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五)
“鍋”卸下來的感覺真的是非常好,諸航真想用“身輕如燕”來形容自己,不過有點太誇張。
她是第三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間方便。在前三天裏,令人羞惱無比,她居然吊著尿袋。
稍微有點目眩,腳下發軟,起身時,眼前金星直冒。她悄悄看了下肚皮上的傷口。成流氓雖然討厭,手術做得真不錯。刀口是橫着的,縫補時用的腸衣線,不必拆線,自然與身體融合。線跡不很明顯,時間久了,只會留下淡淡的疤痕。
到第五天,她出出進進,已經非常自如。
唐嫂羨慕至極,拚命地誇年輕就是本錢呀,她生孩子在床上躺兩個月才能下地。說到這,她又轉折了下,我們那時孩子都是自己帶。
諸航呵呵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現在看看,好像是有一點小帥。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時候,她趴在邊上看,就看見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來。她摸一下,他會哼哼回應。
喝完他就睡,醒了繼續喝。一天裏睜眼睛的時間不多,她見過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說月子裏的孩子看不清楚東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聲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會睜開眼睛追着聲音,腦袋轉來轉去。
她笑着說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給帆帆餵奶?”唐嫂認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話的。
卓紹華晚上也住醫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從卓紹華的臉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麼處分,她也沒繼續問。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項檢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還裹上毛巾,戴上帽子,“月子裏落下病,以後治不好的。”她打開諸航反抗的雙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紹華抱在懷裏。他抱孩子有模有樣,到是諸航至今都沒抱過,她只有時用指頭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緊緊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頭。
“帆帆我來抱,卓將,你打傘。”唐嫂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把黑雨傘,超大號的。
外面秋高氣爽、風和日麗,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剛生過孩子,身上有血光,會惹上天上的神,打着傘就能躲開了。別不相信,很靈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語重心長。
諸航差點被這話給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紹華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雨傘。
勤務兵進來提上行李,與唐嫂先出去了。
“還有什麼事?”卓紹華看着雙手緊抓着床柱的諸航。她並不善藏心思,看得出來,她有些糾結。
“其實那個四合院也不錯啦!”她抓抓頭髮,幾天沒洗,不是一堆亂草可以形容的。
他點頭,“那兒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們不要過去的。”她聳肩。
“兩邊的距離不短,唐嫂跑來跑去,那個年紀,怕是不能勝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這樣認為。我們該挪個地方,下一個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沒有伸出手來,她的體內像有一台發動機,任何時候都讓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術后不久。
他二十一周歲時,一邊接受軍事化訓練,一邊讀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時,便不想動。
她的眼睛與鼻子都擠到一塊了,沒有繼續討論。他在前,她在後,半步的距離。七天沒有出病房大樓,突然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她下意識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一柄大傘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別人會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們。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
也許這真是個美好的風俗,入鄉且隨俗。
勤務兵今天開的是輛寬敞的商務車,很舒適。唐嫂與帆帆坐在後座。上車的時候,卓紹華託了她一下。
久違的街景,讓她有點唏噓,如同重見天日般,彷彿已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真的蹩壞了。
街道越走越寬,車輛越來越少,漸漸就只有他們的車在兩邊長着高大古木的林蔭間馳騁。
一座高大莊嚴的門樓躍入眼帘,門樓下是持槍站成一把繃緊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裏面金黃色的銀杏葉落滿大道,樹梢間隱隱有青色磚瓦的房屋林立。只是空氣太過嚴謹,連飛鳥都不見一隻。
她不由地拽住卓紹華的衣角。
他側目看她。
“他們有槍。”她指指士兵,車速已放慢。
“嗯。”然後呢?
“我會情不自禁地想投降!”她以只有他聽到的音量低語。
“為什麼?”
