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兩條血痕

第八章兩條血痕

一兩條血痕[日]石川啄木

夢一般的幼小時候的追憶,喜悅和悲哀都只是天真純潔的事情,朦朧地連續着,現在想到,彷彿是隔了一層微微的哀感的淡霞來看那華麗的兒童演劇似的,覺得很可懷戀,其中有兩件事,就是在十五六年後的今日,還是鮮明的留在我眼前。

哪一件在前,哪一件在後,很難於明了地記出來了。我在六歲時進了本村的小學校,在從二年級升到三年級去的大考里,我遇着了這半生里只有這一回的落第。在那落第時候藤野姑娘正還存在,因此其中的一件記得確鑿是第二次做二年生的八歲的那一年,暑假中的事情。還有一件因為是盛暑中的事,大約也是那時候的事情罷。

現在是教育部令很嚴緊,叫學齡前的兒童入學的事,全然沒有了,在我幼小的時候,又因為是偏僻的鄉間,卻似也不要費怎樣麻煩的周折。但是只有六歲,又很虛弱像我這樣的人,去入學的卻很少。當時實在因為我的游嬉的同伴,比我年長一兩歲的小孩,都五個一回七個一回的進了學校,寂寞得了不得,天天去逼迫和善的父親“要上學去”,當初只是說你還太小,不准我去,但原來不是什麼壞事,父親也似乎心裏很歡喜,所以末了有一天他終於去和高島先生說妥,從第二天起我也請父親給我買兩枚對摺的紙石板,以及石筆硯台等,同大家一起的上學校去了。因為這緣故,我的入學比同級的學生要遲一個月了。我的父親是少有的喜歡學問的人,在沒有工作的冬天的晚上,時常拿了熏黑得幾乎連字也看不出來、書面也粉碎了的《孝經》或《十八史略》的殘本,到高島先生那裏去喝茶談天,順便請他指教。

那時父親大約是三十五六歲,在鄉間是稀有的晚婚,或者因為這緣故,我沒有兄姊和弟妹,只是一個獨子,連一句硬話都沒有被說過,這樣的養育下來的,所以身長雖然同平常一樣,卻是瘦削細長,和近地的小孩們也常常赤着腳作戶外的遊戲,但不知怎的臉色總是蒼白的,無論競走或是角力為我所敗的人一個都沒有。因此,即使這樣的游嬉着,偷偷地溜走,回到家裏去的事也常有之。上了學校去以後,這個脾氣終於不曾改,雖然因為牆上寫字,或者從柵欄里鑽出,被先生呵斥,也如別個學生一般,但總是怯弱,不大說話。倘若被命令去讀寫在黑板上的字,便漲紅了臉,低着頭,也不回答,變成石頭一般的堅硬了。雖然是自己願意進學校去的,對於學校卻終於沒有興味,而且有時還乘中午放學回家,不給別人知道,躲在後面堆積什物的屋裏,不再去做午後的功課了。病身的母親有一天曾經摩着我的頭頂說道,這個孩子只要肯略略和人家的小孩們去打架,那就好了,我聽了也不說什麼,但是心裏想道,倘若打起架來,我是一定要輸的哩。

我家是村裡只此一家的箍桶鋪,單靠箍桶的生意,不能夠維持生活,所以又從近村的號稱近江屋的一家大地主那裏賃了幾畝田來耕種。因此整年吃的是雜着許多稗子的飯,一點都沒有黏氣,偶然晚上有人來談天,母親便拿一握的米放在火鏟里炒焦了,〔泡上開水,〕拿出來代茶;家裏是這樣的境況,我也就終年穿着滿是補丁的洋布褲,只到腰間為止的洗舊了的小袖衣服,跟了穿着同樣服裝的小孩們赤着腳走路,這些事也都已習慣了;頭髮長了的時候,父親便親自給我剃。名字叫作檜澤新太郎,但是村裏的人,大家只叫我作“箍桶鋪的新太”。

