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七章:希望
噼啪——
天邊劃過一道驚雷,緊接着,豆大的雨點落下來,天地之間頓時一片混沌。
雨勢,越來越猛了。
小木屋漸漸變得模糊。
那小小的一隅,彷彿與世世隔絕。
沒有知道,呆在裏面的,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
她一動不動,彷彿已經化成了石像,亦彷彿,對於世間的一切,再沒有半點感知。
一道人影,在天地之間匆匆地奔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能去哪裏,只是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在推動着他向前,向前,再次向前……
他站在山腳下,抬頭望去,隱約瞧見蔥蘢樹影間,有一座小小的屋子。
啊。
男子的心頓時歡躍起來,他跑得更快了,彷彿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他——滄泓,滄泓……如此急切,帶着深深的渴盼。
傅滄泓發足狂奔。
然而,一切還是沒有來得及,畫面瞬間變換——他眼睜睜地看見整個山峰瞬間坍塌,吞沒了整個小木屋。
“璃歌——”傅滄泓發出聲慘叫,猛然跪倒在泥漿中——還是來不及嗎?一切都來不及嗎?
哪怕是給他一絲希望也好啊。
忽然,他的雙眼亮了起來,猛然衝過去,從奔騰的泥漿中扯住一角雪白的衣衫,把夜璃歌給拉了出來。
“璃歌。”他把她抱進懷中,拚命拍打着她的臉龐,不住地呼喊着,“璃歌,璃歌,你睜開眼,你看看我,我看看我啊……”
夜璃歌始終毫無動靜。
傅滄泓就那樣抱着她,坐在奔騰呼嘯的泥河之中,悲痛欲絕。
褐紅色的,洶湧翻滾的泥漿,夾着一塊塊巨大的石頭,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卻沒有傷及他們分毫。
不是帝王。
不是皇后。
也和整個世界沒有關係,純粹是一對痴男怨女之間,最零距離的靈魂接觸。
終於,傅滄泓哭累了,仰頭獃獃地看着天空——是天意嗎?一切都是天意嗎?是老天覺得,他愛她的心不夠赤誠,所以要將她,從他的生命里奪走嗎?
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呢?
璃歌,我該怎麼辦呢?
他顫抖着抬起手來,輕輕拭去她面的泥漿——她還是那麼美,和當年第一次在炎京城頭相見時一樣,美得驚魂攝魄。
傅滄泓俯下頭去,慢慢親吻着她的嘴唇——不再醒來了嗎?是這個世界讓你難受嗎?
可是,這個世界還有我啊。
璃歌,這兒還有我。
如果你不在了,這個世界該多麼荒涼,多麼孤寂……你總是這樣的自私,這樣的任性,想理我就理我,不理我的時候就一個人藏起來,不給我一點點消息。
璃歌……
男子終於精疲力竭,伏在女子身上,昏睡過去。
“師傅。”
“嗯。”
“那山石之上,似有一對男女。”
迢迢山道上,遠遠行來兩人,僮兒背着竹簍,老翁大袖飄飄,逸有神仙之態。
師徒非常從容地走到山石前,立定。
“師傅,”僮兒眸底閃過絲深光,“這兩人,好面熟啊。”
“是啊,一世痴纏。”老翁言罷,伸指在傅滄泓額上戳了一記,“不肯醒嗎?還是不肯醒嗎?”
傅滄泓睜開眼來,獃獃地看着面前這兩個人,久久沒有回過神。
“如今,十數載光陰已然過去,傅滄泓,你左手江山,右手美人,該得到的,都已得到,為何仍不肯罷手?”
“江山?美人?”傅滄泓搖頭。
“怎麼?你還不知足嗎?”
“非是滄泓不知,其實滄泓這一生,最想要的,便是和自己心愛的人,白頭到老,難道我這個願望,卻很難實現嗎?”
“緣分緣分,世間之人,相遇、相逢、相離、相別,都各有定數,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強求無益。”
“您的意思是——我與璃歌的緣分,只有十數載嗎?”
