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信仰
宗教的信仰,有如佛教基督教的那一類信仰,我是沒有,所以這裏所用信仰一語或者有點不妥貼,亦未可知。我是不相信鬼神的存在的,但是不喜歡無神論者這名稱,因為在西洋通行,含有非聖無法的意味,容易被誤解,而無鬼論者也有阮瞻在前,卻終於被鬼說服,我們未必是他一派。我的意見大概可以說是屬於神滅論的,據《梁書》所載其要旨為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后又引申之云:
“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刀,形之於用猶刀之於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范子真生於齊梁之際,去今將千五百年,卻能有如此乾脆的唯物思想,的確很可佩服。其實王仲任生在范君四百年前,已經說過類似的話,如《論衡·論死第六十二》中云:
“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實,論者猶謂死者有知,惑也。人病且死,與火之且滅何以異。火滅光消而燭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謂人死有知,是謂火滅復有光也。”但是當時我先讀《弘明集》,知道神滅論,比讀《論衡》更早,而且蕭老公身為皇帝,親自出馬,率令群臣加以辯難,更引起人的注意,後來講到這問題,總想起范君的名論來。既不上引王仲任,也不近據唯物論,即為此故也。這樣說來,假如信仰必以超自然為對象,那麼我便不能說是有信仰,不過這裏只用作意見來講也似不妨,反正說的本是凡人,並非賢者,讀者自當諒解,不至責備也。
上邊順便說明了我對於神鬼的意見,以為是無神亦無鬼,這種態度似乎很是硬性,其實卻並不然。關於鬼,我只是個人不相信他有而已,對於別人一點都不發生什麼關係。我在《鬼的生長》一文中曾說道:
“我不信鬼,而喜歡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雖然,我不信人死為鬼,卻相信鬼後有人,我不懂什麼是二氣之良能,但鬼為生人喜懼願望之投影,則當不謬也。陶公千古曠達人,其《歸園田居》雲,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神釋》雲,應盡便須盡,無復更多慮,在《擬輓歌辭》中則雲,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陶公於生死豈尚有迷戀,其如此說於文詞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覺推想死後況味,正亦人情之常,出於自然者也。常人更執着於生存,對於自己及所親之翳然而滅,不能信亦不願信其滅也,故種種設想,以為必繼續存在,其存在之狀況則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惡而稍稍殊異,無所作為而自然流露,我們聽人說鬼實即等於聽其談心矣。”我的無鬼論因此對於家庭社會的習俗別無顯著的影響,所要者不在倉卒的改革,若能更深切的理解其意義,乃是更有益於人己的事。《神滅論》中其實也已說及,如云:
“問曰,形神不二,既聞之矣,形謝神滅,理固宜然。敢問,經雲,為之宗廟,以鬼饗之,何謂也?答曰,聖人之教然也,所以弭孝子之心,而厲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謂矣。”這一節話說的很好,據物理是神滅,順人情又可以祭如在,這種明朗的不徹底態度很有意思,是我所覺得最可佩服的中國思想之一節。從這樣的態度立腳,上邊只說的是人死觀,但由此而引申到人生觀也就很容易,因為根本的意思還是一個也。
我對於人生的意見也是從神滅論出發,也可以說是唯物論。實在我是不懂哲學玄學神學以至高深的理論的,所有的知識就只是普通中學程度的科學大要,十九世紀的進化論與生物學在現今也已是老生常談了。民國七年我寫那篇《人的文學》,裏邊曾這樣說:
“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象,與別的動物並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得完全滿足。但我們又承認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的生物。他的內面生活,比別的動物更為複雜高深,而且逐漸向上,有能夠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們相信人類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而其內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終能達到高上和平的境地。”這裏說的有點籠統,又有點太理想的地方,但後來意見在根本上沒有兩樣,我總覺得大公出於至私,或用講學家的話,天理出於人慾。三十一年寫《中國的思想問題》,有云:
“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進化論者所謂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不過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單純的,只要能生存便不問手段,只要自己能生存,便不惜危害別個的生存,人則不然。他與生物同樣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覺得單獨不能達到目的,須與別個聯絡,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隨後又感到別人也與自己同樣的有好惡,設法圓滿的相處。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也有能夠做到的,後者乃是人所獨有的生存的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蓋即此也。”這幾希的東西用中國話來說就是仁。阮伯元在《論語論仁論》中云:
