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路
有多人,在這條十字路口迷了路,再也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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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中的萬幸是,謝少峰在余小凡回頭之後認出了她,並且很快將她帶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也將余小凡從眾人足以令她羞愧致死的目光中解救了出來。
院長辦公室在頂層,謝少峰很客氣,進門之後就請她坐,辦公室很寬敞,仍保留着老式的木質拼花地板,門窗都是雕花的,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吧枱,冬日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滑的紅棕色枱面上留下許多道漂亮的光影。
辦公桌前有皮椅,余小凡羞愧得不想抬頭,說了聲謝謝坐下來,半晌都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都不知道自己剛才是發了什麼瘋,居然在謝少鋒的地盤上與他的客人起衝突,還說他就是一張訂貨單……又叫她怎麼跟一個剛才還被自己稱呼為訂貨單的男人開口說話。
謝少峰也像是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好,與她面對面坐了一分鐘,又站了起來,余小凡抬起頭,就看到他走到吧枱邊上,拿出杯子來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又走回來放在她面前。
余小凡兩隻手去接,低聲道,“謝謝謝院長。”
一連串的謝,自己都聽不下去。
謝少峰答她,“要說謝謝,應該是我多謝你才是。”隔了一秒,又道,“叫我謝少峰就好了。”
說完便對她微笑了一下。
她的緊張太過溢於言表,他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向是有些嚴肅的,醫院裏的那些小護士說話的時候都不敢看着他的臉,但他一直都記得余小凡,她上一次立在超市外泫然欲泣的樣子給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不過這一次,她的精神面貌看上去好多了。
她幫過他的兒子,無論今天她是為何事而來,他不想她覺得自己是不受歡迎的。
這是余小凡第一次看到謝少峰的笑容,在她的印象里,這個男人的表情一直是有些冷淡的,一看就知道是那種習慣了面無表情的人,就連眉眼都比平常人嚴峻些,在那本雜誌上也不例外,但是現在,微笑讓他臉上的線條變得柔軟,也讓余小凡突然地放鬆了下來。
等余小凡終於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完之後,謝少鋒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即使是皺着眉,他的臉仍是好看的。
她看着他,心裏想,怪不得別人會嘲諷她,自己怎麼會對這樣一張臉說出“他只是一張訂貨單”那樣的話來。
或許對於大部分女人來說,英俊多金的謝少峰都是最好的幻想對象,可在她心中,謝少峰最大的吸引力確實是來自於那張訂貨單。
余小凡再不是夢幻少女了,就連少婦都算不上,有些幸運的女人一輩子都能保持單純的少女心態,但那不是余小凡。
余小凡結過婚,又離了,那些所謂的夢想與浪漫早已雨打風吹去,她被生活狠狠地教訓了一下,從粉色的世界裏跌下來,跌在冰冷堅硬的泥地里,再沒有幻想的空間。
窮人是沒資格幻想的,沒有傘的人必須努力奔跑,哪有時間欣賞遙不可及的美景。
謝少峰像是在考慮自己該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她,“余小姐。”
她道,“叫我余小凡好了。”
他看她,“貴公司的那位陳小姐,是否仍在職?”
“什麼?”余小凡知道他說的是陳欣,但不明白他要說些什麼。
“關於這些儀器,我們醫院是與德方簽的直接購買的合同,對方已經發貨,現在正在等海關的入關手續,這件事我上個月已經跟陳小姐說的很清楚了,她沒有告訴你嗎?”
余小凡怔住。
“余小姐?”謝少峰看她神情突變,便開口問了一聲,余小凡沒答,他又道,“余小凡?”
余小凡猛地回神,但腦子裏已經混亂了,倉促間開口,“啊?是這樣?可能是我搞錯了,對不起謝先生,我今天來得太冒昧了,還耽誤了你這麼多時間。”
余小凡邊說邊站了起來,謝少鋒見狀也立起身,與此同時,桌上的電話鈴也響了,他把一隻手放在話筒上,卻沒有接起來,臉對着余小凡,正要開口說話,卻被余小凡再次打斷了。
余小凡今日出糗出盡,又乍然被告知那樣一個真相,此刻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奔出去找個無人的地方拿頭好好磕幾下牆壁,也不等謝少鋒把話說出來就道,“你忙你忙,我這就走了。”說著轉身推門而出,電梯也不坐了,順着樓梯一路跑了下去,標準的落荒而逃。
一直到出了小樓跑到大街上,余小凡的腳步才慢下來,想給陳欣打個電話,手指放在口袋裏的手機上,卻覺得塑料殼的手機有千斤重,半天都拿不起來。
謝少鋒堂堂一個院長,就算要搪塞她,也不需要假借什麼理由,他說直接向德國訂購了這些儀器,那事情就一定是這樣,陳欣早就知道這單子是個死單,她為什麼要瞞着老闆?她為什麼不告訴她這件事辦不成?她為什麼要看着她自取其辱?
余小凡把兩隻手插在口袋裏,慢慢地在冷風裏走着,只覺得那風一陣陣地透過她厚重的外套,吹進她的身體裏,把她的心都凍住了。
再走幾步,就有車在她身邊停下了,車窗是落下的,她聽見謝少峰的聲音,叫她的名字。
“余小凡。”
余小凡有些無措地立定在路邊,路上的人都看過來,也不知道是在看車還是在看她。男人推門下來,繞過車頭走到她面前來說話,小小的一個動作就看出極好的風度來,只是臉上的線條仍是平直的,沒有笑容,再漂亮都讓人覺得疏離。
“天冷,我送你吧。”謝少峰開口。
這樣周到,余小凡再怎麼厚臉皮,都覺得受之有愧了。
她是幫過謝少峰一次,但那只是巧合,任何正常人看到小孩走失做出與她一樣的反應,說到底,她拉住謝東東只是順手之舉,要說犧牲,也就是犧牲了一袋子雞蛋——事後謝少峰還賠給她了。
其實她應該明白,陳欣那樣有能力的老銷售都做不成的單子,她這種新手根本不可能做下來,是她心存僥倖,想藉著一點小恩討一點便宜,不但不請自來,還在人家大廳里與客人們起衝突,口無遮攔地胡說八道。
她心裏在想些什麼,謝少峰會看不出來嗎?但他仍舊客氣禮貌地接待了她,並且在說出實情的時候露出為難的表情,現在還趕過來送她,這樣的氣度,簡直是在她已經殘破不堪的自尊心上用力地扇了一個巴掌。
先前意識到被陳欣欺騙的痛苦被羞愧沖走了,余小凡立在謝少峰面前,慢慢地紅了臉。
謝少峰見她臉紅,表情也變得奇怪起來,微微側了一下臉,像是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其實也是順路,我正要去接孩子,路上經過你們公司。”
那樣的語氣,像是在對她做解釋。
“你接孩子?”余小凡驚訝了,她當然知道謝少峰是有兒子的,但總以為有老人或者保姆阿姨幫忙照顧,沒想到他竟然連兒子上幼兒園都親自接送。
“是,今天阿姨請假。”謝少峰說到這裏,低頭看了一眼表,“時間快到了,上車吧,否則來不及。”說著伸手到她身邊,把車門都開了,車子一直都沒有熄火,門一開暖氣就涌了出來,將余小凡團團裹住。
余小凡還在驚訝之中,稀里糊塗就被請進了車裏,車門隨即合上了,謝少峰也坐進來,一打方向盤,車子便迅速而平穩地向前駛去。
余小凡坐在副駕駛座上,看着前方說話,“你知道我公司在哪裏?”
“知道。”
余小凡正想說“難道你去過我們公司”?謝少峰又道,“我有你的名片。”說著指了指儀錶盤上的白色紙片。
余小凡一眼看過去,就是她與產品資料附在一起的那張名片,之前她放在他桌上的,走的時候太慌張沒拿,也不知什麼時候被他取了下來。
她想到自己冒冒失失跑到他醫院去推銷產品的舉動,臉又有些紅了,趕緊轉移話題,“你的兒子,東東……現在好嗎?”
