤上去採摘,而且這樣小的黃瓜除了飯館裏用作魚生什麼陪襯,才很是珍重的來加上一兩個,算是了不得。於是才知道,從前認作“玉爪”的原來是“王瓜”之誤,便是日本所謂黃瓜。蝦油者似乎就是鹽腌細蝦腐爛溶解的滷汁。後來留心着看,此物往往用作一種調味料,譬如我們叫作成吉思汗料理的烤羊肉,就必須用此,但是因為有一種異樣的氣味,所以對於日本人是不大相宜的。用了這種滷汁浸的黃瓜,味道很咸,不能多吃,但是當作下酒的菜卻是極妙的。回國後過了十多年,偶然有一個在上海的友人,託人帶了兩瓶這東西給我,我很高興能夠再嘗珍味,趕緊拿來下酒,可是比起從前在路上所買的,卻沒有那新鮮的風味,不覺大為失望。現今想起來,覺得那時胡亂買得一簍,真是天賜口福了。
(三)筍乾冬菜
從九江走上廬山,再從山的那一面下來,住在海會寺里。當地山僧拿出來佐茶的有一種筍乾,很覺得珍奇,便拿來盡吃。到了第二天出發的時候,和尚在一個舊壇里取出那筍乾五六根,又取藏在同一壇內的鹽腌的乾菜包,上面再包上荷葉,送給我道:“這樣用干葉包着,存放到什麼時候,都不會變味,而且這菜也可以吃。”我把這包很珍重地拿回日本,對着二三友人常驕傲地說,這是廬山寺里所制的名物,市場上沒有得賣的東西,足以稱作珍中之珍。這是怎麼做的?因為言語不很能相通,不曾問得。好像是用嫩筍鹽煮了,隨後晒乾,拿來細切后閑吃,有一種說不出的風味,是茶人(譯者按:講究茶道的風雅人稱為茶人。)所喜歡的一種食品。
按清顧仲清《養小錄》裏筍油這一條里說,南方制“咸筍乾”的時候,其煮筍的汁因為使用舊的,所以後來簡直同醬油一樣,而且比醬油還要好;山僧每常使用,外邊極少能夠看見。那麼這筍似乎先用鹽水煮了晒乾,和腌菜略有不同,但是煮汁比醬油更鮮,這筍的所以如此鮮美,正是當然的了。
上面所說包筍乾的那種干葉,在南方鄉下的茶店裏,也有拿出來佐茶的。在北京也有這種同樣的東西,稱作“冬菜”。不過南方用青菜所做,北方乃是用白菜罷了。北京把它細切在吃一種名叫餛飩的麵食的時候,用來作料,嚼起來瑟瑟作響,很好吃的。
從前我們京都北邊鞍馬的名物有“木芽漬”的一種食物,從古代鎌倉初期的顯昭的《拾遺抄注》,直到江戶時代都散見菜譜,似乎很是有名。但是不知何時卻廢止了,現在只能買到一種並不高明的土產品,叫作“木芽煮”了。實在是無聊得很。據雍州府的釀造部里說,這木芽漬是在春末夏初,採取通草葉,忍冬葉和木天蓼葉,細切混和了,泡鹽水內隨後陰乾的。大概與北京的菜有相似的風味,而材料是用的野菜,想必更是富於野趣的了。
(四)泡菜酸菜醬菜
腌白菜最有滋味的,要算是北京“泡菜”。這是用白菜為主,和其他菜蔬,泡在和有燒酒的鹽水裏,雪白的白菜配着鮮紅的辣茄,裝在盤裏很有點像京都的“千枚漬”的模樣,味道清雅,宜於送飯,也宜於下酒,風味絕佳。
白菜做成的珍品,北京還有一種“酸菜”。這略為帶有一種酸味,可是裏邊並不用醋,似乎是同京都的“酸莖”的做法一樣,鹽水泡后,自然發酵成為酸味,但是這不像酸莖的用重物壓着,柔軟多含汁水,大概是泡在鹽水裏的緣故。平常吃“火鍋子”的時候每用這個,煮了也仍是生脆,比吃煮熟的白菜在味覺觸覺上都感到更為複雜,很有意思。