我在學校里,既然如上文所說,對於各種學科一點都不用功,當從第一年級升到第二年級去的時候,在三十多人的一班裏,考在倒數第二名總算勉強及格了。但是不幸我家兩邊鄰舍的小孩,一個是上級的男生,一個是同級的女生,在那時都領到用水引[1]束着的幾帖白紙當作獎品,我雖然幼小,但心裏也覺得不很舒服。這一天從學校回家,並不同平常一樣的到門外去,直到天黑只是蹲在很大的地爐的角上,茫然的弄着火筷。父親吃過晚飯,買了兩條黑羊羹[2]來,說因為你是最小,安慰了一番。

這件事到了第二天也完全忘記,還同以前一樣的時常不做下午的功課。這樣過去,七歲這一年完了,就是正月,第三學期正開始的時候,學校里發生了一件頗為稀有的事情,這就是名叫佐藤藤野的在村裡是無比的美麗的一個女孩子,突然編進一年級里來了。

百餘的生徒都撐起眼睛來了。實在這藤野姑娘,即使現在想起來,也是不大常見的美麗的女兒,前發垂到眉邊,圓的臉龐,大而且黑的眼睛很是明澈,顏色極白,笑起來的時候頰上現出笑窩。男生不必說了,便是女生也都只用什麼紅布片之類束髮,頭上包着齷齪的月白手巾,或者在下雪的日子,穿了笨粗的雪屐,從頭上披着半截的紅毛毯上學校來:在這樣一群人的中間,夾着身穿染出大朵菊花的華麗縐綢衣服的藤野姑娘,正是比在村端泥田裏開着的荷花還要鮮明地映在我們的眼裏了。

藤野姑娘據說以前曾在離村不過十里的盛岡市的學校里學過,現在同母親寄住在近江屋的支派,開着綢緞鋪的稱作新家的家裏。

據村裏的傳聞,藤野姑娘的母親便是從兩三年前患着眼病的新家的主母的妹子,本來在盛岡也開着頗大的銅鐵店,不知怎樣的破了產,丈夫上弔死了,她便帶了遺腹子藤野姑娘,到新家來寄住,一面給他們助理家務。這個傳說,就是我們小孩也都知道的。藤野姑娘的母親是一個身材瘦小,顏色很白而且美麗的人,又和她的姊姊那新家的主母不同,很是快活而且待人非常之和善。

村裏的學校在那時不過是很簡陋的國民科的單級,此外補習科學生六七人,教師只是高島先生一個人,教室也只一間。學級雖然不同,每當藤野姑娘用了鈴一般的好聲音朗誦讀本的時候,一百多人便都停住了石筆和毛筆,向著那邊看。我因為最不喜歡習字與算術,常常茫然地望着藤野姑娘的那邊,這其間先生便用竹鞭輕輕的敲我的頭頂。

藤野姑娘無論什麼學科,成績都很好。有一天,二年級的女生們在上課的時候做頑皮的遊戲,先生引了藤野姑娘的例,曾加以訓戒。上級的學生略有點不服,但是我卻毫不覺得詫異,因為藤野姑娘在那時候是全校里的,全村裏的,--不,在當時的我的全世界裏的,第一個美而且好的人。

這年的三月三十日,照例的舉行給發文憑的儀式,從近江屋的主人起,村長,醫生,以及別的村民共有五六人,都到學校里來。我也穿了珍藏的長袖衣服,用半幅的白棉布當作“兵兒帶”,和大家一同去。穿着黑色洋服的高島先生,覺得比平日更為像樣了;教室也裝飾得很像樣,正面交叉着日章旗;前面是蓋着白布的桌子,彷彿記得上面擺着大花瓶,插些松枝和竹。《教育敕語》的捧讀,《君之代》的合唱都已完了,十幾個畢業生輪流的被叫上前去,都高高興興的拿下畢業文憑來。其中的優等生又被叫到村長的面前,去領獎品。其次按着三年二年一年的順序,宣讀新升級的姓名,但不知怎的裏邊卻沒有我的名字。旁邊的小孩都說道,“新太落第了,落第了!”看着我的臉。我在那時候是怎樣的心情,現在記不起來了。