謝少峰點點頭。
真是個不愛說話的男人。
余小凡的公司在另一個區,她不知道謝少峰所謂的順路是怎麼順路法,但車上高架之後就開始堵了,余小凡不開車,但也知道三點多還沒到堵車的時候,把頭探出窗外看了一眼,看到許多車主正做着與她相同的動作,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事故。就這樣一步一挪,二十分鐘才開出五百米遠,再往前一點,果然看到一場追尾事故,兩個車主都已經下車,立在風裏互相指責。
車子開過事故點也就下了匝道,余小凡鬆了口氣,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時間,發現謝少峰也在做這個動作,
余小凡就說,“來得及嗎?”不等謝少峰迴答,又道,“你還是先去接孩子吧,我自己回公司就好,今天我申請外出的,現在回去也不趕時間。”
她以為自己這樣說了,謝少峰就會把車停下,沒想到他居然回答,“這樣?既然你不趕時間,那就先到幼兒園去一次,可以嗎?”說著也不等她回答,一踩油門就過了十字路口。
彷彿是眨眼,幼兒園就到了。
余小凡看着車窗外的情景,整個人都陷入一種進入異次元的感覺中,她已經搞不清楚自己今天究竟是為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狀況外的情況了,而現在面前的情景,當屬其中最不可思議的一個環節。
幼兒園的大鐵門是關着的,門口擠滿了來接孩子的家長,大部分是年齡老大的祖輩,也有年輕的父母將車停在路邊等候,各色車輛在路邊綿延了上百米。
謝少峰將車停下,卻不急着過去,下車以後還站在車邊回頭問她,“你在車上等我一下好嗎?”
那麼客氣,好像她真是他的貴客。
余小凡還能說些什麼?只能點頭。
謝少峰關上車門,轉身走了,余小凡坐在車裏目送,幼兒園的大門開了,人群一擁而入,他的背影在一片噪雜中仍舊突出,再過一會兒,陸陸續續就有人牽着孩子出來了,城市裏的孩子都是受寵愛的,尤其是能進這樣的幼兒園的,許多孩子還沒有走出幼兒園的大門就被抱在手裏,還有些外籍的孩子,金髮碧眼,洋娃娃一樣可愛。
余小凡不知不覺看得入神,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這麼羨慕別人的生活,如果她沒有離婚,如果她沒有失去那個孩子……
所有的如果都讓她想流淚,讓她在倉促間閉上眼睛,怕自己真的哭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車門被再一次打開了。
小孩特有的清脆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叫她,“阿姨。”
余小凡一回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小臉蛋,是謝東東,大概是因為謝少峰就在身後的關係,乖得像只小狗,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她,帶着些緊張,瞳仁黑得發藍,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子來。
謝少峰聽兒子叫了這一聲便點了點頭,也不急着上車,轉身到車後去了,打開后廂,也不知道在拿什麼,留下余小凡和謝東東,臉對着臉,眼睛對着眼睛。
謝東東長得真是好,唇紅齒白,標準的小帥哥,不說話的時候尤其有殺傷力,余小凡一時被看得呆了,謝東東眨眨眼,問她,“阿姨怎麼會在爸爸車上?”
余小凡張了張嘴,看着謝東東漂亮的眼睛,心裏想起的卻是那天他躲在樹后,將那女人嚇得魂飛魄散的“壯舉”,兩秒鐘之後,余小凡終於開口回答了謝東東的問題,帶一點不好意思的笑的,“因為阿姨迷路了。”
謝東東看到余小凡原本是有些緊張的,畢竟余小凡就是上次他做的那件“壞事”的見證人,但他怎麼也猜不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吃驚得當場“啊”了一聲,謝少峰已經從車後走了回來,先開了後門,遞給兒子一聽紅色的旺仔牛奶,又看了他們倆一眼,問,“你們在說什麼?”
余小凡:“……”
謝東東搖頭。
謝少峰沒仔細觀察兒子的眼神,隨口一問之後便關上後門,余小凡抓緊時間回過頭去對謝東東小聲說了句,“我什麼都不會說,你也別把我迷路的事情告訴別人。”
邊說邊伸出三根手指頭做保證狀,就像是一場嚴肅的等價交換。
謝東東到底是個小孩,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來,過了一會兒臉上又多出些同情之色,看得余小凡差點破功笑出聲來,趕緊回過頭去,謝少峰也已坐進車子,看她一眼,又遞過一樣東西來。
“喝點東西。”
余小凡順手一接,低頭才發現,手裏紅紅的一個鐵罐,和謝東東手裏拿的一樣,竟然是一瓶旺仔牛奶。
“……”余小凡愣了半天,終於忍不住,笑了。
謝少峰便側頭看了她一眼,她急忙說,“謝謝,這個是東東喝的吧?還是留給他好了。”
“你喝吧”謝東東在後頭說話,並且從兩個座位中間伸出手來,晃了晃手裏的紅罐子,“我有。”
剩下坐在駕駛座上的謝少鋒,看着余小凡與謝東東頗有默契的樣子,些微地驚訝起來。
從那天之後,李盛君打了好幾份報告上去,都是關於辭任帶教實習生工作的,前兩份報告上去了之後如同石沉大海,一點回應都沒有,李盛君等得急了,又寫了第三份報告,並且打印出來,拿在手裏敲了副行長辦公室的門。
當年把林念平介紹給她的那個副行長早已換了人,現在坐在辦公室里的是她以前的老上司,原來的信貸部主人任大姐。
任大姐將近五十了,在行里工作多年,與李盛君關係一直都不錯,看她來了就笑着叫她坐,架着老花眼鏡一邊在電腦上的表格里填數字一邊問她,“有什麼事嗎?外頭不忙吧?”說著又騰出一隻手來從抽屜里拿了一包東西出來,“我這兒正好有包昨天買的琥珀桃仁,拆開嘗嘗。”
李盛君把桃仁接過來,拿在手裏也不拆,只說,“任姐,我上周給你發了兩封郵件,你都看了沒有啊。”
任大姐推推眼鏡,“哎喲,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不就行了,還郵件,行里什麼都電子,也不顧及我們這些反應遲鈍的老骨頭,跟在後頭跑都來不及,你看我,哪次打一封郵件不是費半天勁,每天光是應付這些電子表格,哪來的時間回郵件啊。”
李盛君就把手裏拿着的信封遞過去,“我都打出來了,任姐你看看。”
任大姐把信封接過來,拆開掃過前頭兩行就笑了,“你說這事兒啊,這我看到了。”
“那行里方便的話……”
任大姐立刻搖頭,“行里老的老小的小的,就這麼幾個在崗位有資格帶實習生的,這回進來的一共五個人,能上的全上了。”
李盛君微急,想一想又道,“那我跟別人換一下吧,我去跟他們商量商量。”
“這些實習生都來兩個多月了,各部門都不一樣,你這會兒找誰換哪?”任大姐說話輕言細語的,對李盛君態度親切,但話里卻一點轉彎餘地都沒有,說著又從她手裏把那袋核桃接過去撕開口子,直往她手裏倒,李盛君不好推辭,只好兩手合起來接了,又聽任大姐狀若隨意地問她,“怎麼突然不想帶了?夏遠不挺好,年前還聽你誇他呢。”
李盛君垂下眼,夏遠開始到行里實習的時候,當面沒人說,其實背地裏不知多少人羨慕她得了這麼好的一個實習生。夏遠名牌大學畢業,成績單漂亮,能力也好,無論什麼事情,在旁邊看一遍就能上手,說都不用說。人還長得漂亮,笑起來一口白牙,老遠都能讓人覺得亮眼睛。一般愛笑的人,跟人相處都不錯,夏遠來了沒多久,就跟行里上下都熟了,就連打掃的阿姨看到他都能繞過來多說兩句話,至於對她這個師父,夏遠就更是貼心了,一點小事都不要她操心,自從他來了以後,李盛君的工作量直線下降,全被徒弟擔去了。
帶徒弟能帶到這樣好的,自然讓別人羨慕妒嫉,李盛君看着每天在自己面前來來去去的英俊面孔,心裏漸漸也生了忐忑,怕別人背後閑話,更不敢與他太過親近。
那天去余小凡家,她本沒有要他同去的打算,沒想到她前腳請假走出銀行,後腳就在停車場裏遇見了夏遠。
李盛君立刻就後悔告訴他自己要去外地看望朋友了,到外地看望朋友這種事,對有些嬌生慣養的女人來說或許需要接送,但對她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大事。
李盛君一向都獨立慣了,這些年她與林念平,表面是夫妻,實際也就是一個門裏兩間屋,睡着兩個陌生人罷了,林念平工作繁忙,在家的時間極少,所以家裏家外什麼事都是她一手操辦的。
銀行里發了西瓜,她家住五樓,還沒有電梯,她就自己兩個兩個拎上去,汗流浹背地上下幾十層,走到一半膠袋破了,西瓜碎了一地,綠色瓜皮帶着血紅的瓜肉四濺散開,一片狼藉。林念平人忙事多應酬多,家裏瑣事是一概不管的,有一年客廳燈泡壞了十幾天都沒人管,還不是她趁着休息日拖了餐廳的桌子過去,再墊個椅子爬上去換了,下來的時候想,要是自己一個失足跌死了,估計也要到半夜才被發現,要是林念平喝得多了點進門直接進卧室倒頭就睡,那就更沒被發現的希望了。