“《中庸篇》,仁者人也。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於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齊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仁矣。蓋士庶人之仁見於宗族鄉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於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先看見己之外還有人,隨後又知道己亦在人中,並不但是儒家的仁也即是墨家的兼愛之本,此其一。仁不只是存心,還須得見於行事,故中國聖人的代表乃是禹稷,而政治理想是行仁政,此其二。這兩點都是頗重要的,仁政的名稱如覺得陳舊,那麼這可以說中國的思想當是社會主義的。總之人生的理想是仁,這該是行為,不只是空口說白話,此總是極明了的事耳。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也。”這一節話見於《莊子·天道篇》,在著者的意思原來還感覺不滿足,以為這是小乘的道,但在世間法卻已經夠好了,尤其是嘉孺子而哀婦人一語,我覺得最可佩服,也最是喜歡。《大學篇》裏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佛說四十二章經》之二十九雲,想其老者如母,長者如姊,少者如妹,稚者如子。小兒與女人本來是最引人愛憐的,推己及人,感情自更深切,凡民不同聖人,但亦自應有此根基。我們憑藉了現代世界的學問,關於孺子婦人能夠知道一個大概,特別是性的心理更是前人未曾說過的東西,雖然或者並非不領會,現在我們能夠知道,實在是運氣極了的事。但是回過頭來想婦女問題,卻也因此得到答案,這是確實的,而難似易,至少也是行百里者半九十。英國凱本德在《愛的成年》中云:
“婦女問題須與工人的同時得解決。”德國希耳息菲爾特在遊記《男人與女人》中談及娼妓問題,也曾說道:
“什麼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廣遠的,更深入於社會的與性的方面之若干改革。”這些話里都暗示社會主義的意義,我想這也是對的,不過如我從前說過,此語非誑,卻亦未可樂觀,愛未必能同時成年也,唯食可以不愁耳。婦女的解放本有經濟與道德兩方面,此事殊不易談,今姑從略,只因此亦是一大問題,不能無一語表示,實在也只是上文所云仁的意思而已。關於兒童,如涉及教養,那就屬於教育問題,現在不想來闌入,主張兒童的權利則本以瑞典藹倫開女士美國賀耳等為依據,也可不再重述。二十七年五月寫有小文曰“偶記”,現在卻可以抄錄於下:
“日前見報記,大秦之酋訓諭母人者,令多生育,以供戰鬥,又載其像,戟手瞋目,張口厲齒,狀甚怪異。不佞正在譯註希臘神話,不禁想起克洛諾斯吞其子女事,亦見古陶器畫,則所圖乃是瑞亞以襁褓裹巨石代宙斯以進,而大神之貌亦平平耳。又想到《古孝子傳》,郭巨埋兒,頗具此意。帝堯嘗曰,多男子則多懼。此言大有人情,又何其相去之遠耶。不佞自居於儒,但亦多近外道。我喜釋氏之忍與悲,足補儒家之缺,釋似經過大患難來的人,所見者深,儒則猶未也。嘗思忍者忍己,故是堅忍而非殘忍,悲者悲他,故是哀憐而非感傷。悲及婦孺,悲他之初步,忍於婦孺,則是忍他之末流矣。讀德意志人希耳息菲爾特著書,諄諄以節育為言,對於東方婦女尤致惓惓,此真不忍人之心,中國本儒而受釋之熏習,應多能了知者,然而亦不敢斷言也。”這篇文章原無題目,實在是見了莫梭利尼的講演而作,這個怪人現在雖是過去了,但這種態度卻是源遠流長,至少在中國還多存在,蓋即是三綱的精神,其有害於民主政治固不待言,就我們現在所說的兒童與婦女問題看來,也是極大的魔障。我的信仰本來極是質樸,明朗,因此也頗具樂觀的,可是與現實接觸,這便很帶有陰暗的影子,因為我涉獵進化論也連及遺傳論,所以我平常尊史過於尊經,主張閉門讀史,而史上所說的好事情殊不多,故常有越讀越懊惱之概。專為權威張目之三綱的精神是其一,善於取巧變化之八股的精神又是其一,這在外國還是沒有的物事,更是利害,自古至今大家受其毒害而不曾知覺也並無可逃避,故尤為可畏也。八九年前寫一篇關於《雙節堂庸訓》的文章,從婦女問題說到這上邊來,我曾說道:
“我向來懷疑,女人小孩與農民恐怕永遠是被損害與侮辱,不,或是被利用的,無論在某一時代會尊女人為聖母,比小孩於天使,稱農民是主公,結果總還是士大夫吸了血去,歷史上的治亂因革只是他們讀書人的做舉業取科名的變相,所擁護與打倒的東西都同樣是藥渣也。”積多年的思索經驗,從學理說來人的前途顯有光明,而從史事看來中國的前途還是黑暗未了,這樣煩悶在孔子也已覺得,他一面說是為大同,而又有《龜山操》雲,吾慾望魯兮,龜山蔽之,手無斧柯,奈龜山何。聖人尚且不免如此,我們少信的人,不能有徹底堅定的信仰,殆亦可恕也。在這似有希望似無希望的中間,言行得無失其指歸,有所動搖乎,其實不然,從消極出來的積極,有如姜太公釣魚,比有目的有希望的做事或者更可持久也說不定。藹理斯在《性的心理》跋文中最後一節有云:
“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破我們路程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把競走里一樣,我們手執火把,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會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手內,那時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裏去。”這個意思很好,我們也願意那麼做,火傳的意思釋家古來曾有說及,若在我輩則原只是螢火自照而已。
乙酉八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