儀式完了之後,只有說是近江屋所賞的紅白年糕,我也分得一份,大家聚在一起,很快活地歸家去了,我們落第的六七個人,因為先生說是另有事情,被留下在後面。住在村端的灰棚里的小姑娘也在其內,已經哭出來了,我卻想道,或者先生隨後給我文憑也說不定,想着這種沒有理由的事,專心等候着。

過了一刻,大家輪番的被叫到教員室里去,或受訓戒,或受勉勵,我卻正是末后的一個了。先生對我說道:“你年紀還小,身體又弱,且在二年級里再讀一年罷。”我幾乎聽不見的答了一聲“是”,行一個禮,先生摩着我的頭頂道:“你太柔順一點。”於是從桌上的盤裏取了三片麥粉的煎餅給我。我在那時候深深的感謝先生的慈惠,再也沒有了。在這屋裏,村長以下還有兩三個老人們留在那裏。

我將包在紙里的紅白的年糕和麥粉煎餅,用兩手抱在胸前,悄然的出來,剛走到階口,無端地覺得悲哀,將要哭出來了。好容易才將來到喉間的哭聲竭力鎮壓住,但是想到先生的慈惠,被朋友們冷笑的羞恥,回到家裏將說些什麼,小小的胸脯里完全塞住,眼淚便簌簌地落下來了。這時候忽然覺得有兩三個女生,不知怎的還留在校里,正從校役室那邊出來,我感着說不出的羞恥,心裏猛跳起來,便緊貼的靠了柱子站立着,垂着頭,使她們看不見我的面貌。

覺得輕泛的草履的聲音,急速的從後面走近前來,又聽得人聲道:“怎麼了,新太郎?”這原來是藤野姑娘。向來還不曾交談過一句話的人,現在這樣地見問,我不禁抬起頭來,藤野姑娘在她的清明的眼裏充滿着柔和的光,正注視着我。我又即俯首,緊咬着下唇,但是啜泣的聲音終於泄露出來了。

藤野姑娘暫時沉默着,隨說道:“不要哭了,新太郎。我這回也是第末名勉強及格的呢。”彷彿對着自己的兄弟似的這樣說了,又接著說道:“明天給你拿好的東西來,不要哭了;大家怕要笑話哩。”她說著想來窺探我的面貌,但是我將面龐貼着柱子,竭力地隱藏,她便又急急地走去了。藤野姑娘雖然無論什麼學科成績都很好,因為在第三學期才進去的,所以列在第末,升到二年級去的。

這一天的傍晚,父親正在店堂里冬冬的嵌桶箍,母親出外汲水去了,我悄然的蹲在地爐邊,在幾乎不能辨別人的面目的薄暗中間,將竹屑拋進火里去,一心看着他彷彿吐舌一般的燃燒下去,忽聽得有人在後門口小聲叫道:“新太郎,新太郎。”我出了一驚,突然的跳下泥地,也不穿草履,便奔向後門去。

藤野姑娘獨自一個人靠了門立着,見了我便莞爾一笑,說道:“啊呀,赤着腳?”似乎略略皺一皺眉,於是急忙從袖底里取出一件用紙包着的東西來,遞在我的手裏。

“這個送給你。你要竭力地用功,我也去用功……”這樣說了,我只是茫然的立着,一句話都不說,她已經在昏黃中走去了;走了三四丈遠,又回過身來,用手在面前左右搖動;我省悟這是教我不要對別人去說,便點頭示意,她就跑進梨樹下去不見了。

紙包里是一冊洋紙的筆記簿,一枝用去一半了的舊鉛筆,此外裹在桃紅的羽紗小片里的是一個鉛制的玩具手錶。

夜裏,我在薄暗的洋燈的影下,舔着鉛筆,在給我的筆記簿上,從讀本的第一課起,很端正的抄寫了四五頁。我感到學習文字的喜悅,實在是以這時候為最初了。

人的心是很奇妙的東西。第二次的二年級的功課又開始了,我不知怎的覺得上學校去很愉快,向來厭倦的無法可想的五十分鐘的授業現在卻不知不覺地就過去,被竹鞭敲頭的事也沒有了。