有這樣的生活打底,李盛君怎麼會想要夏遠的幫忙。
但夏遠堅持,理由倒是很充分,說現在正是年後返城的時候,什麼車票都不好買,他今天正好空着,車也在,幾百公里而已,跑一趟很快的。
李盛君當然推辭,“這是我的私事,這麼遠的路,怎麼好麻煩你。”
夏遠就笑,“你是我師父嘛,當徒弟的為師父鞍前馬後是應該的,再說這車五百公里都沒到,就當是給我個機會讓它跑跑高速拉拉缸。”
李盛君看一眼他的車,夏遠年後開了一輛新車過來,不知被多少人議論過了,她現在這麼看一眼,縱使是陰天裏,那車也扎眼得很,車身光亮如鏡,清楚地照出他們倆的側影來。
她知道夏遠的家境是很好的,但開這麼好的一輛車來實習,要她看來實在是太高調了,再想拒絕,夏遠已經把車門都給她打開了,等着她上車,又叫了一聲,“師父,上來吧。”
她話到嘴邊,眼睛對上他那張帶着笑的臉,年輕男人眉毛烏黑,笑容乾淨,讓她忽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不由自主地上了車。夏遠“砰”的一聲合上門,又輕快地跳上駕駛座,顯然是很高興的,還轉頭多看了她一眼,說,“謝謝師父。”
李盛君聽得好笑,“不該是我謝謝你嗎?”
夏遠笑着搖搖頭,她想了想,覺得既然被他叫一聲師父,有些話該提醒的還是得提醒他一聲,便又道,“你這車……也太招搖了。”
夏遠露出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來,“這車其實是我姐夫的,我看着喜歡,借來開幾天而已,師父說的是,回頭我把車還給他。”
他這麼一說,倒是讓李盛君覺得自己多嘴了,想年輕男孩子喜歡好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家裏有,拿來開開又算得了什麼?輪得到她管那麼多。
車子已經發動起來了,輕快地轉出大門,門口保安隔着門對夏遠招手,滿臉是笑,他按下玻璃來跟人家打招呼,李盛君在旁邊看着,剛才要說的話也就忘了,想這男孩怎麼跟誰都混得那麼好。
一路上都是夏遠開車,李盛君是有駕照的,但就是本本族,想過要買輛車,可林念平不同意,說他父母和他都有司機,家裏根本用不着車,她工作的地方又不遠,坐車兩站路,走走也就二十多分鐘。李盛君說不用你出錢,我自己買,林念平就冷臉了。
李盛君心裏明白,林念平做事謹慎,到現在與父母住的還是普通的居民住宅,連電梯都沒有,不要她買車,也就是怕有影響,可她就想不明白了,自己明明是有手有腳自賺自花的一個人,怎麼就連決定怎麼花錢的權利都沒有了,回家一說還被父母教訓,說她一點都不顧慮丈夫,林念平的仕途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父母的態度比什麼都讓李盛君心涼。這些年來,她自覺自己在家裏的地位與作用就是一張漂亮的幕布,讓所有人都看到這是一個和諧美滿的小家庭,然後自己的丈夫便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專心仕途,以後夫榮妻貴,順便連她的娘家都能與有榮焉。
夏遠雖然年輕,但車開得極好,穩而迅速,從來不急剎,這樣大的一輛車在湍急車流里輕巧地穿梭,彷彿眨眼就將銀行甩到了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
李盛君正出神,夏遠卻突然把車沿着街邊停下了,她一轉頭,他已經開門下去了,又把臉轉回來對她說,“等我一下。”
李盛君不知道夏遠要做什麼,路上車多,她怕車裏沒人警察就過來抄牌,也就沒動,看着他進了街邊的超市,過了一會兒又提着一大袋東西走了出來。
夏遠上車,把手裏的東西交給李盛君,這才發動車子。
李盛君看一眼袋子裏的東西,一大堆吃的喝的,這才知道夏遠是下車去買路上的吃食去了,她便有些羞愧,“應該我去買才是。”
夏遠就笑,也不答她,嘴角揚起好看的一道弧。
李盛君怪自己粗心,高速路長,中間又難有停頓,備些吃喝的東西是必要的,這樣的事情她平時不至於疏忽,可余小凡的事情讓她心煩意亂,反倒是夏遠細心。
她這麼想着,又低頭去看了一眼袋子裏的東西,看到低糖的烏龍茶,小袋裝的核桃仁,鴨舌,芝士味的夾心餅乾和兩條太平梳打,底下還有幾個橘子,都是拿手就可以剝開的那種,滿滿一大袋,周到得像是去郊遊。
李盛君就笑了,想夏遠到底是年輕男孩子,行動力就是不一樣,那超市並不小,這麼短短的時間裏要買如此多種不同的東西,他多半是在貨架間跑着拿的,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側目。
她邊看邊道:“你的口味跟我倒是差不多。”說著就拿了一個橘子在手裏,還問他:“要嗎?”
夏遠很專心地在開車,聞言只搖搖頭,也不說話,卻又側頭看了看她,臉上帶着一個微笑。
他常這樣看她,開開心心的,李盛君也常覺得羨慕,覺得年輕太好了,看夏遠,連目光都是乾淨的,一點陰影都沒有。
不過這一次,李盛君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哪像一個師父,老是受徒弟的照顧,讓人家做司機不說,連路上零食都是夏遠買好了送到她手裏。
李盛君帶了夏遠一段時間之後才知道他家裏條件好。夏遠剛來行里的時候,吃穿用度也就是普通,一直坐地鐵,上班就穿行里發的那套制服,下班換一條牛仔褲,多冷的天外套裏面都是一件T恤衫,看得她牙齒髮抖。
所以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把他當成那些普通的畢業生,一個人在大城市生活,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在暗地裏對他諸多照顧,把行里發的食用油都偷偷地塞給他,還跟他說她家是只用植物油的,拿回去也是浪費。
後來還是在廁所里聽行里其他小姑娘議論才知道,夏遠身上一件T恤都值她一件大衣,也就是她有眼無珠,讓李盛君好一陣自嘲。
但夏遠確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些富二代。
李盛君做過櫃面,也是見識過一些人的,許多富裕家庭出來的男孩,在二十多的時候往往囂張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但夏遠什麼事都做得妥當,人也低調,言談間從不炫耀,總是一張笑臉,細心起來真是讓人感動。
李盛君胃不好,對某些食材敏感,在家還好,在外面吃東西就有些防不勝防,年前部門在日式海鮮料理店聚餐,她一不留神吃了些半生的東西,一走出飯店就急性胃痙攣了,還是夏遠看到她站在街邊上捂着肚子扶着樹的狼狽樣,飛一樣開車把她送了醫院不說,還一直陪着她知道吊完點滴為止。
她那時候痛得迷迷糊糊的,也打了電話給林念平,但林念平正在飯桌上,回答她自己正陪區裏的領導接待客人,實在走不開,只叫她快打電話給她父母,讓她媽過去照顧一下,最後還責怪了她兩句,說她這都是老毛病了,自己吃東西也不知道當心。
李盛君聽得心灰意冷,逕自掛了電話,又無法可想,夜裏九、十點鐘,公婆是不能驚動的,她也不想驚動他們,自己父母身體又不好,這個點早就睡了,就算沒睡,讓兩個老人冬夜裏提心弔膽地趕來趕去,她也做不到,左思右想,竟是沒一個人可以找,忍不住傷心。
恰好夏遠從付費窗口走回來,看到她坐在急診室的躺椅上默默地紅着眼,一時驚急,大步跑過來蹲在她身邊問:“很痛嗎?痛得受不了了嗎?我再去找醫生來。”說著轉身就要走。
李盛君趕緊抓住他,說:“不是的,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送我到醫院來,都這麼晚了你快回家吧,對了,付了多少錢?”說著還用沒有扎着針的那隻手摸索着要打開自己的包。
夏遠被她握着手,也不掙,只用另一隻手將她的包拿走了,還說,“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待在這兒,我晚上沒事,不着急,等你家裏人來了我再走。”
李盛君心想,自己家哪有人來,但男孩態度堅持,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拖了張椅子過來就在她身邊坐了,還把她的包都沒收了,放在自己身後,不多一會兒又出去倒了杯熱水進來放在她手邊,還笑嘻嘻地安慰她,“醫生說了,多喝點熱水。”
李盛君趕不走他,只好無奈地讓他去了,後來夏遠手機響,急診室里不允許用手機,他就出去接電話,旁邊也有夜裏來看急診的,剛進來沒多久,也沒看到李盛君先前要給夏遠錢那一段,當場滿臉羨慕地對李盛君說了句,“你老公真好。”
唬得李盛君直搖頭,“不是不是,他不是我老公。”
人家“哦”了一聲,“還沒結婚啊?男朋友對吧?”