“得夜璃歌者,既得天下,你可還記得這句話?”
“記得。”傅滄泓點頭,“當然記得。”
“反言,失天下,既失夜璃歌。”
“啊?”傅滄泓大驚,“這天下,我何曾失去?”
“不是你是否失去天下,而是——”老者抬手,指了指天空,“人世間每個人的命數,看似無定,其實有定,與個人的努力,干係並不十分地大。當年,你執意追求夜璃歌,故此造下無邊殺孽,無形中破壞了你們的姻緣,也消減了夜璃歌的壽命。”
“不會的,不會的,”傅滄泓站起身來,用力搖頭,忽然一把抓住那老者的衣袖,“求您,這件事是我的錯,與璃歌無關,縱然要消減,就消減我的壽命吧,我願意折壽十年,不,二十年,只為與她好好相愛……”
老者捋須嘆息:“傅滄泓,你這又是何必?花開花謝,緣聚緣散,人世間的一切,恩恩怨怨,貧賤富貴,也只是一場夢而已……到頭來,終究是空啊,你何必執著呢?”
“我……”
“其實,你現在完全可以將她放下,杳然而去,想這茫茫天地間,何愁,沒有你的容身之地?你又何必,一定要耽於兒女情思呢?”
傅滄泓似有所悟,然又未能悟——那些花前月下,柔情蜜語,耳鬢廝磨,難道都是假的嗎?
都是假的嗎?
老者搖頭,知道他一生耽於此事,只怕永不能開悟。
“老朽言盡於此,望你好自斟酌之。”
老者說完,飄然而去,獨留下傅滄泓,怔怔地站在那裏。
日色慢慢往西邊沉去,四野空曠,悠風蕩漾,嗚嗚的風聲刮過耳際。
他再次坐下身,抱起女子,摟在臂中,深深凝視着她的面容——你真不再醒來了嗎?縱然我們那樣熾烈的感情,也喚不醒你的心嗎?
不會。
他拿起她的手,圈在掌中,緊緊握住,然後俯身將她抱起,朝山道下方而去。
……
“父皇?”
看到一臉滄桑的傅滄泓,傅延祈瞬間怔住。
傅滄泓看了他一眼,抱着夜璃歌走進龍赫殿,將她輕柔地放到榻上,傅延祈默默地跟進來,十分安靜地看着,看着他為她褪去衣衫,細細地蓋好被子。
“母后這是——?”
傅滄泓擺擺手,嗓音嘶啞:“從今天起,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進殿打擾。”
“是。”傅延祈應了聲,目光在夜璃歌臉上轉了幾轉,方才退出去。
殿門闔攏,再次見着陽光的傅延祈,覺得自己有些頭暈,遂立在檐下,一動不動。
“殿下。”
女子身影婀娜地走過來,嗓音輕柔。
傅延祈有些迷幻,抬頭很恍惚地看了她一眼。
“殿下這是?”
“湛雪……”傅延祈拿起她的手,嗓音呢喃,“我母后回來了。”
“哦。”湛雪點點頭,面容還是那般安靜。
“湛雪,”傅延祈轉頭,定定地看着她,“你說,我是不是在做夢?”
“殿下為何這般說?”
“我也說不上來。”傅延祈搖搖頭,他心裏的感受,的確難以用言語形容——在你皇和母后離開的這些日子裏,他以為自己已經將心,移到湛雪的身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再次看到夜璃歌,昔日種種卻浮上心頭,原來他還是控制不住,原來她在他心裏,始終是無法取代的。
“殿下?”湛雪顯然也意識到了他的心理活動,往他懷裏湊了湊。
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的熱情忽然間淡去,傅延祈只希望,只希望……只希望,他說不出自己希望什麼。
那是一種奇怪的力量,難以言說的力量。
“你先回去吧。”
“是,殿下。”湛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轉頭離開。
傅延祈走到瓊花樹下,抬頭看着那清湛的天空——為什麼,為什麼他的心跳得如此厲害?為什麼還有那麼濃沉的喜悅?