在廣大的教室里,南北兩面的牆壁上各掛着兩塊黑板;高島先生急急忙忙地在這四塊黑板前面走來走去的教;二年級生向著西北角的黑板,兩行粗糖的桌椅並排的放着;聚集在前面桌子旁邊的是女生,藤野姑娘自然也就在這中間了。

新學年開始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被先生所稱讚了。只要沉靜地聽着,先生所教的事情必定懂得;在兒童的記憶力強盛的頭腦里,曾經理解的事情很不容易忘記。以後每逢先生說“知道的人舉手”的時候,我幾乎沒一次不舉手的。

我對於各項學科並沒有嫌憎的東西,但是其中習字的時間尤為我所喜歡。先生大抵命令我去辦注水的差使。我拿着洋鐵的水壺,在各桌子前面走來走去注水。桌子的兩頭各放着一個硯台,大都是虎斑石或是黑石所做;只有藤野姑娘的不知道是什麼石頭,卻是紫色的。我給他們注水的時候,略略俯首行禮的也只有藤野姑娘一個人。

最是擔心的是算術的時間。我同藤野姑娘都是八歲,同級里還有一個叫豐吉的小孩,卻比我們要大兩歲,身體也大,頭腦也發達了;我所知道的事情,藤野姑娘大抵也都知道,但是我們兩人舉手的時候,大抵豐吉也舉起手來。兒童時代的兩歲之差,在頭腦活動的優劣上大有懸隔,最顯著的便是算術。豐吉的算術,是他最得意的課目。

先生出題后,又轉到別的黑板前面去,隨後回來,高舉着竹鞭說道:“做好了的人舉手。”倘若這是不大容易的算題,藤野姑娘舉着手,或是並不舉手,必定回過頭來望着我這邊。我在她的眼睛裏能夠明顯的看出那起伏的微波;兩人都舉起手而豐吉不會的時候,她的眼裏閃着喜悅的光;她與豐吉都不會做,只有我舉手的時候,便泛着天真羨望的波;她與豐吉都舉起手,只有我不會的時候,便流露出惋惜的眼光;或者兩人都不會做,豐吉獨自傲然的舉着手的時候,美麗的藤野姑娘的面上霎時間便為暗影所遮掩了。

藤野姑娘讀書的聲音,和別的女生低聲誦讀連鄰席的人都聽不清的相反,極其清楚而且響朗;她的讀法裏,又有一種為村中兒童所沒有的聲調。過了一兩個月之後,我不覺無意中也用這樣的聲調讀書了。朋友們覺得了便都笑我;我被笑了心裏想改過,但臨時高聲讀起來,這聲調一定出來了。有一天,六七個人聚集在校役室外的井邊,談着種種事;豐吉忽然說到這事情,大加嘲笑之後,說道,

“新太和藤野姑娘配作夫妻,倒很好哩。”

藤野姑娘正站在相距約五六步的地方,這時候突然回答道:“自然會配的,自然會配的。”把大家都驚倒了。我漲紅了臉,急忙地跑了出去。

大家雖然都是兒童,但男子與女子到底還有界限,在學校里幾乎沒有一同游嬉的時候;到了傍晚,人家的屋檐與破風都繞着晚飯的炊煙,我們常常走到街道上,玩那些“奪寶”或“捉迷藏”之類的遊戲,有時男組與女組合在一起,大家熱心的玩耍,直到天色全黑才止。藤野姑娘輪到做“鬼”的時候,一定向著我追過來。我覺得非常歡喜。雖然我體質很弱,到底是男孩子,所以即使藤野姑娘緊閉着嘴,極敏捷地追來,也很不容易將我捉住。後來她跑得氣喘了,本來便是故意的給她抓住了,也未始不可,但是這些地方終是孩子氣,偏是竭力地逃避。雖然如此,每回捉迷藏的時候,藤野姑娘卻仍是只向著我追來。

