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黑蛋與胎記
初冬的苗疆,潮濕的空氣中透着一股透骨寒意。今天是立冬之後的第六天。麻景山沒等天亮就起床,很小心的沒有驚動待產的妻子,獨自來到祠堂,跪在祖先面默默念誦祭文。
聽到第一聲雞叫,麻景山重重的一頭磕在地上,然後站起身離開祠堂。
待他回到家,妻子吳麗娘還沒起床。他躡手躡腳的走進卧室,蹲在床頭安靜的看着妻子。
寨子裏的穩婆說,再有幾日就該生了。這些天來她整晚都睡不安穩,只有在天亮前後才能睡熟。
麻景山的手輕輕的撫上妻子的腹部,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另一個小生命的活動。這個生命與他血脈相連,那種牽絆讓他無比貪戀此時此刻。
或許是感受到了來自父親的溫度,小生命在媽媽的肚子裏動了一下。這一瞬間,麻景山的雙眼中生起了一片水霧。
麻景山摘下了脖子上的護身符放在枕邊,輕聲在她耳邊說:“趁兒子沒出生,我進一趟山。”
吳麗娘半夢半醒的嗯了一聲,麻景山輕輕在妻子額頭親了一下。
麻景山是遠近聞名的獵人。寨子裏早起的沒人不認識他。看到麻景山背着獵槍挎着獵刀,寨子裏很多人都與他打招呼,問他這是要去哪。
麻景山憨笑着回答說:“兒子快生了,要進趟山。”
有人會說:“你咋知道就是兒子。”
麻景山會答:“我當然知道,我都夢見了。”
幾個時辰之後,一陣狂暴的雷聲驚動了寨子裏所有人的。
老人們都湊在一起在驚疑的討論:
“怎麼會打雷,立冬之後就不會有雷啊。”
“聽聲音,好像是西面的山裏。”
“不會是什麼山精妖怪?”
“啊呀,早上看到景山一個人進山了,去的就是西面。”
“那你趕緊去告訴寶堃阿爹啊。”
就在寨子裏的人討論這驟然而至的雷聲時,吳麗娘突然感覺腹中一陣劇痛,濕熱的液體從她兩腿間流了下來。
她用盡所有力氣向屋外喊道:“我,我,我要生了!”
穩婆來的很快,同來還有一個臉色黝黑、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就是麻景山的阿爹麻寶堃,寨子最有威望的男人。
眼看自己的孫輩就要出生,這人的臉上卻看不到緊張也沒有任何喜色。就連幾個人跑來告訴他,親生兒子獨自進山也同樣沒能讓他換一個表情。
一聲嘹亮的哭聲宣佈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穩婆一臉喜色的抱着孩子,從裏屋走了出來。這當家男人不在,自然是要讓孩子的親爺爺先看看孩子。
穩婆是個漢人,十分職業的說道:“恭喜恭喜啊,是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恭喜恭喜呀!”
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個皺巴巴的嬰孩送到了麻寶堃的面前。他低頭看向孩子,一抬手挑開了包着孩子身體的薄被。
只見孩子胸口上,赫然有一塊如同羽毛狀的紅色胎記。麻寶堃臉上陡然顯出驚容,有瞬間轉怒,冷哼了一聲,便甩手走出了屋子。
屋內一眾人被他這異常的反應弄得一愣。原本還在等着打賞的穩婆,只能將孩子又抱回內屋,送到了孩子母親的身邊。
麻寶堃一路疾行回到自己家中,吩咐自己的徒弟通知寨主,讓他派人立刻進山尋找麻景山。而他自己則換上一身古怪的衣服,走進了內堂之中。
內堂中有一法壇,周圍佈滿了古怪醜陋的雕塑,還有一些枯骨和裝着毒蟲的瓦罐。
麻寶堃懂得巫術,他在寨子裏的威望也源自於此。平日裏就連寨主也不敢忤逆他的決定。
麻寶堃擺出一個古怪的姿勢,口中一邊念誦着咒語,一邊抓起幾塊不知名動物的枯骨還有毒蟲一同丟入法器之中。
就在咒語進入高潮的瞬間,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入法器之中。
一蓬詭異的煙霧升騰而起,麻寶堃雙目怒睜,緊盯着一系列的變化,直至煙霧徹底散去。
忽然怒吼一聲:“逆子!”