李盛君愣了愣,最後說,“是我弟弟。”
這天夏遠自然沒有等來李盛君的家人,急性胃痙攣並不是什麼大病,醫生給開了點葯,吊完一瓶水之後仍是夏遠把李盛君送了回去,李盛君執意給了錢,還鄭重地說了謝謝,夏遠明顯是不太樂意拿她的錢,臉上竟有些受了傷的表情,李盛君順理成章地認為,自己的徒弟是覺得幫師父一點忙是應該的,師徒之間不應該算得那麼清楚,讓她益發的不好意思。
那天她半夜到家,林念平仍舊沒有回來,屋裏清冷得像是個沒有一點食物的冰箱,她累得外套都沒脫,一個人摸到床上躺下了,心裏還在想,夫妻夫妻,還不如一個半路冒出來的徒弟有用。
這都是年前發生的事情了,如果李盛君當時就知道,夏遠這一切的關心與細心都是因為他對她抱有師徒以外的感情,並且對她蓄謀已久的話,她當時就算痛死,就算光着腳一路從上海走到安徽去,都不會接受他的“好意”的。
“最近信貸部事情多,政策一條一條的下來,那些抵押到期的退貸的需要重新審核的全都積在一起,我根本就忙不過來,實在是沒時間帶實習生了。”李盛君堅持。
任大姐笑起來,“剛才你還說跟人家換一個實習生也行呢,現在就說沒時間了,小李啊,你還是這毛病,一生氣說話就前言不搭后語了,大姐跟你可是這麼多年的交情了,你跟大姐說實話,是不是夏遠什麼地方得罪你了?把你給氣成這樣。”
李盛君不語,眼裏卻露出堅決的神色。
任大姐倒是吃了一驚,電腦也不看了,走過來坐在李盛君身邊,壓低了聲音說話,“小李,這事可不能開玩笑啊,夏遠是總行打了招呼放下來的,安排給你帶也是覺得你穩妥,要是真出了什麼問題,別說你我,就連我們行長都不好交代啊。”
李盛君怔住,再看任大姐一臉的焦急,不由心裏一涼。
出了副行長辦公室,李盛君徑直走回信貸部,坐下之後打開抽屜將一直捏在手裏的信封放進去,合上抽屜的時候力氣用得大了一點,一聲悶響。
放在平時,李盛君是絕不會這樣發泄情緒的,但正中午,信貸部里其他人都吃飯去了,偌大的辦公室里就她一個人,心裏怒極,難免控制不住。
沒想到身後突然傳來聲音,近在耳邊那樣,“師父。”
李盛君猛地轉身。
夏遠像是被她嚇住了,腳步一停,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樣子,不過是幾天的時間,他明顯瘦了一些,這樣面對面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都黯淡了許多。
李盛君一剎那竟覺得他可憐,但很快又想起這男孩的可恨之處,立刻冷下臉來。
“別這麼叫我,我擔不起。”
夏遠這幾日都被李盛君拒之於千里之外,交給他辦的事情全是跑偏遠分行,他也沒有怨言,每天在外頭從早跑到晚,只是人在外頭,卻不停地給她打電話,他的電話李盛君是一概不接的,他發來的短訊也一條都沒有打開過,全都直接刪除,有心讓他自己明白過來,知難而退,沒想到他竟然突然跑回來了,還用這樣的語氣叫她,用這樣的表情看着她,讓她覺得,他下一秒就會開口說出更加不切實際的請求來。
她又怎麼會讓他如願!
李盛君早已經打定了主意,去找副行長就是為了要讓這個混賬徒弟徹底從她的生活中消失,沒想到一切努力都在剛才被任大姐無情地推翻了,現在又看到他真人出現在面前,讓她頓時如有一把怒火燃燒在胸口,幾欲尖叫出聲。
“師……”夏遠見她臉色不善,不敢再叫師父,改口道:“別再生我的氣了,好嗎?”
李盛君怒氣上涌,“生你的氣?我怎麼敢?我才知道,夏先生這麼有來頭,誰敢得罪你?倒是我要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
夏遠一驚:“你說什麼?誰跟你說的?”
李盛君冷笑,“有什麼區別?對不起,我是個老女人了,接受不了你這樣的心血來潮,我相信以你這樣的人才,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搶着要你多看一眼,你就放過我吧,換一個行去實習,就當我從沒見過你,行不行?”
夏遠低下頭,手指握緊了,然後又突然地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竟然紅了,看着她道:“你忘了……”
“我忘了什麼?”李盛君在憤怒中莫名其妙。
他又不說下去了,深呼吸兩下,再道:“我不是心血來潮,我是真的喜歡你。”
李盛君在這突如其來的表白面前僵住了,半晌才說出話來,因為太過震驚,嘴唇都在微抖,“你,你別開玩笑。”
夏遠痛苦地,“要我怎麼說你才會相信我?我喜歡你,我沒有心血來潮,我沒你想的那麼隨便,我是真的喜歡你。”
李盛君的怒火被夏遠的表白所帶來的恐懼打散了,她吸了幾口氣才把字吐出來,“你閉嘴,我是有丈夫的。”
“我知道。”夏遠飛快地回答她,並且一步走到她面前來,兩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她驚喘了一聲,感覺自己的肩膀在他手裏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下一秒就會被捏碎掉。
他低下頭,眼睛對着她的眼睛,斬釘截鐵地道,“我還知道你過的不好不幸福。”
他這樣說話,吐出的氣一直落到她的臉上,兩眼發紅,聲音卻堅定得跟鐵一樣,李盛君還想給他一巴掌,但肩膀還在他的手裏,男人的手勁是如此之大,令她完全無法動彈,腦子裏卻如暴風雨過境那般的電閃雷鳴。
他說什麼?他說他喜歡她,還說她過得不幸福,她在他眼裏是那樣的女人?婚姻生活不幸福,不快樂,需要讓另一個人來告訴她什麼才是幸福與快樂?
劇烈的羞恥感與痛苦讓李盛君的嘴唇發抖,李盛君深吸氣,發出的聲音刺痛自己的耳膜。
“放開我,如果你再敢這樣對我說一個字,不用你離開,我立刻辭職,只要是有你的地方,我再也不會多待一分鐘!”