在新家裏有藤野姑娘的三個中表兄弟:大的兩個是學校的四年和三年生,最小的還沒有入學;那兩個人成績都不很好,和同年紀的近江屋的孩子們感情極壞。據我朦朧的記憶,彷彿藤野姑娘也常被他們所虐待。有一天曾看見她在什麼地方被他們所打,但是記不清楚了。只有一次,我挑着一副小水桶,往新家後門口的井裏去汲水,藤野姑娘正在那裏靠了門枋立着,獨自哭泣,我便問“怎麼了”,她並不回答,只用前齒咬着長袖的下端。我見了便不能再說什麼,只覺得連自己也彷彿含淚了,沉默着拿了大勺舀水,挑起擔來剛要走,卻被叫住道,

“新太郎。”

“什麼?”

“給你看好的東西。”

“什麼東西?”

“這個。”說著,從袖子裏用心地拿出一枝美麗的花簪來給我看。

“好齊整!”

“……”

“買的么?”

藤野姑娘搖她的頭。

“要來的么?”

“母親給的。”低聲的說,又抽咽了兩次。

“給富太郎(新家的長男)欺侮了么?”

“他們兩人。”

我想說些什麼去安慰她,但是沒有話可說,只是沉默着望着她的臉,藤野姑娘忽然說道,“這個給你罷?”一手弄着花簪,卻又說道,“因為你是個男人……”便裝作將花簪隱藏背後的模樣,在為眼淚所濕的臉上現出美麗的笑容,隨即“帖達帖達”地跑進門裏去了。我在幼小的心裏想像藤野姑娘被兩個表兄弟所欺侮,所以哭了,大約母親給她花簪去寬慰她的,不知怎的覺得那富太郎的扁平的長臉很可惡,懷着一種奇妙的心情回到家裏了。

不知不覺的四個月已經過去,七月底便是第一學期的考試,成績發表出來是豐吉第一,我第二,藤野姑娘第三,以後就是暑假了。我還記得富太郎到各處宣揚,說藤野姑娘因為輸給豐吉了,說是氣憤不過,終於哭了。

到了暑假,大家連安放書和石板的地方都忘記了,每天都往山陰的水塘里去游泳。我也時常同去,但大抵獨自先回家,在父親的作場--店堂的板台上,趴在竹屑和刨花的中間,流着汗溫讀本,或是習字;或者毫無目的的站在檐下的陰影里,等候藤野姑娘的影子的出現。

這其間,重大的事件發生了。

八月整月的暑假裏,這是在中旬還是下旬呢,都記不得了,只是一個非常炎熱的日子,空中並無一片雲,烤在頂上的太陽正如烈火一般,也沒有一點微風,一切樹木都彷彿垂死的掛着葉子。在人家前面的狹隘的溝里,從臭泥里湧出無數渾濁的水泡,浮在並不流動的污水上面;太陽曬着大路上的石子都熱得燙腳,蒸發出來的泥土的熱氣使人噁心而且幾乎昏眩。

村的後面是廣闊的草原,草原盡處是幾十畝的青田,這都是近江屋的產業。灌溉這田的約二丈寬的一條小河,貫通草原中間奔流過去,河岸邊有近江屋的一所水碓小屋,終年在那裏搗米。

在草原上春天長着紫花地丁,秋天有桔梗和女郎花。四時都有各樣的花草,我們平日常去遊玩,但在那時原上一面盛開着茅草花,在水碓小屋的周圍開得尤為繁茂。小屋裏邊有直徑丈余的一個水車。終日迴轉着,發出澀滯的聲音,十二個大木杵毫不間斷地搗着米。

這一天,我穿着漂白布的無袖的短衣,也不系腰帶,黑褲底下躡着一雙草履,用臂膊拭着額上的汗,站在新家斜對門的一家粗點心店的前面。

忽然在前面一町遠近的地方,往水碓小屋去的拐角上,近江屋裏的一個名叫金次的少年工人,變了顏色向著這邊跑來。

“什麼事?”有人攔着問。

“藤野姑娘被水車的軸子捲住,給木杵搗壞了。”他大聲嚷着回答。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覺得彷彿是被強烈的電氣所擊似的,不禁發了大聲叫道“呀”!