一揮手將桌上法器掃到地上摔了個粉碎,流了一灘烏黑粘稠的液體。
吳麗娘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在孩子出生的當天成了寡婦。
派去尋找麻景山的人很快就回來了。他們帶回了麻景山的獵槍和獵刀,還有幾塊染血的衣服碎片。
吳麗娘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她親手縫製的衣服。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不相信銅鼓山裡最好的獵人會死在家門口的山裏。
所以吳麗娘沒有哭,她咬着牙不吭聲。不管別人說什麼,她要等自己能動之後,自己去山裏找他。
就在這時,麻寶堃和寨主一起走了進來。吳麗娘抬起頭,希望從那位寨子裏僅剩的親人眼中看到一些有溫度的情緒,卻只看到了一片刺骨冰冷。
麻寶堃冷冷看着這對母子低吼:“災星,我兒子就是被你們母子剋死。”
吳麗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麻寶堃會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阿爸……”
“不要叫我阿爸。我兒子已經死了,你和這個災星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災星不能留在宅子裏。還會害死更多的人。”
吳麗娘奮力爭辯:“我兒子不是災星。”
麻寶堃指着嬰孩說道:“他胸口胎記就是證明,那是鬼車鳥的羽毛,沾到的人都要死。”
話一出口,周圍的人發出一片驚呼。麻寶堃是方圓幾十里內最出名的大巫,他的話不由他們不信。
眼看所有人都自覺的離開吳麗娘的身邊,寨主開口說道:“畢竟她剛剛生下孩子。我做主就七天,七天之後你們母子必須離開寨子。”
在滇黔大山中生活的苗人,大多都是未開化的生苗。對寨中的大巫,都如鬼神一般敬畏。
七天裏吳麗娘和孩子沒有離開過屋子半步。沒有任何人來,她更沒有和其他人說過半句話。
到了第七天,吳麗娘抱着孩子走出屋子。濃煙在她身後升起,是她點燃了這棟木屋。
寨子裏的人想要救火,卻被麻寶堃攔住:“那災星住過的房子留着也沒用,燒了正好。”
一路走到寨門口,吳麗娘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後的寨子。眼神之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惡毒。
向西,吳麗娘要去她的男人。
沒人告訴他麻景山死在哪裏,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因為吳麗娘和她男人麻景山的體內,有她親手種的一對雙生蠱。
無論天涯海角,她都能找到雙生的另一半。這也是吳麗娘一直不願意相信麻景山已死的原因。雙生蠱從來都只能雙生而不能獨活。
既然她體內的雙生蠱未死,那另一個也應該還在,除非……
帶着僅存的一絲希望,吳麗娘拖着產後虛弱的身體,背着孩子在山路上艱難前行。一路走來停停走走,她都咬緊牙關挺了過來。
麻景山走了不到一個時辰的山路,她足足走了一整個上午。
一塊空地突兀出現的林間,吳麗娘頓感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就是這!
七天前的時間,足夠這山林抹去所有的痕迹。除了明顯比周圍低矮的植物之外,這裏什麼都沒有留下。
吳麗娘忽然心口一陣劇痛,她咬緊牙關,拔出腰間短刀,拉開衣服在胸口劃出一道口子。傷口不光流出了血,還有一隻模樣古怪的蟲子——正是雙生蠱蟲,一離開吳麗娘的身體,落地即死。
死了,雙生蠱蟲死了,吳麗娘最後一絲希望也死了。
雙生蠱蟲死在這裏,他男人麻景山也就死在這裏。這七天來,吳麗娘都強忍着沒有掉一滴眼淚。
但這一刻,她再也控不住了。吳麗娘癱坐在地上,一時淚如泉湧,懷中初生嬰兒也哇哇大哭起來。
吳麗娘和麻景山走到一起很不容易。他們一個是出身神秘的苗寨蠱女,另一個是大巫的兒子。
這不是一個會受到祝福結合。所以雙生蠱是她最後一次用蠱術,而麻景山也變成了寨子裏最好的獵人。
吳麗娘把孩子放在了地上,然後從懷裏掏出沾了血的護身符,高舉雙手如同瘋魔一般揮舞,口中同時念誦老苗文的咒語。
“景山我的男人,回來吧,來看看咱們的孩子。回來吧,我和孩子都在等你……”
這是在招魂。
蠱苗(泛指會用蠱的苗人)相信,愛人的魂魄一定會留在雙生蠱死去的地方。吳麗娘要把麻景山的魂魄招回來,見一見他們的兒子。
咔……
吳麗娘的聲音戛然而止,她震驚的看向手中那隻護身符,碎了。
招魂失敗的反噬,令她口鼻滲血。但此時吳麗娘完全顧不上這些。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中碎裂的護身符,不停的重複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招魂怎麼可能失敗,除非,除非,除非他的魂魄都已經不在了。
魂魄不在了!