河北省保定的醬菜也是名物,可是鹽味太重,吃了覺得嘴都要歪了,還不如北京近郊海甸村所出產的來得味道溫雅。北方醬菜大概都像我們的“福神漬”似的切碎了再腌,好像是裝在粗布口袋裏去腌的樣子。然而長江沿岸九江地方的名物醬蘿蔔,都是同日本一樣的用整個腌,其蘿蔔像小芋頭似的小而且圓,看了也很可愛,味道也和日本的相似。日本的醬菜大概是古時的留學僧人學來的美妙製法。實在北京也有同樣的物品,不過猜想這或者是從南方運來的也未可知。
(五)醬豆腐糟蛋皮蛋
醬菜裏邊最是珍奇的是“醬豆腐”,便是豆腐用醬製成的了。(譯者按:這種醬豆腐,所指的是別一種,實際乃是北京所謂臭豆腐。)外皮赤褐色,似乎是腐爛了的,內中是灰白色,正像乾酪(Cheese)稍為軟化一點的樣子,有一種異臭,吃不慣的很難聞。但是,味道實在肥美,彷彿入口即化,着舌柔軟,很是快適。從各方面看來,這可以稱為植物性蛋白質的乾酪吧。吃粥的時候這是無上妙品,但當作下酒物也是很好的。和這個同類的東西,還有糟豆腐,就是豆腐用糟制的。這在材料的關係上帶着甜味,也沒有那樣臭味,只有酒糟的氣很是溫雅,但是當下酒的菜來看,或者還是取那醬豆腐吧。
糟制食品里可以珍重的是“糟蛋”了。這是用鴨蛋糟漬,外觀和煮鴨蛋沒有什麼兩樣,但是一用筷子去戳,殼是軟噹噹的隨即破了。裏面黏糊糊的,像是雲丹(海膽黃)似溶化了的蛋黃都流出來了。用筷子蘸了來吃,味道也有點像雲丹,甚是鮮美,不覺咂舌稱美。
說起糟蛋,勢必連到“皮蛋”上去。皮蛋一名松花蛋,在日本的中華飯館也時常有,蛋白照例是茶褐色,有如果凍,蛋黃則暗綠色,好像煮熟的鮑魚的肉似的。據說,是用茶葉煮汁,與木灰及生石灰,蘇打同鹽混和,裹在鴨蛋的上面,外邊灑上穀殼,在瓶上密封經過四十日,這才做成。我想這隻有曲店或是做豆豉的老闆,才能想出這辦法來。總之不能不說是偉大的功績了。不曉得是誰給起了松花的名字,真是名實相稱的仙家的珍味。北京的皮蛋整個黃不是全部固體化的,只是中間剩有一點黃色的柔軟的地方,可以稱為佳品。因此想到是把周圍的暗綠色看作松樹的葉,中心的黃色當作松花,所以叫它這個名字的吧。此外還有一種“鹹蛋”,是煮熟了鹽腌鴨蛋,但是很咸,並不怎麼好吃。但是將雞鴨蛋鹽腌了,還想出種種的花樣來吃,覺得真是講究吃食的國民,不能不佩服了。
(六)腌青菜
在江南作春天的旅行,走到常熟的那時的事情,從旅館出來,沒有目的的隨便散步,在橋上看見有賣腌青菜的,似乎腌得很好。這正如在故鄉的家裏,年年到了春天便上食桌來的那種青菜的“糟漬”,白色的莖變了黃色,有一種香味為每年腌菜所特有的,也同故鄉的那種一樣撲鼻而來。一面聞着覺着很有點懷戀,走去看時卻到處都賣着同一的腌菜。這是此地的名物吧,要不然或者正是這菜的季節所以到處都賣吧,總之這似乎很有點好吃,不覺食慾大動,但是這個東西不好買了帶着走吧。