在少年的後面,大約相距六丈,那個全身雪白的沾着米糠,滿面鬍鬚,骨格雄偉,六尺許高的搗米的男人,脅間挾着什麼東西,也是疾風似的向這邊跑來。仔細看時,這〔所挾的〕不是藤野姑娘卻是什麼!

他走到新家的門前,正要進去的時候,先來通報的那個少年,同着正赤着膊還不及穿衣的新家的主人飛奔出來,嚷道,“醫生家去。醫生家去!”那男子略略停步,隨即跑過我的面前,向醫生家去了,這幾秒鐘時,藤野姑娘的異樣的姿態很明了地映進了我的眼裏。那個男子宛如大鷲抓住黃雀一般的將她挾在脅下,藤野姑娘的美麗的臉頹然地垂在前面,後邊是從膝踝以下雪一般白的兩隻腳,很柔軟的掛着。左邊的腳上從膝頭斜到後跟,是一條約有三分寬的新鮮的血痕!

後面便是以前的少年和新家的主人快步跟着。主人的後面是穿着白地浴衣的藤野姑娘的母親,手裏還拿着什麼東西。

在火一般熱的石子路上赤着兩腳……

那緊閉着的嘴,我暗想這與捉迷藏時候向我追來的藤野姑娘很像,--這當然只是在一秒鐘的幾百分之一的短的時間裏罷了。

這是在將近百度的熱天,連微風都沒有的正午所發生的情狀。

我見了那一條的新鮮的血痕,忽然覺得噁心,像要嘔吐的樣子,眼睛也昏眩了,在那時候還能看見藤野的母親的面貌,幾乎是不可思議了。我昏昏地跟在後邊快跑。我家正在醫生住宅的這邊,相隔兩三家,我便奔入,突然地伏在正在工作的父親的膝上,就此人事不省了。

藤野姑娘便是這樣的死了。

還有一件回憶,同是那時候的事情,雖然已經忘記是哪一件在先,但還記得也是夏天太陽赫灼的午後的事。

往離村一里[3]許的K車站的馬車,每日兩三回,在村端一直往北延長過去的國道上,駕着滿被塵土的黑馬,踢起灰塵,來回的走着。那一天,我們五六個人,乘着這空馬車,到村外三四町水車左近的土橋那裏去遊玩。同去的都是頑皮的鄉下孩子,其中也有人怕那直曬頭頂的太陽,拿了大的款冬葉戴在頭上,當作涼帽的。

過了土橋,邊旁都是小松樹的平林;在路旁松樹陰下夏草的中間,俯伏的躺着一個身穿污穢的衣服的丐婦,旁邊是一個不滿一歲的嬰兒,沙聲叫喊,一面在草里亂爬。

拉馬車的定老兒看見了,便止住馬車,高聲問道:“怎麼了?”我們也都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丐婦很困頓似的從草里抬起頭來,滿面垢泥塵土,被汗流成斑駁的條紋,掀着鼻子,一個很醜的面貌,現出說不出的疲勞和苦痛的顏色。左邊眉毛上有一個新鮮的傷痕,一條鮮血沿着面頰轉到耳下,又流到胸前去。

“給馬踢了,走不動。”她將要氣絕似的說,隨又俯伏下去了。

定老兒暫時注視着這丐婦,說道:

“不如往村裡去;那裏有醫生,警察也在那裏。”說了隨即趕着馬車一直去了。

我們整列的站在女人面前,看着過了一刻,豐吉拍着立在旁邊的萬太郎的肩頭說道,

“好髒的化子呀,頸子漆黑的。”