這一瞬間,吳麗娘彷彿被雷劈中了。她死死的看着手中的碎裂的護身符,臉上毫無血色,身體顫抖不止。
吳麗娘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她從來都不敢哪怕想一下的可能。已經流不出眼淚的雙眼,滿是無助的看向了地上的嬰孩。
吳麗娘輕輕的抱起了孩子,慢慢哄着的他止住了哭聲。
她現在已經知道,麻景山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他主動求死。只有懂得巫術的人,才有能力讓自己死得魂飛魄散。
吳麗娘不知道麻景山為什麼要在孩子出生之前這樣做。但她固執的相信,這一定是為了她和孩子。
她喃喃念叨:“孩子的小名叫黑蛋,大名還沒取,你就……”
吳麗娘切下了自己的一縷頭髮,和平安符一起埋在了地下。然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裏。
被驅逐出了麻寨之後,吳麗娘只有回娘家這一條路走。吳家寨在東北方向。以吳麗娘現在的腳力,至少要走上一整天。
山路崎嶇難走,別說她這樣一個帶着孩子的產婦。就算是腳力好的青壯,也得大半天的時間才能走到。
好在吳麗娘在這七天裏也做了一些準備。這會並沒有直接轉向東北方向,而是轉向西南,大約一個時辰的腳程之外,有一個可以安全過夜的山洞。
山洞的位置很隱蔽,只有她們夫妻知道,因為這是當年他們幽會的秘密場所。先上車後補票這種事,在苗人年輕男女之間並不算罕見。
都說女本柔弱,為母則剛。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她都早已經達到了極限。但為了懷中的孩子,她一直在超越自己的極限。
即便經受着雙重重壓,她從沒有哪怕一剎那將這個孩子視為負擔。正相反,她的心裏一直都在感謝這個孩子的存在,是他給了吳麗娘活下去的理由。
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封住洞口,吳麗娘抱着孩子癱倒在了獸皮上。她太累了,這一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
也不知是昏還是睡,總之她再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她趕緊看向懷中的孩子,正看到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這孩子眼睛沒有腫,臉上也沒有淚痕。難道說這孩子整個晚上也沒有哭鬧過?
這讓吳麗娘也感覺非常詫異。不過這詫異僅僅持續了一瞬間,就被孩子毫無徵兆的哭聲打斷了。
真的如黃河決堤,一發而不可收拾。一個晚上的委屈都攢到了現在,可不是那麼容易哄好的。
孤身上路又帶着孩子,吳麗娘只帶很少的東西。乾糧其實也只帶了一天的分量,今天的早飯就是最後一頓了。
如果晚上走不到吳寨,那就要一會挨餓了。吳麗娘早早的上路,開始一整天的跋涉。
吳麗娘離開山洞后不久,麻寶堃就待着幾個人苗人漢子一起出現在了這裏。他黑着臉看着洞口,只說了一個字:
“燒!”
幾個漢子立刻抽出柴刀,清除洞口附近的草木。沒多久,濃煙就在林間升起。滇黔大山中就從沒有乾燥的時候,這火總是燒上一會才能旺起來。
麻寶堃從布袋裏抓出一個芭蕉葉包,直接丟進了火里。芭蕉葉在火焰中變干,變焦,裂開,露出了裏面的一串護身符和一縷頭髮。
火苗陡然躥出洞口,幾個苗人漢子被嚇的狼狽摔倒,身上或多或少的被火苗燎傷。
只有麻寶堃完全不為所動。這火苗似乎也對他有所畏懼。他明明站在最前,卻連一根汗毛都沒有燒到。
只聽麻寶堃發出一聲冷哼,周圍幾個苗人漢子都感覺背脊一寒。
麻寶堃抬手猛的一揮。一股無形無質的陰寒,瞬間壓過了火焰的熾熱,將火苗生生壓回了洞中。
幾個苗人漢子被這一幕驚的不敢的亂動。直到麻寶堃說話他們才敢活動。
“填平。”
吳麗娘對身後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腳下的路上。
山路走起來很艱難,不光身體疲勞,精神也需要很集中。這滇黔大山的密林之中,充滿了各種危險。
如果她還是曾經的蠱苗,自然無懼這些,但她現在不僅不再能用蠱術,身邊還有一個脆弱無比的嬰孩。
一個晚上的睡眠能消除疲憊,卻無法讓她的身體不再虛弱。畢竟七天之前剛生了孩子,身體無法像平常一樣恢復。
好在身上有一隻香囊可以避蟲。而現在又是白天,那些危險的動物也不太會出現。但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走到吳寨。
可她不知,這一趟殊死跋涉,並沒有給她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