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某夫婦 [日]武者小路實篤
他結婚的時候,有一個朋友曾勸告過他,他的母親也勸告他,說他所娶的女人似乎是一個很輕浮的人。他聽了這些話也並不出驚,因為他比別人還要知道得清楚。但是他知道了卻仍是晏然,與其說是晏然,或者還不如說坦然,--總之他坦然的時候居多。
當初他同他的妻認識的時候,她還是別個男子的夫人。他明知道這事,對於她卻漸漸地感情好起來了;在一兩年裏她同以前的丈夫離了婚,成為他的妻子了。
那個女人倘若不是輕浮,他未必會同她成為夫婦罷。以後十年裏,他和她平穩的過日。其間當然有過兩三回,因為他自己的輕浮,或是他的妻的輕浮,曾經鬧過,但都不過是一時的,而且以後還覺得更為和好了。
他因為妻的輕浮而生氣,想要離婚的時候,也曾有過。但是生着氣爭論着的中間,他漸漸沒有以前那樣的氣憤了,他自己反省起來,覺得也是很輕浮的性質,不能專去責備別人;而且他又知道他的妻的確是愛着他的,所以他也就想寬恕她了。
他們夫婦之間沒有小孩。她的輕浮幾乎是一種病,只好付之不問,或是離婚;坦然處之,或是焦躁;他覺得除這二者之外更沒有別的方法。
他並不十分焦躁,卻也不能坦然;但這都只是一時的,以後隨即過去,終於沒有達到當真的決心的程度。以後他漸漸變成冷淡,心想就是自己也有點輕浮,那麼付之不問也罷。
這樣,歲月過去了。其間有種種謠言傳到他的耳朵里,但他是不喜歡聽了謠言而發作的,所以若是那謠言於他愈不利,他也就愈加坦然地聽着。
妻的貞操,於丈夫的生命上有什麼關係呢。妻是妻,夫是夫。把妻關在籠裏邊,許可她的心的姦淫,只制止她的肉的姦淫,那也是很無謂的。他覺得倒還是對於心的姦淫感到妒忌;而且他自己又是怎樣的人呢。
總之他是他人,她也是他人。在某種關係上,她雖是妻,但未必全能隨他的意。她總是她,她的心,也是她的心,不是他的心。她的慾望,是她的慾望,不能隨他的意。因為說妻做下了放肆的事情,自己的生命的價值便要跟了上落,那怎能行。她無論做下了怎樣事情,責任在於她自己。為了她的責任卻搖動自己的心,那是不行的。她可以去隨意的行動,自己不願因此失了心的和平。以為別人可以順自己的意思,那是錯誤的。把妻的貞操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貴,那是時代錯誤的人們的思想。自己並不把生命看得這樣輕賤,也不是這樣地靠不住。自己不能夠專門在那裏監督着妻的行動,他這樣想。
他在某專門學校充當教員,他的家裏常有學生進出。他喜歡學生的來訪,他想在學生中間,求到他的思想的繼承者。
有一個他所最為屬望的學生,不知在什麼時候和他的妻發生了愛情。他最初覺到的時候,略有點不愉快,勸告她道:
“你要小心才好。青年人自負心很重的,略略對他表示好意,他就要得步進步了。而且把有望的人糟掉也不很好。”
他的妻子不很明白他所說的意思,但約略感到他在那裏婉曲地吃醋罷了。
他覺得那個男人忽然努力免避不要同他獨自談話。他想探知秘密,調查那方面究竟有沒有疚心的事情,便故意地裝出不高興的臉給他看。他看出那方面受到影響的時候,他很失望了。