草里的嬰兒現出怪訝的神情,爬在地上看着我們。女人一動都不動。

豐吉看了這情形,忽然發出元氣很好的聲音道:

“死了,這個化子!”說著拔了一把野草,撒在女人身上道,

“給她蓋上草,埋葬了罷。”

大家見了也都嘴裏罵著,同豐吉一樣的動手撒草。我【不去加入,】覺得彷彿獨自遠隔似的,看着他們的動作。

嬰兒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喊起來了。女人從草里抬起頭來。

“呀,活了,活了!還活着哩!”大家嚷着,由豐吉領路,往村的那邊跑去了。我不知怎的卻沒有走。

醜陋的丐婦也並不擦去流下的血,怨恨似地睜着渾濁的疲勞的眼,注視着獨自留下的我的臉。我也注視着。傾斜的夏日放出強烈的光線,毫無顧忌的曬着她那為塵土和汗所污的面龐。沿着面頰,從頸間流到胸里的一條血痕,非常新鮮的刺人眼目。

我目眩了,覺得四周變成黑暗,忽然感到不可言狀的寒冷,使我全身顫抖了。我便也向村裡跑去,已經比別人落後了三十間[4]了。

但是我不知怎的並不想去追上那先走的小孩們;跑了二十間的路,隨即停住了,回過頭去看。那個丐婦隱在二尺長的夏草里,看不見了。再看豐吉那邊,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化子的事情,都高聲唱着“我是官軍”的歌跑着去了。

我那時候懷着一種奇妙的心情,行走上前去。在幼小的胸中,勉力想驅去映在心裏的那個血臉的幻影,一面這樣的想着,

“先生說過不可嘲罵殘疾的人和化子,豐吉卻幹了那樣的事,那麼即使豐吉考在第一,我是第二,豐吉的人卻比我更是不好了。”

這以後的十幾年中,我在本村小學校里最優等畢業,因了高島先生的厚情,在盛岡市高等小學校肄業。那邊也好好地畢了業,進了縣立的師範學校。在這年的夏天,父親生肺病死了。不久母親回到鄰村的母家去,過了半年,因為某種事情,聽說往北海道去了,現在是生存着呢,還是死了呢,沒有人得到她的消息,也沒有尋訪的線索。

我在二十歲的時候進了高等師範學校,在六個月前也已畢了業。

從畢業考試的前幾時發作的惡性的咳嗽逐日厲害起來,在這鎌倉過病院生活也已經有四個多月了。

學窗的傍晚,病院的長夜中,我從言語和書簡里感到朋友的交情,深深的沁到身里去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不曾能夠像許多朋友一樣,親密的嘗過戀愛的滋味。有一個朋友批評我說,這是因為你太謹慎,常常過於警戒着的緣故。或者如此,也說不定。別一個朋友說,因為從早到晚沒頭於書卷堆里,全然不和社會接觸,所以沒有這樣的機會。或者如此,也說不定。又有一個朋友說,因為全然成為知識的奴隸,養成冰一般的冷酷的心的緣故。或者實在如此,也說不定。

在這活了幾多人、死了幾多人的病床上,吸着聞慣了的葯香,靠在遠聞濤聲的枕上,似夢非夢的夢見的,正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唉,藤野姑娘!僅僅八歲時候的半年短夢,自然不能說是戀愛。這樣說了,人家會要見笑,自己也覺得可哀。但是,這樹陰下的濕氣似的,不見陽光的寂寞的半生里,不意的從天上的花枝上落下了一點的紅來,那便是她這個人了。說起紅來,--唉,那個八月的暑天之下,在雪白的腳上流着的一條的鮮血!明明白白地想起這個情景來,我不知為什麼緣故必又想到倒卧在夏草里的那個丐婦,而且我又即將可怕的想像移到行蹤不明的母親的身上去。咯血之後,昏睡之前,不能言狀的疲勞之夜的夢屢次反覆,現今我所想起的母親的面貌,已經不是那真的面影,卻似乎與那從夏草里怨恨似地看着我的、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向何處去的丐婦,是同一的面貌了。抱着病而且冷的心胸,感到人生的寂寞,孤獨的悲哀,百無聊賴的晚間,非常可以懷戀者,只是不曾知道學習文學的喜悅以前的往昔罷了。至今我所學得的知識,當然只是些極零碎的東西,但是我卻為此注盡了半生的心血了,又為此得了這個病了。然而我究竟受到什麼教益,學得什麼東西了呢?倘說是學得了,那便是說人到底不能真實知道一切的事物這一個漠然的恐怖而已。

