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潮霧 [日]有島武郎
發酵於南洋,洗着本州的東海岸向北走去的黑潮,從津輕的岬端變了向,向東方流去;為樺太的冰所鎖閉的海水,變了寒冷沉重的一脈的水流,掠過根室釧路的海口,向西南奔突進去。這兩個潮流相撞的地方,便起濃霧。北人所稱的潮霧,便是這個了。
六月的某日,在傍晚時候,有一隻幾乎不大能稱為輪船的小小輪船,出了室蘭往函館去。
他立在這船的甲板上。吹下來的西風的對面,是太陽沉沒的地方。駒岳隱在雲里,當然看不見了。便是禮文華嶺也很朦朧,幾乎疑是魔女頭髮一般的撩亂的初夏之雲的一部。太陽用了光明之鞭,將聚集了將要咬住的雲打開,漸漸沉沒下去。受鞭的雲,浴着眩目的血潮。餘下的血潮,將嚇得引退的無數的鱗雲染成黃紅紫的顏色。
太陽也隨即疲倦了,自己身上也受着叢雲的血煙,變成燒爛了的洋銅模樣。在堅實的堆積着的雲之死骸的中間,因了臨終的苦悶,獨樂一般的“軲轆軲轆”地旋轉着沉沒下去。正如垂死的人之趨死,太陽亦趨於夜。他屏息凝視着。
太陽在瞬息間,少許不見了。在瞬息間,一半不見了。在瞬息間,全個不見了。海水蒼茫的一望是青碧。保持着微黃的緩和的呼吸,天空也傳遞海的嘆息。
這一瞬間,萬象絕聲了。黃昏乃是無聲。在那裏沒有叫喚的晝,也沒有微語的夜。臨終的可怕的沉默,管領了天與海。天與海成了沉默這事物了。
鍋爐的騷音呢?這樣的並不是音,更不是聲了。太陽永久的死了。再生的事未必有罷?他戰慄着這樣想。
回顧過來的方向,只有大黑島燈台的燈光,在彷彿聖者涅槃的光景之中,伶俐似的忽明忽滅。室蘭已經不見了。
這燈台的燈光也就從眼界中消失了。現在是夜了。側了耳朵聽着。飄然遠引的夜的微語,或從海上,或從空中,都可以聽到。什麼事都可以有,什麼事也都可以沒有的夜,似意志又似運命的夜,這夜將永久的捲住自己了罷?他這樣想,悚然的凝立在前樓(Forecastle)上,連時刻的過去也忘記了。正如在白晝,因時的進行而光明益增,在夜間,也因時的進行而黑暗益深。四周更沒有人氣了。船客們怎能在艙底里平安的睡着呢?因為今朝太陽上來了,明天太陽也將上來,有誰能夠保證。剛才看見太陽的沉沒的人,便是見了太陽之死了。雖是這樣,他們卻坦然。他們究竟將自己的運命託付於什麼呢?於神么,於佛么,於無知么?他們以為明天早晨這船是一定到函館的罷。連想都未必想,卻比神們還要勇敢,安心着,一樣的不作一聲的睡着。
他這樣的想,拂着為夜露所濕的肩頭,回顧船橋這方面。暗黑的中間,有一個不睡的人,立在那裏。這是船長。那人移動他受了夜的渲染的朦朧的姿態,仰天運用着六分儀。他被牽引了也仰視天空。使人想到永遠的那樣的高,又覺得逼近眉宇的那樣的低的夜的天空上,無數的星放着磷光,遼遠的擴張着。
他又想起來了。在大海中心漂流的小舟,由那些幾千萬裡外的星引導前進。人類之力將這卑賤的勞役吩咐給星了。船長自信能以一個六分儀使役星辰。於是對於幾百,至少也是幾十生命的責任,輕輕的擱在他肩上。所有的船客完全信賴那宿在船長頭裏的數千年的人智的積蓄,並不抱些許的疑慮。人類信賴自己的知識,這是人類的誇耀。對於這個表示躊躇的我,正可以說是憂懼的懦夫了。
每半點鐘,寂寞的鐘聲發響,若干的時光又過去了。似乎船已經駛進暖潮了。他不堪這無風的苦熱,從船首走往船尾。他便倚了在那裏的手舵,立着觀看。拂拂的涼風掠了耳朵過去。他細了眼,受這風涼的撫弄。
這樣的,若干的時光過去了。