有一回,他對妻說:
“自己有疚於心的人,變成很謙卑,可見他心裏不安。”
過了幾時,大家寫了合署的明信片寄來的時候,那個學生把自己的名字寫得異常地大;他看了覺得可笑,也覺得不愉快。
但是,他覺得對於自己所教的學生感到妒忌,是可慚愧的。妒忌是一種侮辱。他不能耐受這侮辱,所以只得表出坦然的樣子。
不久,他覺得出入於他的家裏的學生們,彷彿帶着“只有當家的不曾知道”的神氣,對他表示同情,或給他干著急。他對於這些青年人的小聰明,起了一種反感。他心裏想,知道的只有那當家人;但是自己不曾當真的生起氣來卻是很窘的。
學生們攻擊他的妻,而且預備制裁那個學生。還有些人商量想報他們的恩師的仇。
在他的面前,又有人常常把這個消息暗示出來。
他聽了,不能覺得歡喜。夫婦的事,交給夫婦自己去辦,豈不好么。“我有我的思想。我反省自己的心,不能坦然的只去譴責我的妻。”他有時候雖然頗覺不快,但是妻如謝罪或是哭了,他見了便再也譴責不下去,而且覺得有點抱歉了。
但是有一天,他率領了所教的全班學生出去,三天兩夜作參觀旅行的時候,那個學生臨時說有病不去,他卻生了氣了。他很想停止旅行,回家裏去,在旅行中,也總是心神不安。他想,就同她離了婚罷。他並不全是因為恨他的妻,只覺得長是這樣不安靜的下去,實在很窘。只要離了婚,無論她怎樣,與他都無關係,他便可以安靜地過活了。但是想到離婚以後的妻的情形,彷彿又覺得這罰太重了。
他相信他的妻愛着自己,又相信她倚靠着他,忻幸能夠得他為夫。他也知道那個男子很尊重他,自己覺得有罪,正是苦惱着,而且,他又有點捨不得他的妻。
他心裏想,如同妻離婚,便能娶到一個節操更為可信的女人么?有一個女人,他因為偶爾的輕浮,適值機會,那方面也情願,曾經親昵過。他怕同她有深密的關係,卻也覺得有點動心。但是同妻離了婚,去和那個女人同居,他覺得不很好。無論妻怎麼輕浮,他愛他的妻總要比那女人更深。他本來對於那女人懷着厚意,而且尊重她的好處和純樸的地方;他有時候還佩服她,至於願意跪在她的跟前。但是他不能娶她來做他的妻。
至少他不能夠拿了妻去和那女人交換。他又覺得妻的輕浮似乎也有點同那女人相像,所以他想就寬容過去了罷。
他從旅行回來,知道那男人當真是患着病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卑劣,同時卻也覺得安心了。
隨後學生們跑到那男人那裏去忠告他,那男人後來就不再到他家裏去了。那個男人的名字是B。
B不再來了,這在他是安心的事情。但他心裏想,倘若為了自己的妻的輕浮的緣故,把那男人的前程毀壞了,那麼他自己的不自然的寬容不免應負其責。只要自己更嚴緊一點,不要以妒忌為恥,更嚴厲的說幾回,豈不是更好么。總之他對於B一方面感到不舒服,一方面也有點抱歉;他覺得痛快,又覺得可憐,B的確不是壞人。要是不與自己的妻有點關係,現在還可以很愉快的到自己這裏來,而且把那很有希望的頭腦一直發達下去。
B去了以後,約有一年,很平穩地過去了。他忽然因為一點事情,對於時常到他家裏來的C又起了妒忌了。這是因為他從別人聽到,C在他外出的時候,曾到他的家裏去過。那個人對他說:“C昨天去訪你的罷?”
