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藝術譯本序
十九世紀的一個英國批評家說過一句很巧妙的話,“書並不像女人,老了便不行。”這固然也不能一概而論,有些書描頭畫額的,有如走街倚市門的婦人,原來就不大行,到得老來自然更沒有人看覷。少數的所謂古典其生命更是長遠,有的簡直可以不老,有的為時光所揉搓也就老了,但是老了未必就不行,這好有一比,前者有如仙人,而後者則如康健的老人。第一種大抵是訴於感情的創作,訴於理知的論議類則多屬第二種,而世俗的聖經賢傳卻難得全列在內,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據我看來,希伯來的聖書中就只是《雅歌》與《傳道書》是不老的,和中國《詩經》之國風小雅相同,此外不得不暫時委屈,希臘沒有經典,他的史詩戲劇里卻更多找得出仙人的份子來了。中國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國教,總之在散文著作上歷來逃不脫“道”的枷鎖,韻文卻不知怎的似乎走上了別一條路,雖然論詩的人喜歡拉了毛詩楚辭的舊話來附會忠君愛國,然而後來的美人香草還只是真的男女之情,這是一件很可喜的奇迹。莫非中國的詩與文真是出自不同的傳統的么?但總之中國散文上這便成了一個大障害,這方面的成績也就難與希臘相比了。即如講到文學,在西洋總不能不先說亞列士多德的《詩學》,中國也總當提及劉彥和的《文心雕龍》罷。這兩者都是文壇上的老人,都是一兩千多年以前的,所以老了,但是老了卻未必便不行,他的經驗和智慧足以供我們的參考,即使不能定我們的行止。可以拿來略一比較,我們梁朝的劉彥和於博學明辨之中很顯露出一種教徒氣,處處不能忘記他的聖道,不及東周時代的亞列士多德之更是客觀的,由此可知兩者雖是同類而其價值又殊有高下不同了。
現在跳過來說叔本華的《文學論》,也就可以把他歸入這一類去。我們說叔本華的著作卻起頭引了老女人的比喻,覺得很有點可笑,因為他是以憎惡女人出名的。但是這個我想他也未必見怪,對於他這怪脾氣誰都禁不住要說一兩句話。我讀他的著作還在廿多年前,我很喜歡他的女人與戀愛各論,也佩服他的文學論。他是大家知道的哲學者,既非文士,也不是文學教授,何以來談論文學呢?出版以來也有七八十年了,還值得讀么?他是哲學者,但他有一個特色,是向來德國很少的反官學派的。他的文章寫得很好,對於文學有他自己的意見,他不像普通德國人似的講煩瑣的理論,只就實在的問題切實的指點。叔本華的論文是老了,然而也還很值得讀,因為他的著作是老了而還是行的這一類的。說他的文學論文可以與《詩學》或《文心雕龍》相比,或者不很確,他不及《詩學》價值之高,也不及《文心雕龍》分量之多,但是與美國日本的編輯家所著的書相比卻總是高出一頭地的罷。現今文學論出的不少了,有的抄集眾說,有的宣揚教義,卻很缺少思想家的誠實的表白,叔本華此集之譯出正不是無意義的事,介白的努力也就很足稱道了。
民國二十二年七月九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