她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吸引着他靠近,一探其里,是其他女子無法完全代替的。
只是——
傅延祈在院子裏徘徊了很久,方才回到龍赫殿前,屏息而立——她在裏面,她在做什麼呢?她會好起來嗎?父皇那麼愛她,一定不會讓她有事。
……
宮殿裏靜靜地。
傅滄泓守在床邊,深深地凝視着她。
璃歌,你快醒來吧,我們到家了,這兒有你最愛的瓊花,有我們往昔最美的回憶……也許世間人都說我痴纏,可誰又知道,我們之間曾經發生的一切?
我不會允許你離開。
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會允許。
他靜靜地守在那兒,無論誰來敲門,都一動不動,整個人彷彿傻了。
宮裏的人都說,皇帝傻了。
他真傻了吧。
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了。
他只是全身心地盼望着她能醒來,哪怕是對他笑一笑,多說一句話,一個字都好。
可是夜璃歌,你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不說話?
“你說話啊。”傅滄泓忽然伸手,抓着她的肩膀不住地搖晃,“璃歌,你說話,你說話,你說話。”
女子一動不動,面色冰冷如雪。
傅滄泓終於忍不住了,連他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忽然拔出短匕,深深一劍,插入了夜璃歌的胸膛!
鮮紅的血漬在夜璃歌的胸前大片浸染開來,傅滄泓手中的短匕“當”一聲落地——他做了什麼?他到底做了什麼?
床上的女子發出一聲低吟,睜開眼來,先看看傅滄泓,再看看自己胸前的匕首。
“我……”傅滄泓慌亂地搖手,“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女子一言不發,只是用力把匕首拔了下來,輕輕擱到床邊的桌上,然後疲憊地闔上雙眼。
“璃歌……”傅滄泓湊上前,嘴唇不停地哆嗦。
“我只是想安靜地睡會兒。”女子柔軟的睫毛輕輕顫抖著,“滄泓,你也出去休息吧。”
“我,我在這兒陪你。”
夜璃歌看了他一眼,再沒有言語。
……
這一夜,很長很長,長得幾乎沒有盡頭。
就在傅滄泓以為,夜璃歌再也不會理睬他時,床上的女子忽然睜開了眼,傅滄泓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坐直了身體。
“滄泓。”夜璃歌虛弱地叫了一聲。
傅滄泓立即起身坐到床邊:“你要什麼?”
“你——”夜璃歌深深地注視着他,探手摸摸他的臉頰,“你瘦了……”
單單這樣一句話,便讓傅滄泓眼裏落下淚來,璃歌,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
“傻瓜。”夜璃歌的唇角微微朝上挑起,“為什麼不放棄呢?如果你放棄,不是要輕鬆很多,快樂很多嗎?”
傅滄泓不說話,只是搖頭,其實,他心裏有很多話,很多的話,到了唇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這樣定定地看着她。
她是他的寶貝,是他的一切,是他整個世界的中心和重心。
看着這個傻男人,夜璃歌忽然笑了。
有一種奇怪的幸福,在心頭點點漾開。
原來,這就是她留在這塵世間,唯一的牽念吧,她是如此希望,他能幸福,他能快樂,他能活得更加真誠,更加接近於自己的本性。
“璃歌!”傅滄泓忽然撲上前來,緊緊地抱着她,滾燙的淚水大滴大滴落進她的脖頸里。
夜璃歌也抱着他——不管他們倆之間,有過怎樣的折騰,可是因為愛,他們到底彼此原諒了彼此,彼此接納了彼此,彼此深愛着彼此。
哪怕一瞬間就好。
哪怕一瞬間,知道你愛我,知道你的心裏有我,那就比什麼都強啊。
璃歌,你知不知道,我寧可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愛我,只要你愛我……
看着這個瘋狂的男人,夜璃歌覺得自己心中的某個角落,正在悄然發生着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