他不好說“不曾”。若是這樣說,那便與妻的名譽有關。所以他只答應說“是的”。他回到了家裏,覺得一時不很願意和妻說話。後來他對她說道:“同你分離了罷。”
妻說:“為什麼呢。”似乎對於他的妒忌地太厲害有點出驚的樣子。但是他的臉上表示出“不受騙了!”的一種神氣。
他疑心C同自己的妻有什麼關係,才從兩三日以前起來的。
他當初相信C在這方面是靠得住的。在B本來有一點近於女性的地方,但是C卻很純樸淡泊,而且對於他懷着深切的好意。
兩三日前,他同妻和C一起坐在電車上的時候,他的妻只看着C的臉,而且那表情並不是純樸的,彷彿表示着深情似的。但是那時他以為這只是自己的猜疑罷了。現在他卻明了的記起這件事,而且又想到近來C的舉動不知怎的頗與B有點相像起來了。
他想這回才當和妻分離了罷。他並不覺得妻是壞人,但是他已厭倦於妒忌了。他覺得與其妒忌,還不如夫婦分離了好。他固然不願意為了妻的緣故損了自己的人格,但也不能抵抗,使妻的輕浮不至擾亂了他的心。他想倘若為了這些事把心擾亂了,倒不如去過獨身生活還要愉快一點。
但是他對了妻吆喝了兩三句之後,他覺得剛才的不高興漸漸地沒有了。而且他又似乎感到他的妻真是愛着他,於是他又與她和解了。
到了第二天,他要上學校去的時候,他對於外出期間的事情又有點憂慮了。規定了時間,一定往學校里去,覺得不很放心。他看見妻預備他往學校里去,拿出洋服來,用毛刷去刷塵土。
他赫的生起氣了。他的妻想把他送往學校去,她的動機,在他似乎看得很清楚。他突然的奪過洋服來,拋在院子的地面上,說道:“還要往什麼學校去!”
他那時正在做一點考據的工作,因此不能不常往圖書館去;但是現在連這個也不能做了。他很有自信,不至於為了妻的緣故,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毀壞掉的;但是現在卻開始毀壞了。
他於是比以前更常常想到離婚這一件事了。真不願再妒忌了;但若想不要妒忌,那便除了不出門之外別無方法。然而住在家裏,就不能賺錢,也不能研究學問。
一個男子,纏住在妻的身邊,了結一生;這種事情能行么!
請便罷。C要來只管來。倘若看中了她,就貼上籤條奉送罷。他這樣想着走出門去,但仍然總想回家,無論如何都忍耐不住。
在講授時間,他時常拿出時計來看。C若在場,他還能安靜地講授,但是教着另外的一班,或是C告假的時候,他就不能安心地講了。時間以外的要求,他尤其嫌惡。
以前,他熱心於教授,覺得很有趣味的,現在變成不熱心了,不能安靜了。對於學生的質問,屢次文不對題的回答。
他自己覺得太受妻的事情的支配,又慚愧着自己的不中用。但是他一點沒有法子。
他不知有多少次,心裏想着“和妻離婚罷”,回到家裏去。但是看見妻真心喜歡着等候他的回去,他的那決心又沒有了。然而心的不安卻還是沒有去。
有一天,妻對他說:
“你這幾天一點都不到圖書館去呢。”
“當然!誰還給〔你們〕到那裏去!”他吆喝說。妻出了一驚,不再作聲。他又繼續說道:
“我實在不願意和你在一起了。和你同住着,我一點都不得安靜。我慚愧要因了不能相信你的節操,使自己的工作都受到影響。所以我心裏想,請便罷!我想還是坦然地去做自己的工作。但是我已經沒有這樣的忍耐力了。我不願意一面妒忌着生活下去,並不想吃了那樣的苦,和你住在一起。照着現在的情形,總是弄不下去了。我想望能夠相信你的節操,放心着往學校或圖書館去,否則分離了可以安心地過活。請你選擇自己所喜歡的那一條路,在我都是一樣,只由你隨意決定好了。我對於你的毛病,並不說不對,也不說不自然;但總之已經沒有那樣的忍耐力,能夠一面妒忌還同你住在一起。”
“那麼,你一定另外有了好的女人了罷。因此你才說出那樣的話來。”
“就是用話來打混也是沒用!”
他的妻本來也是不亞於他的妒忌很深的女人,但是那時候她的話里卻沒有燃着妒忌的火,因此他知道這不過是她想藉此混過去的託詞罷了。他繼續說:
“別的話都用不着。你只要選擇一條路!”