好吧,且將這個喝一杯吧,我便立即找了一家小飯館走了進去。於是將兩三樣菜和酒點好了,又要了腌菜,隨叫先把酒和腌菜拿來,過了一刻來了一碗切好了腌菜,同富士山頂的雪一樣,上邊撒滿了白色的東西。心想未必會是鹽吧,便問是糖么?答說是糖,堂倌得意的回答。我突然拿起筷子來,將上邊的腌菜和糖全都撥落地上了。堂倌把眼睛睜得溜圓的看着,可是不則一聲的走開了。我覺得鬆了一口氣,將這菜下酒,一面空想着故鄉的春天,悠然的獨酌了好一會兒。
有一回看柳澤淇園的《雲萍雜誌》,在裏面載着這樣的故事:飛喜百翁在招待千利休的時候,拿出西瓜來在上邊撒上砂糖,利休只吃了沒有糖的地方,回去以後對門人說,百翁不懂宴饗人的事情,他給我吃的西瓜,卻加了糖拿出來,不知道西瓜自有它的美味,這樣做反失去了它的本意,這樣說了便很想發笑。我讀了想起在常熟酒店裏的一幕,不禁慚愧自己的粗暴行為,但是西瓜加糖假如是蛇足,那麼腌菜上加糖豈不更是蛇足以上的搗亂么?若是喜歡吃用酒糟加糖腌了的甜甜蜜蜜的蘿蔔所謂淺漬者,東京人或者是難說,但是在喜歡京都的酸莖和柴漬的我,卻是忍耐不住地覺得不愉快了,況且這又是當作下酒的東西的時候乎。
(七)白梅
可是我近年來在梅幹上加糖來吃,也覺得有滋味了(譯者按:這一節似乎是出了題,因為中國腌菜里沒有梅子這東西,但是著者因為腌青菜加糖這事順便說及,故今亦仍之。所謂梅干是指日本的鹽漬酸梅,乃是一種最普通的也是最平民的日常小菜,平常細民的飯盒除飯外只是一個梅干而已。)這個因緣是因為我的長男住在和歌山縣的南部,北方乃是梅子的產地,時常把地方的名物“封梅”去了核的梅子用紫蘇葉卷了,再用甜鹵泡浸,帶來給我,偶爾佐茶,那時起了頭。隨後因了砂糖缺乏,封梅不再製造了,但是那種甘酸的味道覺得不能忘記,只在平常的梅幹上加點白糖,姑且代用。這種味道的梅干,從前我在蘇州也曾吃過。在拙政園遊覽,因為無聊去窺探一下叫賣食物的人的擔子,夾雜在牛奶糖小匣中間,有一種廣東製品記着什麼梅的。便去買了打開來看時,裏邊是茶褐色的乾癟的小小梅子,吃起來酸甜多少帶有鹽味,很是無聊的東西。那裏的梅干有好吃的,就是在日本的中華飯館裏也時常拿出來的東西,即是“糖青梅”,顏色味道都好,那的確是好吃。
日本人的對於梅干與澤庵漬(譯者按:一種鹽腌的長蘿蔔,福建有所謂黃土蘿蔔,用黃土和鹽所腌,蓋是一樣的東西,澤庵是古時和尚,留學中國,所以是他從中國學去的。)的嗜好實在根深蒂固,從前所說給海外居留的本國人送去木桶,有相當數量,我到北京以後,和在住的同鄉一同吃飯,就特別供給澤庵漬,像是接待新來客人似的。我在中國的時間偶然感冒躺了兩天,喝着粥的時候也懷戀起梅干來,叫聽差到東單樓的日本店裏去買。下粥的菜醬豆腐和醬菜也是很好,梅乾的味道卻又是特別的。在中國似乎沒有像我國那樣的有紫蘇的梅干,有一種不加紫蘇用鹽漬的叫作“白梅”,從古以來就製造着,也使用於菜料,這個製法也傳到我國。紫蘇是製造梅醬時這才加入,從古昔到現在都是如此,清初康熙年間的《養小錄》卷上、《柳南隨筆》續編卷三和近時世界書局的《食譜大全》第九編所記梅醬製法,雖然有點小異,可是加紫蘇的一點卻是一致的。那麼現行我國的梅干製法,乃是將這裏白梅和梅醬的製法合併了製造出來的東西,那麼原雖是出在那邊,可是可謂青出於藍的佳品吧。我國古來的文化虧負大陸的地方很多,可是加以修改作出優秀的我國的文化來卻有很好的智慧,這就是在小小的梅幹上也看得出來,實在是很可喜的。