整個雙休日余小凡都在看房。
房價持續上漲,其速度就像是在與她賽跑,之前看中一套中環與外環之間的小兩室,都談得差不多了,沒想到第二天方東就又把總價抬高了百分之十,余小凡在電話里就沒法保持平靜了,“他怎麼能這樣?都說好了今天付定金的,我已經把錢都取出來了。”
那頭是帶她看房的中介,看多了這樣的情況,一點都不驚訝,輕描淡寫地回答她,“沒辦法啊,最近市場好,天天都有人跳價,還有人定金拗斷了賣給別人,這房子現在有好幾家人都看中,你不要,人家搶着要呢。”
“我……”余小凡一口氣吊在半當中,她不要?她做夢都想着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安身之處,可那是要錢的,她賬戶里只有這些錢,再多,要她去偷去搶嗎?
“我再看看吧。”余小凡咽下那口氣,慢慢地答了一句,把電話掛上了。
之後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好幾次,余小凡再怎麼慢性子都被逼急了,更加快了看房的步子,但房子越看越多,地方卻越看越遠,這天看的最後一套房居然跑到松江去了,地鐵就坐了一個多小時,下車的時候屁股都麻了。
中介是個小夥子,電話里說就在地鐵站外等她,余小凡看了一天的房子,這時已經是傍晚了,天色昏暗,她走上天橋就沒了方向,在風裏問了半天都沒找到人,最後還是別人找到了她,帶她下了扶梯,跨上停在扶梯下的小電動車之後還很瀟洒地撥了撥頭髮,示意她,“上來吧。”
余小凡愣住,“很遠嗎?”
“還好,我騎車帶你過去快一點嘛,上來呀,幾分鐘就到了,上次一個老阿姨都坐過,沒事。”
余小凡看看四周,郊區地鐵站邊配套設施還未做好,四下一片荒涼,她想到自己千山萬水的來都來了,不看豈不是白跑一次,咬咬牙還是上了車。
電動車又臟又破,坐墊都是黑乎乎的,又低矮,余小凡雖然不高,但坐下時兩條腿仍舊拖到地上,只好一路屈着腿。那中介雖然穿着西裝,但不知多久沒洗過了,一股油膩味,她也不好把手放在人家身上,路上顛簸,說是幾分鐘的路程,居然開了足足一刻鐘,郊區風大,把余小凡的頭髮吹得跟梅超風一樣,她一路顧上顧下,還要小心自己不被甩下車去,等中介把車停下的時候,渾身都已經僵硬了,半天才能抬起腿從車上下來。
“就是這兒,進去看看吧,房子還是全新的呢,屋主買來就沒住過,一直空着。”
余小凡立在小區門口看了一眼,小區果然很新,大門靠着公路,十幾棟高層建在一起,但裏面小路兩邊的商鋪全是空關着的,小區里也是空蕩蕩的,昏暗天光中,沒有幾扇窗戶是透出燈光來的。
她之前在路上就已經開始後悔了,這時更是懊惱,搖頭道,“算了,這地方我不滿意,不看了。”
中介不高興了,“你什麼意思啊?我這麼大老遠等你半天,都騎車把你帶到門口了你說不看。”
“可這房子跟你發佈的信息完全對不上啊。”余小凡也急了,“你說房子就在輕軌邊上,還說小區配套都是齊全的,這地方能算在輕軌邊上嗎?”
“這不是就在邊上嗎?”中介說著還用手往遠處指了一下,余小凡順着一看,只看到遠處模糊的輕軌軌道的影子,頓時哭笑不得。
“這叫邊上?這裏只不過是輕軌經過的地方,離車站遠着呢,你讓我每天從輕軌上跳下來回家?”
中介不樂意了,“那你不看了?”
“不看了。”余小凡也板起臉,泥人也有土性子,雖然她這段日子也看過一些發佈信息與實際房源有偏差的房子,但這也差太遠了,根本是惡意欺騙,正想與那中介再理論幾句,沒想到那人跨上車,扔下一句話來,“那你自己看着辦吧?”說著竟是一轉鑰匙把車開走了。
余小凡被他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還來不及說話人家就已經開出去老遠,她在風裏叫了一聲,只覺得自己的聲音在冰冷的風裏微弱到幾不可聞,就連她都聽不清自己在叫些什麼,更別說把人給叫回來了。
就這樣,余小凡被中介丟在了偏遠的郊區公路邊上,她環顧四周,小區里黑燈瞎火,這地方不知是邊門還是側門,連門衛都沒有,公路上偶爾開過幾輛車,全是一路疾馳,出租車都見不到,更別說公交車了,要回車站,只有靠她的兩條腿。
余小凡認命地嘆了口氣,憑着印象慢慢往回走,剛才中介將她開過來的時候走的是一條小路,天色一暗她便找不着了,找到也不敢走,幸好這地方雖然偏僻,但還能遠遠地看到輕軌,她索性就向著那個方向走過去,想自己只要沿着輕軌一直走,總能走到下一站。
公路漫長,天漸漸黑下去,余小凡越走心越涼,又累又餓,心裏也害怕起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多久才能有結果,更讓她害怕的是,這荒郊野外的,就算自己被搶被奸了,恐怕也沒人來救。
她正這麼想着,背後就有車子靠近的聲音,余小凡猛地回頭,只看到兩團炫目的燈光,她一時驚恐,拔腿就跑起來,都不敢再回頭看一眼。
身後剎車與車門開合的聲音,有叫聲,第一聲在風中有些模糊,第二聲就提高了許多。
“余小凡,余小凡!”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竟會聽到自己的名字,頓時停了腳步,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人正向她快步走過來,刺目的車燈燈光中清晰的輪廓,轉眼就走到了她面前。
余小凡仰起頭來,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聲音里全是不確定。
“謝……謝少峰?”
余小凡第二次坐上了謝少峰的車,驚魂甫定,又覺得不可思議,上車之後也顧不上客氣,開口就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謝少峰拉上安全帶,又看了一眼後視鏡才說話,“叫人。”
余小凡一回頭,這才發現謝東東也在,就坐在後車座上,正歪頭看着她。
“阿姨。”謝東東在自己老爸面前一向是非常聽話的,立刻開口叫了她一聲,聲音很乖,但眼神卻出賣了他。
余小凡摸摸自己剛才跑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氣虛地應了一聲,覺得如果謝少峰不在,有一說一非常直白的謝東東肯定會說出諸如“阿姨你膽子怎麼這麼小”又或者“阿姨你怎麼又迷路了”之類將她刺激得兩眼翻白的話來。
怎麼辦呢?每次遇到這對父子,她都是狼狽萬分的,她也覺得很無奈。
謝少峰一邊開車一邊說話,“我們剛從植物園出來,看到你走在路上,所以就過來打個招呼,嚇到你了,對不起。”
余小凡想到自己之前的落荒而逃,臉都紅了,“不不,是我膽子太小了。”說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後視鏡,果然看到謝東東在那裏抿着嘴笑,余小凡對小正太的笑容一向是沒有抵抗力的,情不自禁,目光都挪不開了,嘴裏不知不覺地說下去,“我今天是到這裏來看房子的,正要回去,想走到前頭去坐輕軌,謝謝你讓我搭車。你眼睛真好,天都黑了還能看到我。”
謝少峰還沒開口,後頭的小朋友就不滿意了,小聲嘟噥了一句,“是我看到的。”
那聲音雖小,但余小凡還是聽到了,立刻回過頭去雙手合十,誠懇地,“是哦,謝謝東東,否則阿姨就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去了。”
謝東東大概是第一次被一個大人如此認真誠懇地感謝,居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來,半晌才回答,“不用謝啦。”一張故作鎮定的小臉,可愛非常。
余小凡回過頭來,正看到謝少峰也正從後視鏡里看着她與謝東東的對話,大概覺得有趣,便笑了一下,原本冷淡平直的線條化開來,煞是好看。
坐在這對父子當中,真是考驗一個女人的定力。
“你在看房子?”謝少峰問她。
“是啊,想買房子。”一回生二回熟,更何況余小凡對謝少峰是存着感激之心的,即使不為上一次他在醫院裏保全她的顏面還好心送了她,就為了他今天在這遠郊公路上搭她一程的好心之舉,就足夠她銘感五內一輩子了。
沒有他,她現在還在冰冷的風裏走着呢,還要擔心第二天社會版上出報道——女子單身走夜路被劫殺,屍體被棄荒野,請市民提供破案線索云云。
“到這裏買房?”他微有些驚訝,“你不是住市區嗎?”