“我除了你以外不愛着別的人。”
“倘若真是可靠呢,……但是誰還相信這話。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沒有忍耐的力氣了。不如分離了罷。”
他的妻哭起來了。
這是她無論何時成功的最後的手段。他見她哭了的時候,他的怒氣也漸漸的平下去了。他就說:
“以後不要再輕浮了罷。這怕要害那善良的青年,而且也害及我的工作和我的心的和平。在兩方面都能夠坦然的去放蕩以前,彼此不得不把自己的輕浮按捺一點下去。總之現在明白地告訴你,我不能再同輕浮的妻住在一起了。以後有那樣的事情,是決不答應的。”
“你也……”妻說了對着他笑的時候,他也笑了。但是以後他也總是不能放心的出門去。
他在那時才羨慕那娶着貞節的妻的男子,覺得那可以放心出門去,娶着專倚靠他,專愛他,肯為他獻身的盡心,有那柔和而活的心的妻的男子,真是幸福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漸漸的荒唐起來了。他常想在什麼地方去尋找一個姘婦。他又彷彿覺得要保持夫婦間已失的平衡,這是一種正當的辦法。
但是這個心思,卻愈使他憂慮了。照這個樣子下去,自己的心就將失了平和,不能再安靜地工作:時間將無意味地,無可挽回地過去了。不如坦然處之,否則,決心〔離婚〕罷。
他的妻並不是一個可惡的人,實在是以前的生活太不行了。她的母親是個藝妓,父親是放蕩的人。她在十一歲的時候,被寄在人家做養女,那個養父似乎曾玩弄她過。在她天真爛漫的時代,還不知道什麼是罪惡的時候,羞恥已經被弄掉了。她因為長得美麗,誘惑也就很多;而且去抵抗誘惑的羞恥又是沒有了。他想,這原是無怪的。又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和她相識,以後成為夫婦。
現在自己所受的不安,正是當然的罰,還去怨誰呢。不過到了現在要他妒忌着而且很感着不安,和她同住着,卻也有點不願意了。他的決心已經定了。既然不能沒有不安、不感妒忌而與妻同住在一起,那麼,為他自己一生的工作計,除離婚外沒有別的方法了。
他獨自思索的時候,大抵是這樣的想。但是他見了天真爛漫的妻的臉,見了真實的想念着他的妻的時候,他反覺這樣決心的自己倒很可笑了。在他自己也有輕浮;不過在他機會不來,恐怕損害對手,又恐怕損害自己的運動罷了,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然而他絕對地不願再弄什麼妒忌,卻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他這樣的想着。但是他所怕的C不大來了。不久知道C已經結了婚了。
他聽到了這個信息,覺得安靜了。他故意的對了他的妻,把C結婚的事情和新娘的美麗的事情,誇張了說給她聽。他說給她聽,聽說他們夫婦的感情非常的好。他覺得這樣已經略略的報了仇,而且他也略略放心了。
但是以後到他家裏來的學生,還是很多。無論哪個學生,彷彿都是知道他的糊塗和妻的多情的樣子。他對於學生的來訪,也就不能同以前一樣,以為他們是老實的,因為看重他而來的了。
有一天,他勸他的妻到鄉下的母家去住兩三個月。他想,在這兩三個月中間,一定可以放心的往圖書館去,把現在所想整理的稿子完成了罷。
他和他的妻同居十年以來,這回才初次相別了。他送她回去後過了四五日,一天傍晚,他獨自在野外散步。
他深感到夏天晚上的美,在田間道路上走着。他想,要是和妻在一起呢,……他搖着團扇,靜靜的走着的時候,漸漸的戀慕着他的妻來了。他回家來,寫了一封像是給情人的信給她。他預備出去寄信,順便看一看門口的信箱,看見有他的朋友給他的一張明信片。
這上邊寫着,在A地偶然遇見他的妻,B君也是一起走着。他看了赫的生了氣;心想,一切都完了!
他把手裏捏着的那封信撕得粉砕,拋到陰溝里去。於是他立即走到郵局,打了一個電報給他的妻道:
“已經決定離婚。”
這天的晚上,他覺得寂寞不堪,啜泣起來了。
他當真和他的妻分離了么?
事實卻正是反對;第二天,他的妻回到家裏來了,於是二人又復和解了。他不再往學校和圖書館去,專靠翻譯度日。他的妻給他謄正。兩個人走進走出,都在一起。
近地的人都譏笑他,但他在這裏卻找着安住的地方了。然而未來的事情如何,又有誰知道?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