突然他覺得臉上寒冷了,從以前的假寐里醒了轉來。風習習的從東方來,拂着船尾,向船首吹去。他全身冷透了,幾乎至於顫抖。抬眼看時,東方的天空,即在眼前張了幕一般,為漆黑的東西所遮掩。在那邊彷彿海面忽然地高了,更沒有一顆星發光。那黑的東西,刻刻增高,漸漸地近前。現在轉了東風,潮霧襲來了,他這樣覺到了的時候,那本來黑色的東西,成了彷彿黑珍珠的銀灰色,閃閃發光,逼近在大約二三町的距離。與海相接的部分,正如被風所吹的幕的下裾似的飄着,噩夢般的凄厲的走近前來。漸漸近來了。突然的一塊吹斷的濃霧,裹住了他。他的眼昏了。但是這個便向船首飛去了。接連着第二塊來了,也隨即飛去。第三第四也過去了,但更沒有計算的工夫,他終於被包裹在噎人的寒冷的白色之中了。眼前圓圓的開展着的海,漸漸將圓周縮小,末后便在當面一尺之前也望不見了。他張皇着用手摸索,捏住手舵,包着的帆布已經濕透,十分緊張。桅頂掛着的燈,漸漸陰暗,變成若有若無的一點圓光了。
他望着船長所在的地方。他想求助於宿在他頭裏的幾千年間的人智的積蓄。然而一塊的霧不是已將幾千年的人們的努力同塵土一般都踏壞了么?此刻連姿態都看不見了的船長,大約也心裏着急,茫然的在船橋上面,草藁人一樣的立着罷。
暫時之間,船仍如沒事一般向前進行。但是不到十分鐘,便變了徐行了。突然的劈開了這不可思議的灰色的暗黑,報時的鐘聲接連的發響了。鎖閉在任意渦卷過去的濃霧裏,這鐘聲很陰沉的寂寞的響。
船這樣的警戒着,又前進了十分鐘左右,他不再覺得腳下的翻車(Propeller)的震動了。船足既停的船體,同時彷彿茶道[1]的第三口時候的茶碗模樣,很不愉快的搖蕩,隨即停止,只跟着波浪漂流下去了。
他的心臟砰的一跳,汽笛突然叫了起來,這正如牽到屠所去的牛的吼聲似的汽笛。低下去,又吼起來,低下去,又吼起來,吼叫停止,蕭寂的鐘聲接連的發響。
他的肺臟里,覺得似乎灌進了許多水氣去,比空氣更其多。他實在噎了,而且咳嗽,水滴從頭髮傳到領里,耳鼻同冰一樣的冷了。太陽不會再生了,他這樣想的豫覺,竟是很可悲的證實來了。他覺得若干人的男女都群盲一般摸索着走近前來,感到說不出的悲哀,心裏這樣想。
汽笛將船里的人叫醒了。於是被叫醒了的人都爬上甲板來了。
在鐘聲和汽笛聲的隙間,所有的船客的哀嘆與愁訴的聲音,彷彿水泡的破裂一樣,都聽到了。
潮霧從東邊的天空吹來。他所乘的船,不過是沉在霧之大河的水底的一片病葉罷了。船客已經達於極度的不安了。〔船〕比箭還快的流過去,濃霧的盡頭不知道何時才來。瘋狂似的啜泣,很凄慘的從女人與小孩中間,發了出來。送葬似的寂寞的鐘聲,接連的響。彷彿有不使一切的人都醉了便不肯干休的樣子,船停着只是傾側動搖。
在他的心裏,只有在為死所捕的人們才有的一種凄厲的斷念漸漸的起來了。
這時候,正如奇迹一般,風變了方向了。向西走着的霧似乎止步了,暫時像是向後退去;頃刻中,人人的眼睛都微微的恢復了視力。天空朦朧的明亮,在人們的周圍,小小的世界,逐漸擴張開去。遠而且高的微笑似的青空的一片,也可以望見了。這時候潮霧正如夢醒一樣,消滅得沒有一點蹤跡,比張皇的心更是張皇〔的去了〕。
霧晴了,夜也已經天亮了。蔚藍的海,蔚藍的天空,以及新的早晨的太陽。
然而在潮霧過去之後,看見宛如壓在船的右舷上的矗立的惠山的峭壁的時候,船員和船客都只有“呀”的一聲悚然地立着。在濃霧中漂流時,不知不覺地到了這樣的危地,便是船員也沒有覺察出。倘若這霧的放晴再遲五分鐘,倘若船不是有靈魂,自己出驚轉了方向,這惡魔似的峭壁必定已經將船咬碎了罷!
輪船在函館下了錨,船客很高興的嬉笑着,望着岸邊,從舷梯走下去了。他們似乎已經完全忘卻了曾經遇見什麼事,從容的張了眼,毫不為奇似的望着周圍。
他卻不能這樣。他彷彿是初見太陽似的仰視太陽,初見函館似的看着函館。新的世界,又在他的前面展布開去了。於是他〔眼裏〕含淚了。
[1]照古法點茶,儀式甚繁,飲第三口時,旋轉茶碗引盡,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