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夢憶序
平伯將重刊《陶庵夢憶》,叫我寫一篇序,因為我從前是越人。
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祖父因事系杭州府獄,我跟着宋姨太太住在花牌樓,每隔兩三天去看他一回,就在那裏初次見到《夢憶》,是《硯雲甲編》本,其中還有《長物志》及《槎上老舌》也是我那時所喜歡的書。張宗子的著作似乎很多,但《夢憶》以外我只見過《於越三不朽圖贊》,《瑯嬛文集》,《西湖夢尋》三種,他所選的《一卷冰雪文》曾在大路的舊書店中見過,因索價太昂未曾買得。我覺得《夢憶》最好,雖然文集裏也有些好文章,如《夢憶》的紀泰山幾乎就是《岱志》的節本,其寫人物的幾篇也與《五異人傳》有許多相像。《三不朽》是他的遺民氣的具體的表現,有些畫像如姚長子等未免有點可疑,但別的大人物恐怕多有所本,我看王謔庵像覺得這是不可捏造的,因為它很有點兒個性。
“夢憶”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對於“現在”,大家總有點不滿足,而且此身在情景之中,總是有點迷惘似的,沒有玩味的餘暇,所以人多有逃現世之傾向,覺得只有夢想或是回憶是最甜美的世界。講烏托邦的是在做着滿願的晝夢,老年人記起少時的生活也覺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這並不一定由於什麼保守,實在是因為這些過去才經得起我們慢慢地撫摩賞玩,就是要加減一兩筆也不要緊。遺民的感嘆也即屬於此類,不過它還要深切些,與白髮宮人說天寶遺事還有點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婦的追懷罷。《夢憶》是這一流文字之佳者,而所追懷者又是明朝的事,更令我覺得有意思。我並不是因為民族革命思想的影響,特別對於明朝有什麼情分,老實說,只是不相信清朝人——有那一條辮髮拖在背後會有什麼風雅,正如纏足的女人我不相信會是美人。
《夢憶》所記的多是江南風物,紹興事也居其一部分,而這又是與我所知道的是多麼不同的一個紹興。會稽雖然說是禹域,到底還是一個偏隅小郡,終不免是小家子相的。講到名勝地方原也不少,如大禹的陵,平水,蔡中郎的柯亭,王右軍的戒珠寺,蘭亭等,此外就是平常的一山一河,也都還可隨便遊玩,得少佳趣,倘若你有適當的游法。但張宗子是個都會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的背景。說到這一層,我記起《夢憶》的一二則,對於紹興實在不勝今昔之感。明朝人即使別無足取,他們的狂至少總是值得佩服的,這一種狂到現今就一點兒都不存留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的,紹興的風水變了的緣故罷,本地所出的人才幾乎限於師爺與錢店官這兩種,專以苛細精幹見長,那種豪放的氣象已全然消滅,那種走遍天下找尋《水滸傳》腳色的氣魄已沒有人能夠了解,更不必說去實行了。他們的確已不是明朝的敗家子,卻變成了鄉下的土財主,這不知到底是禍是福!“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看了《夢憶》之後不禁想起仙人丁令威的這句詩來。
張宗子的文章是頗有趣味的,這也是使我喜歡《夢憶》的一個緣由。我常這樣想,現代的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雖然在文學發達的程途上復興與革命是同一樣的進展。在理學與古文沒有全盛的時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當的長發,不過在學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們讀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覺得與現代文的情趣幾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難免有若干距離,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對於禮法的反動則又很有現代的氣息了。張宗子是大家子弟,《明遺民傳》稱其“衣冠揖讓,綽有舊人風軌”,不是要討人家歡喜的山人,他的洒脫的文章大抵出於性情的流露,讀去不會令人生厭。《夢憶》可以說是他文集的選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覺得有幾篇真寫得不壞,倘若我自己能夠寫得出一兩篇,那就十分滿足了。但這是歆羨不來,學不來的。
平伯將重刊《陶庵夢憶》,這是我所很贊成的:這回卻並不是因為我從前是越人的緣故,只因《夢憶》是我所喜歡的一部書罷了。
民國十五年十一月五日,於京兆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