唉,八歲那年的三月三十日傍晚呵!自此以後,藤野姑娘最先死去了。見了倒卧在路旁草里的丐婦了。父親也死了,母親行蹤不明了。高島先生也死了。幾個朋友也都死了。不久我也就將死去罷。人都是零零落落的,各自分散的。人們雖然都是一樣的死,但是也不能說是死了便可以睡在同一的墳墓里。葬在大地之上到處散着的不足六尺的土穴里,言語也不相通,面貌也不相見,上面只有青草生長罷了。

男女貪着不用意的歡樂的時候,便從這不用意之間生出小孩來。想到人是偶然的生來的,那麼世間更沒有比人更為可痛,也沒有比人更為可哀的東西了。這個偶然或者正是遠及永劫的必然之一連鎖也未可定,這樣想來,人就愈覺可痛,愈覺可哀了。倘若是非生不可的東西,那麼生了也是無聊。最早死了的人豈不便是最幸福的人么?

去年夏天,久別之後,回到故鄉的時候,老栗樹下的父親的墳墓埋在積年的落葉之下了。記着“清光童女”的法號的藤野姑娘的小小的墓碑,被風侵蝕到文字都已漫漶,隱在茅屋草叢中幾乎不見了。

壯麗的新築的小學校,聳立在先前的草原,村后的小河的岸邊。

不曾改變的只是水車的木杵的數目。

豐吉在十七歲時參與倉前神社的祭禮,跌下馬來,折了右腳,瞎了左眼,現在充當村中自治公所的聽差,當我去訪問的時候,正在揩着額上的汗,用謄寫板印刷上忙地丁附加稅未納的催票。

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年)六月作

石川一(Ishikawa?Hajime,一八八六至一九一二年),別號啄木(Takuboku),初在故鄉澀民村當小學教師,月薪八元,常苦不足,流轉各地為新聞記者,后至東京,與森鷗外(Mori?Ogai),與謝野寬(Yosano?Hirohi)諸人相識,在雜誌《昴》?(Subaru)上發表詩歌小說,稍稍為有識所知。但是生活仍然非常窘苦,夫婦均患肺病,母亦老病,不特沒有醫藥之資,還至於時常斷炊。他的友人土岐哀果(Toki?Aika)給他編歌集《悲哀的玩具》(Kamshiki?Omocha),售得二十元,他才得買他平日所想服用的一種補劑,但半月之內他終於死了,補劑還剩下了半瓶。他死時年廿七,妻堀合節子(Horiai?Setsuko)也於一年後死去了,遺下兩個小女孩。他的著作經友人土岐等搜集,編為《啄木全集》,分小說詩歌及書簡感想等三卷,於一九二〇年出版完成。

《兩條血痕》(Futasujii?no?Chi),原本收在全集第一卷里,是一種幼時的回憶,混和“詩與真實”而成,很有感人的力量。他的詩歌,尤為著名,曾譯其詩五首登《新青年》九卷四號,又短歌二十一首,載在《努力》及《詩》第五號上。一九二二年八月一日附記。

[1]水引是半紅半白的紙捻,有贈與時,以此橫縛物品上。

[2]羊羹是一種點心,以豆沙和糖及石花汁煮后凝結而成的。

[3]日本一里約當中國六里,三十六町為一里。

[4]六尺為一間,六十間為一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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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周作人譯文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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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兩條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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