“我手裏沒有槍呀,打不過他們。”
嗓子發癢,他咳了幾聲,“應該沒有機會打得起來的。”他很認真地回答。
“可是這氣氛。。。。。。讓人不由自主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我還是住到。。。。。。”四合院去。
“第二個院子就是我們的家。”他拍了拍她的手,打斷她的擔憂。
他沒有提過,他的家也是四合院,不是大雜院,而是獨門獨院。
一個與唐嫂差不多大的年紀的婦人腰上扎着圍裙從院中出來迎接他們,搶先探身拉開小睡被,看了看小帆帆,嚷道與卓將出自一個模子。
卓紹華又把傘撐開了,他告訴諸航,婦人姓呂,是家中請的阿姨,負責家務和做飯,唐嫂專門照顧帆帆和她,偶爾有重活,勤務兵會來幫忙。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讓她沒有後顧之憂,沒人會當她是使喚丫頭?那麼。。。。。。她就不是必不可少的。
“夫人累了吧,我扶你進屋休息。”精明的呂姨看出她的彆扭。
“我來!”卓紹華點下頭,“麻煩你收拾下行李。”
她法律上的家,與她來講,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環境。
與外面肅嚴莊重的氣圍比較,院中溫和太多,正中間有一個花圃。她認得裏面種的是玫瑰,大部分均已凋射,只有一朵黃色的玫瑰與已不再翠綠的枝葉一起在風中搖曳。這個品種很名貴,栽種起來也很複雜。想像呵護它們的,必然是一雙纖細的手和一顆溫柔細膩的心。
左右的房間是書房與客房、畫室,朝南的是客廳與主卧室,現在多了間嬰兒室,住着小帆帆。她堅持住朝東的客房,這樣,太陽一升起,打開窗,就能看到第一縷陽光。
沒有人否定她這個決定,呂姨和她有靈犀,說這屋她一早就通風,裏面的被褥鋪得非常軟和,聞聞還有陽光的味道。
產婦吃的飯都是淡而無味,她不需要替小帆帆吃,勉強吃幾口就好了。
家中多了新成員,總有點忙亂,到九點個個才回屋休息。她沒有往客廳與主卧室跨一步。
房間裏沒有書,也沒有電視,這是唐嫂的意思,說為了她的眼睛。她睜着眼躺在床上。這裏是都市,卻沒有喧鬧。寂靜中,風捲起樹葉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她數了會羊,數了會兔,突然發現一件事,小帆帆屬豬哎,真的是個小小豬了。於是,她又數了會豬,睡意緩緩襲來。
沒睡多久,她被飢餓叫醒了。彷彿前心絞着後背,一刻都不能忍。懷孕的時候,為了小帆帆的營養,放開肚皮來吃,把胃撐大了。
屋中沒有零食是自然的,她打開門,仔細辨認了下方位,記得廚房在院門隔壁。
夜深如海。外面的路燈透不進茂盛的枝葉,唯有天上的月借了點光明。
廚房的門沒鎖,燈的開關就在門邊,冰箱在里側。拉開冰箱門,她失望得想吼。除了給她煲的那些營養湯,沒有一點吃的,哦,還有幾根黃瓜。
她挑了根品相不錯的,擰開籠頭洗凈,也沒削皮,啃得咯嘣咯嘣的。
咀嚼得正起勁,突地發現牆上多了一道影子。她認出來人是卓紹華,羞得恨不得鑽桌子下面,感覺像半夜越牆潛入的宵小,偷的是一根黃瓜。
她撇下嘴,無奈地轉過身,呵呵擠出兩聲笑,“我。。。。。。有點餓。”
不知怎麼,他不言不笑的樣子特別懾人,她像是有點怕他。
他穿了件睡袍,鈕扣扣得一絲不苟,*扎得嚴嚴實實。默默閉了下眼,他走過去,從她嘴邊拿過了黃瓜。用刀切去她啃過的那一端,然後把餘下的切成了絲。那刀法,嫻熟流暢。
鍋里放進兩碗水,點火,水開,從柜子裏拿出一卷麵條,倒入水中,等沸的時候,從冰箱裏倒了一碗煲好的湯,在微波爐中加熱。麵條起鍋,穩穩的盛入湯中,然後把黃瓜絲擱上面,再加了些熬好的肉醬。
他用眼神示意目瞪口呆的她坐下,遞過一雙筷子。
她雙手接過。
他在她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眼神落在院中的黑夜中。
黑暗給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卻用來尋找光明?
她埋頭吃面。
沒有人說話。
她把面連湯吃得一乾二淨,話說份量可不太少。
他遞過一個水杯,水是溫溫的,讓她凈口,他返身把碗筷洗了。
熄燈、關門,他送她到客房前,看着她進屋上了床才離去。
她打了一夜的飽嗝,暗暗發誓:即使以後餓死,也絕不出外覓食。
餓死與撐死,都是死,前者至少留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