“那是我租的房子。”余小凡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情不自禁又看了一眼後視鏡里的謝東東。
謝少鋒點頭,又道,“這裏離市區有些距離了。”完全是陳述事實的口氣。
“……”余小凡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錢不夠雖然算不上什麼羞恥事,但也沒必要說出來讓全世界都知道。
謝少峰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並沒有將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只問,“吃過晚飯了嗎?我們正要去吃飯,一起吧。”
余小凡推辭,“不用了,我不餓,把我放在輕軌站就好。”話說到這裏,車廂里就傳來清晰的“咕——嘰”一聲,正是她餓了整天的肚子裏發出來的。
後座傳來“撲哧”一聲,明顯謝東東這次沒憋住,破功笑出聲來了。
後來三個人就一起去吃了頓晚飯。
謝少峰直接將車子開進了市區,一直開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離余小凡現在租住的房子很近。
謝少鋒雖然寡言少語,看上去非常冷淡的一個人,但有些地方卻是很細心的,余小凡知道他的用意,心裏感激,下車就說,“今天我請客,說好了啊。”
謝少峰正鎖車,聞言只笑笑,轉過身來去牽兒子的手,地下車庫停得很滿,還有車不斷地進來,車道不寬,後面有人打燈,余小凡正走在外側,手腕突地一沉,卻是謝少峰拉了她一把。
“小心。”
余小凡一驚,後面那車就已經擦着她的身子剎住了,車裏的人還把頭從車窗里探出來,說了聲不好意思,大概看到謝東東正仰頭瞪着他,又對他笑開了,說,“對不起哦小朋友,嚇到你媽媽。”
余小凡趕緊搖頭,那人卻已經把車開走了,她收回手就抱歉,“對不起。”
謝少峰就笑了,“為什麼要對不起?你又沒犯錯。”
余小凡對着他的笑容,便也笑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麼,嘴角揚起時突然想起來,自己不知多久沒有這麼輕鬆地笑過了,頓覺訝然。
謝少峰也覺得奇怪,他個性偏冷,平日裏在醫院進出,身邊全是自己的員工,這世上所有的下屬都把老闆當天敵,很少有人與他親近,偶爾有一兩個刻意想與他套近乎的,往往都在幾句話之後便自動打了退堂鼓,怎麼就是這個余小凡,總讓他想微笑。
他看着面前正露出笑容的那張臉,余小凡雖然眼下有陰影,眼裏許多疲憊,但笑起來的時候,仍是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又白又軟這四個字來,就好像……是一隻剛出籠的白色的小包子。
……
謝少鋒愣住了,他每次看到她就覺得心情不錯,難道是因為……她長得像個包子?
余小凡並未注意到謝少鋒的走神,他們所立的地方已經靠近地下車庫的電梯,之前耽擱了一下,原本在頂樓的電梯已經降到這一層,門緩緩打開,余小凡急着過去,不但自己拔腿就走,還回頭招呼他們。
“電梯來了,快走啊。”
謝少鋒沒動,謝東東小朋友倒是動了,可憐的謝東東小朋友,數次目睹余小凡或真或假的脫線行為,心中已認定了這位阿姨是沒有方向感、常常迷路、一開步就險象環生的危險人種,看到她手伸過來,不知不覺就忘記他自己還是個小孩,居然抓住余小凡的手,任重道遠地帶着她走了。
東東……
謝少鋒再次愣住,他兒子不是出了名的不愛親近人嗎?這余小凡,果然是很特別。
有些人的沉默寡言,是因為家庭變故或者感情失意,但謝少峰絕不是那種因為一點挫折就改變性格的人,他從小就不愛說話。
讀書的時候謝少峰的老師寫評語,結尾總是希望謝少峰同學能與大家互幫互助,帶領大家共同進步。言下之意,就是他雖然學習不錯,但實在不合群,人際關係零分。
謝少峰與余小凡一樣,並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他家在J市,靠近上海的一個小城,家裏三代從醫,祖父那一代便是地方上有名的赤腳醫生,後來父親自立門戶開了J市的第一家私人牙科診所,再後來小診所擴大成了市裡最著名的牙科醫院,牙科是醫科中最賺錢的行當之一,家裏當然地富了起來,看出去的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
謝少峰讀書極好,高中畢業之後便考進了上海的醫大,後來又做為交換學生到比利時皇家醫學院留學,他爸原本是想讓兒子承接衣缽繼續在牙醫的康庄大道上大踏步前進的,沒想到謝少峰自有主張,到了醫學院便選了最難畢業的整形外科,足足在國外待了七年,回來的時候都二十七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謝少峰雖然寡言,但女人緣還是極好的,從小就有不明真相的小妹妹吵着鬧着要跟着他回家,拉都拉不住,大學的時候也跟同學談過戀愛,但與大多數初戀一樣,一旦分開距離遙遠就淡了,交往最長的女朋友叫羅莎莎,是在留學的時候認識的,異國他鄉,中國人不多,互相取暖那樣就在一起了,後來羅莎莎意外懷孕了,她原本不想生下來,但他說了,生下來,我娶你,說完就帶她回國見了父母。
羅莎莎是北方人,大學畢業之後才到比利時進修碩士學位,但國外的醫學院畢業極難,她念了兩年就念不下去了,也不想回國,至於工作,國外工作機會原本就不多,她又不想從事太辛苦的行當,後來就一直依靠謝少峰生活。
謝少鋒雖然留學多年,但內里仍舊是傳統中國男人的想法,覺得既然兩個人在一起了,他作為一個男人,負擔女友的生活也是理所應當的,兩人就這樣同居了一陣子,之後羅莎琳懷孕,他決定與她結婚,正好他的博士論文也已經通過了,便帶她一起飛了回來。
謝少峰的父母自然是大喜過望的,兒子在國外博士都讀完了,可終生大事卻沒有一點音訊,這要是按照家裏的風俗習慣,他們的孫子都滿地跑了。
老兩口日思夜想的都是兒子的婚姻問題,可謝少鋒屬於那種願意說的才說,不願意說的打死都不說的性格,他們再如何旁敲側擊都沒能套出任何話來,正憂心如焚的時候,沒想到兒子就把媳婦孫子一起帶回來了,且不是他們所擔心的洋妞,頓時讓他們喜上眉梢。
老人家從看到羅莎莎的第一眼開始就拉着她的手不放,見面禮自是不用說了,一根金項鏈足有二兩重,龍鳳鐲沉得差點讓羅莎莎手都抬不起來,准公婆當天晚上還帶着媳婦的手去看了他們早就給兒子準備好的別墅,就在老兩口所住的那棟旁邊,怕媳婦嫌他們老人住得太近,還特地說了,如果他們在老家住不慣,上海也有房子,隨便住哪裏。
羅莎莎這幾年來與謝少峰在一起,只聽他簡單說過父親是個牙醫,至於謝少峰,平日裏也看不出富家子弟的樣子,謝少鋒讀博士的時候就有不菲的津貼,後來在醫院工作,收入自然是很不錯的,負擔兩個人的生活綽綽有餘,她從沒見過他問家裏要錢,至於他平日裏的吃穿住行,也就是簡單舒適就好了,身上一件奢侈品都看不見,沒有一點富二代的自覺。
歸根結底,羅莎莎一直都認為,謝少鋒只不過是普通家庭出身,雖然優秀,但再怎麼優秀,也就是個整形科醫生了,她相貌出眾,與他交往數年都沒有結婚,也是心裏存着萬一遇到更好的人選易於脫身的緣故,沒想到這次回國來一看,他家竟然如此豪闊,頓時讓她有出門撿到寶的感覺,當下高高興興地與謝少峰迴了一次自己的娘家,然後便領證擺酒席,結婚了。
羅莎莎既然與謝少鋒結婚並且有了孩子,就更是心安理得地待在家裏不上班了,謝東東生在比利時,羅莎莎沒有一點帶孩子的經驗,謝少鋒每天在醫院忙碌,回家就看到兒子躺在小床上哭得聲音都啞了,羅莎莎卻在打電話,國際長途,向她媽她姨她嬸嬸以及所有的女性親戚朋友求救,問到底該怎麼辦,臉上是也快哭出來的表情。