(八)菜脯
在中國沒有聽見過用鹽加在米糠里腌的東西,澤庵漬這種東西的原本似乎也是沒有。然而在薩摩地方(譯者按:在日本南端,向來與中國閩廣有往來),卻有與澤庵漬類似的叫作“壹漬”的異樣的漬物,嘗在那地方出身的人的家裏遇着這種食物,覺得珍奇,問其製法,大略是蘿蔔鹽腌日晒,放在簟上揉了又曬,揉了又曬,裝在瓶里封好放着。想起來好像是傳授了浙江或是福建那邊的“菜脯”的做法。這在《八仙卓式記》(《故事類苑》飲食部食卓料理條下所引)里記清國人吳成充(像是船主)在船里招待金石衙門(像是通事,即翻譯)時的菜單,在《小菜八品》之中有菜脯,附有說明如左:
菜脯在冬月將蘿蔔一切四塊,用鹽腌一宿,次日取出晒乾,放在簟上熟揉,又放入桶里,上邊撒鹽,次日取出照常的做,如是者四五日,瓶底敷稻草,擱上蘿蔔排好,再加稻草同樣加上幾重,乃加蓋封口,隔些日子取食,用法與此地的小菜相同。
這個製法比我所聽到的壹漬的說明,還要說得委曲詳盡,那麼薩摩壹漬的所本也就明白的可以看出是在這裏了。原來從前薩摩是介在琉球中間,把中華的事物種種傳來日本的地方。明和年間(一七六四至一七七一年)薩摩藩主島津重豪擅長華語,著有《南山俗語考》五本,講解中國語,刊本至今尚存。寬政年間(一七八九至一八〇〇年)的《譚海》卷八說起“狗子飯”,便是將米裝在小狗的肚裏整個燒熟了,曾經盛行過這樣的中國料理,也曾進呈藩主,所以那地方與中國事物的交涉相當密切,現在我猜想這菜脯的製法傳到了薩摩變成壹漬的想法,也決不是牽強附會的吧。
與這個相類似的漬物在我內人的鄉里山口縣宇都市也有,叫作“寒漬”。其製法是把蘿蔔鹽腌了晒乾,用木捶打了再曬,打了再曬,等到扁平了裝入瓶內貯藏。從前據說是用草席包了用腳踏的,其製品可以保存幾年,在新的時候作淺茶褐色,日子多了漸漸變黑,軟而且甜。這樣製法與壹漬稍稍有不同,其歸趨則一,是傳來的薩摩製法呢,還是別有所本呢,未能詳知,但這也是一種菜脯。我平常很喜歡吃,常常從內人的鄉里或是親戚那裏送了來,三十餘年未曾斷過,這是寒廚的珍味,吃飯下酒以及佐茶都常爰吃。年數淺的拿來切了,醬油加上酒或是涼開水製成一種汁蘸了來吃,咬去鬆脆,是酒肴的妙品。年月多了變成漆黑柔軟甜美的,就是那麼切了,也是佐茶的奇品,足以供利休的黨人吃一驚吧。這裏且將我“自家做的醬”(俗語自己誇說自家做的醬),來做這腌菜譜的結束吧。
載一九六三年二月十日至二十三日香港《新晚報》,署槐壽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