結果就變成,謝少鋒白天工作,晚上還要帶孩子,小床放在床邊,就靠在他的身邊,謝東東小時候愛哭,手裏一定要攥一樣東西才能睡覺,至於那樣東西,多半就是他的一根手指。羅莎莎沒奶,孩子是吃奶粉長大的,半夜餓了就使勁咬他的手指,他起來給兒子沖奶,一手抱着他一手握奶瓶喂他喝,小小的孩子身上還有奶香,頭貼在他的胸膛上,靠近他心臟的地方,喝着喝着就睡著了。
謝東東兩歲多的時候,謝少鋒家出了一件大事,他不得不立刻動身回國,羅莎莎與孩子是同他一起回國的,原本以為只需要回家協助父母處理一下糾紛就好了,沒想到事態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父親已被警方拘留,母親在家驚恐萬狀,而事情的始作俑者竟是他的親叔叔。
謝少鋒的祖父生了兩個兒子,謝少鋒的父
親謝慶山是大哥,比弟弟謝慶水年長十歲,小兒子總是比較受寵,是以當年謝少鋒祖父母還在世的時候,見謝慶水讀書不成,便想盡辦法送小兒子去參了軍。後來謝慶水退伍回到地方,沒有再上過一天班,一直都靠着老父老母以及大哥生活。
如果謝慶水只是懶散貪閑也就罷了,謝家並不是養不起他,但謝慶水遊手好閒,又整天混跡在一群聲名狼藉的街頭混混當中,這些人賭博詐騙無一不做,謝慶水跟他們在一起能幹出什麼好事?一開始還瞞着家裏,後來謝慶水因為聚賭被公安拘留,謝家在當地也算有些名聲,鬧得人人都知道了,老父更是被氣得一病不起。
弟弟不爭氣,謝慶山當然又急又氣,但長兄如父,弟弟再怎麼不像話,他這個做哥哥的也從沒想過要放棄,出了事情之後還百般託人將弟弟從公安局帶了出來。
謝慶水卻並不領哥哥的情,回到家之後在老父病床前瘋了一樣大喊大叫,說父親偏心,當年送他去當兵,什麼好處都沒有白白浪費了他那麼多年,家裏的錢都用來給大哥開診所了,大哥賺了這麼多錢,也沒想到他一點半點,每次都像打發叫花子那樣給點錢就算了,他現在這樣完全是被家裏人給害的。
這番話說出來,如同晴天霹靂那樣把老父老母與謝慶山震倒了,父親當場暈死了過去,母親也連聲叫造孽,哭得肝腸寸斷,謝慶山唯恐父母傷心過度,心裏對這個弟弟也有些歉疚,總覺得自己失職,沒有將他帶好,是以當時就在病床前承諾,只要弟弟願意,由他出錢出人,也替他開個診所,反正診所只要有醫師負責病人就行,謝慶水只需要掛個院長的名頭,其他的事情都由他解決,這樣弟弟也算有了自己的事業,有正當的事情可以做。
事情就這麼定了,之後謝慶山真的在自己的牙科醫院附近給弟弟也找了個地方,開了一家規模不算小的牙科診所,並撥了醫師過去,謝慶水便做了個現成的所長。
表面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可謝慶水過慣了遊手好閒的日子,一開始還每天到醫院轉一圈,後來那些狐朋狗友都知道他有錢了,隔三差五就過來拉着他一起出去吃喝嫖賭,賭是無底洞,再大的家業都經不起折騰,謝慶水很快便把自己的醫院弄得虧損連連,手下員工也怨聲載道,一個個請辭而去。
謝慶水見診所維持不下去,最後竟把歪腦筋動到哥哥的醫院上來了,一開始是在家裏吵鬧,要哥哥給他一半的股份,兩個老人已經在這幾年裏相繼去世,謝慶山看着弟弟仍舊與那些混混在一起,又將診所經營得如此失敗,怎敢再讓他來折騰自己的醫院,並沒有答應謝慶水的要求。
謝慶水百般糾纏之下見事情不成,身邊那些人給他出了主意,讓他找流氓去謝慶山的醫院鬧場,就說是醫療事故起糾紛,在那裏又哭又罵又砸東西,看他怎麼開門做生意。
謝慶山知道是自己弟弟指示他們,一開始只求息事寧人,給錢讓他們散了算了,沒想到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跑來,對醫院影響極大,醫生們連正常就診都沒辦法進行了,他打了電話給弟弟,問他究竟要怎樣,他垮了對他有什麼好處?謝慶水在電話里冷笑,“我們不是一家人嗎?你垮了總有人會接手的,放心。”讓謝慶山徹底涼了心。
那些流氓再來的時候,謝慶山終於忍不下去了,出來與他們理論,醫生們原本就已經義憤填膺,後來看到那些流氓開始推搡院長,就有人衝上去動了手,兩邊一打起來,常年坐在醫院裏的醫生怎麼打得過流氓,個個被打得鼻青臉腫。
當時就有人報了警,可警察來的時候,卻是將謝慶山帶走了。說有人報警說謝慶山打人,並且將他們打成了重傷。
公安出示了照片,照片上兩個人就是之前來鬧過的流氓,兩個人滿臉是血,一個手臂骨折,一個腿骨骨折,謝慶山傻了,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傷的,公安在廁所里搜出帶血的木棍,說那兩人在醫院裏錄了口供,說之前因為醫患糾紛到醫院討說法,被醫院裏的人帶到廁所毆打,骨頭都打斷了才放出來。
謝慶山大呼冤枉,但傷人是重罪,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必須拘留,就這樣,謝少鋒趕回國內的時候,自己的父親仍舊在公安局裏拘留着,醫院也停業了,謝慶水則時不時地帶着一群流氓到家裏來威脅他的母親,要她花錢消災,把醫院轉給他,否則就別想再看到謝慶山從醫院裏出來了。
那段時間是謝少鋒最難熬的日子,他出國多年,現在突然要面對這麼多的問題,法律上的,家庭中的,甚至還要面對自己親叔叔的惡意搶奪,在他為了案子四處奔波的時候,羅莎莎便帶着孩子與他的母親住在一起,遇到謝慶水帶着流氓上門,兩個女人一個孩子被嚇得只知道哭。
羅莎莎家境小康,大學畢業之後出國留學,之後在比利時過慣了平靜的日子,這輩子都沒有經歷過這樣可怕的場面,挨到謝少鋒回家就吵着要他跟她一起回比利時去,謝少鋒當然拒絕,他是獨子,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抽身就走。
羅莎莎根本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一開始還是哀求,後來就在回去與不回去的事情上與謝少鋒爭吵不休,謝少鋒身心俱疲,再也無力挽留她,最後回答她,“你要走就一個人回去吧,我是不會走的。”
羅莎莎就真的一個人飛回比利時去了,兒子都不要了,後來謝家的事情終於有了轉機,謝少鋒請了最好的律師,又有證人出來指證那兩個流氓的傷與謝慶山根本無關,重新錄口供的時候,那兩個流氓迫於壓力改了口,說一切都是謝慶水指使的,事情真相大白,謝慶水見情況不妙就逃了,謝慶山無罪釋放,案子這才了結。
再之後,謝少鋒便與羅莎莎離婚了。
他決定留在國內,羅莎莎則與另一個男人去了荷蘭,或許她天生就是個不能缺少照顧的女人,離開謝少鋒之後很快又找到一個依靠,理所當然地結束了之前那段婚姻。
離婚之後,謝少鋒便留在國內,父母漸漸年邁,比利時也沒什麼值得他留戀的地方,父親希望他子承父業,但他志不在牙科,更何況謝慶水已經逃出國去,看來也沒什麼機會再回來,父親的醫院不會再受到威脅,他就沒必要一直待在J市。
就這樣,謝少峰最後決定在上海開一家屬於自己的整形醫院,一直到今天。
謝少鋒的父母一直都對兒子和孫子抱以極大的愧疚之心,尤其是謝少鋒的母親,在她覺得,如果不是因為老人這輩發生的事情,羅莎莎是不可能走的,兒子不可能離婚,孫子也不可能沒了自己的媽。
原本謝東東是由爺爺奶奶帶着的,謝少鋒在上海忙着創辦自己的醫院,也沒有時間帶孩子,但爺爺奶奶心疼與愧疚之餘,將唯一的孫子寵上了天,謝東東三歲不到,正是性格養成的時候,謝少鋒一看情形不對,上海醫院的事情稍稍安定下來便將兒子接到身邊,照老習慣一切自己來,只請了個接送的阿姨。
就這樣,謝少峰成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奶爸,院長辦公室里常備兒童床一張,推開側門裏面就是鋪着地毯的兒童房,有時候他實在忙不過來,謝東東就跟他一直待到半夜,最後睡著了,被他抱着下樓上車回家,到家再抱着上樓進屋,一路上連眼睛都不睜一下。
謝東東當然是愛他爸爸的,這種愛已經超越了他對“母親”的渴望,羅莎莎離開的時候他不過兩歲多一點,在他的字典里,媽媽這個詞是可有可無的,爸爸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人,只是謝少峰有這樣一個兒子,那些想要贏得院長心的女人們可就頭疼了,小孩子表現出來的獨佔欲,有時候比成人都可怕,這幾年來,謝東東沒有親近過任何一個出現在爸爸身邊的年輕女性,是以謝少峰發現兒子居然與余小凡相處得不錯的時候,驚訝是難免的。
晚飯是在匹薩店裏吃的,氣氛很不錯。謝東東十分大方地給余小凡看他搜集的花朵樹葉,余小凡不知多久沒去過植物園了,看着那些花兒覺得春天真的已經來了,一邊看還一邊與東東討論,謝東東小小年紀,居然對花草樹木的名稱很是了解,余小凡從小逛公園,只知道一串紅可以吸着吃,哪知道看上去差不多的花瓣有那麼多區別,聽他介紹得頭頭是道忍不住驚訝。
“你好厲害啊。”
謝東東小小地得意了,“我爸爸給我買兒童植物百科全書,上面全都有。”
“你已經在看百科全書了?”余小凡震驚。
小孩長得好沒什麼,長得好又聰明過人,那才是值得羨慕,余小凡當場佩服了,轉過頭就對謝少峰說,“真了不起。”
他就微笑。
余小凡眨眨眼,覺得老天真不公平,一個不愛笑的男人,笑起來卻讓人看再多次都覺得眼前一亮。
吃完之後余小凡買單,謝少峰並沒有與她爭,三個人一同下樓,余小凡立在車邊告辭,說今天太謝謝了,她自己回家就好,這裏離她住的地方很近。
謝少峰還沒開口,謝東東就已經憂心忡忡地問了一句,“阿姨,你記得回家的路嗎?”
余小凡“呃”了一聲,謝少峰忍笑道,“還是送你吧,也不遠。”說完就替她開了車門。
人家這麼紳士,余小凡也不好意思不上車了,車子轉出地下車庫,余小凡指了方向,真是很近的,幾分鐘也就到了,弄堂里的房子太過古老,陰溝都在屋外面,謝少峰剛停下車,路燈下竟眼睜睜看到一隻老鼠堂而皇之地跑了過去。謝少峰看了那房子一眼,道,“你住在這裏?”
余小凡有些窘,“我在這兒租房,今天太謝謝了,我先上去了。”說著自己下了車,立在路燈下對他們招手告別。
謝少峰並沒有急着開車,臉對着她,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倒是謝東東從後窗探出頭來對她招了了招手,說了聲,“阿姨再見。”
余小凡目送車子遠去,這才轉身一個人上了樓,她住四樓,樓梯狹窄,感應燈昏暗,還有兩層是不亮的,她住了幾個月了,仍舊不習慣,慢慢摸索上去,終於開門進屋之後連鞋都顧不上脫,走到床邊就倒了下去。
這一天她都在奔波看房,最後又被中介丟在遠郊公路邊上,要不是謝少峰父子及時出現,弄不好她到現在還在公路上走着呢,現在終於可以到家休息,只覺得渾身骨架散了一樣的累,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就這樣躺在床上,睜着兩眼就看到頭頂斑駁的天花板與包圍她的四面牆,屋子裏的裝修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了,帶花的牆紙早已成了黃色,到處是裂縫,天花板上還有許多形狀不明的陳年水漬,滲水的地方起了皮,一塊一塊的浮腫。
當年這房子的主人,也是用心修飾過它的吧?她這樣靜靜地看着,就像看着她自己,無論原來是怎樣被人用過心的,一旦被放棄了,便再也無人關心它的好與壞。
余小凡想到這裏,胸口處空落落的難受至極,疲倦之下,竟就這樣和衣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喉嚨渴得發燙,眼睛還沒睜開就叫了一聲,“孟建我渴……”
一句話說完,兩隻眼睛就睜開了,並同時愣愣地落下淚來。
她還以為自己熬過去了,可是在她最虛弱的時候,還是會情不自禁叫出孟建的名字來,她聽到這幾個字,就好像看到了靈魂深處的那個血淋淋的自己,被傷得體無完膚,還要假裝自己是完整的。
到了月底,余小凡再次被老闆叫進辦公室里去。
進門的時候,余小凡滿心忐忑,自謝少峰對她坦言事情真相之後,她一開始的感覺是憤怒到極點,但冷靜下來想想,陳欣又有什麼理由永遠無條件地幫她,對她好呢?
職場上從沒有永遠的朋友,當然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如果陳欣認為她會成為自己潛在的威脅,她不奢望自己仍舊會得到她的幫助。
更何況陳欣並不是沒有幫過她,她這麼做,或許只是給她一個小小的警告,讓她打消取代她的念頭——雖然余小凡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但人都是有危機意識的,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所以余小凡最後回到公司,只對老闆說自己被謝氏拒絕了,其他一字未提,走出老闆辦公室的時候正遇上陳欣,兩人對視了一眼,陳欣表情很不自然,臉微側了一下,像是不願面對她。
余小凡忽地釋然,前所未有地覺得陳欣辛苦。
“事情不順利呢。”她主動說,“我連謝院長的面都沒見着就給打回來了,我就說嘛,你都做不成的單子,我怎麼可能做下來。”
陳欣的臉轉了回來,眼裏一閃而過的放鬆,“是嗎?算了,也沒什麼,一張單子而已,多做些別家的補回來。”
余小凡點頭,微笑着,“是,多做些別家的補回來。”
話雖如此,但銷售哪是那麼好做的,余小凡雖然努力,但畢竟是個新手,眼看着就到月底了,與上個月相比,這個月的銷售業績簡直是落花流水。
業績這麼凄慘,余小凡走進老闆辦公室的時候怎能不擔憂,滿以為老闆要狠狠地教訓自己一頓,至少也要給她點臉色看看,沒想到一推開門,居然看到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
“小凡你來了?快過來坐快過來坐,別站在門口。”
余小凡被他笑得不明所以,但無論老闆因為什麼心情大好,對她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做人需識相,做人員工就更需如此,她走過去坐下,第一句話就是自我檢討,“對不起老闆,我知道在銷售這塊我還有許多做得不夠的地方。”
老闆當場發出一聲不贊同的“哎!”,接着便向前傾身,幾乎要越過檯面抓住余小凡的手以示自己的熱情,“小凡,你也太謙虛了,怎麼這麼說話,你可是我們公司的大功臣啊!”
“?”余小凡被老闆的熱情嚇住了,情不自禁地往後仰了仰身子,並且脫口反問,“我謙虛?”
“是啊。”老闆比她更驚訝,“你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老闆湊得那麼近,余小凡再次往後仰身。
“謝少峰電話里都說了啊。”
“謝少峰?”余小凡驚訝之餘只會重複老闆所說的話了。
“謝少峰說他們醫院下半年的醫療器材全都從我們公司進貨,你搞定的單子你都不知道?”
“……”余小凡兩眼瞪得牛大,然後“砰”的一聲,是她後仰太過,椅子承受不住這樣傾斜的壓力,直接翻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