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文章
這裏說女人的文章,並不是拿來與男人對比,評論高下,只是對於女人的詩詞而言,因看閑書牽連想到,略說幾句話而已。向來閨秀多做詩詞,寫文章的很少,偶或有之,常甚見珍重。沈善寶《名媛詩話》卷五云:
“餘杭陳煒卿爾士,字靜友,給諫錢儀吉室,有《聽松樓遺稿》,內載《授經偶筆》,序述記贊跋論家書諸著作,議論恢宏,立言忠厚,詩猶餘事耳。余見歷來閨媛通經者甚鮮,矧能闡發經旨,洋洋洒洒數萬言,婉解曲喻,授古誡今,嘉惠後學不少,洵為一代女宗。”又王汝玉《梵麓山房筆記》卷五云:
“余嘗得西吳徐葉昭女史克庄職思齋古文一冊,有自序一首。其文言為女為婦為妻為母之道,持論平允,能見其大,非尋常閨閣翰墨,惜世鮮知者,他日遇湖人,當詳詢之。”案寒齋所藏,有《聽松樓遺稿》四卷,陳爾士著,《什一偶存》五種,徐葉昭編刊,第三為《職思齋學文稿》一卷,為所自著。此外又可以加上《月蕖軒傳述略》一卷,袁鏡蓉著,《曬書堂閨中文存》一卷,王照圓著。這幾位女士都能寫文章,但是由我個人的偏見說來,卻是後面的兩家更為可取,雖然不曾有人怎麼的表揚。這話說起來有點長了。簡單的說,我的偏見是以前就有的,不過那是以古代為根據,正確一點是以明以前為限,現在卻來應用在清代,其實便是用於現今我想也是一樣可以的,尺度雖舊,分寸則不錯也。
周壽昌編《宮閨文選》二十六卷,前十卷為文,自漢迄明,所收頗廣,翻閱一過,不少佳篇,但鄙意以為可取者則亦不多見。說也奇怪,就文章來說,我覺得這幾個人最好,就是漢明帝馬後,唐武后,以及宋李清照。我們對於文章的要求,不問是女人或男人所寫,同樣的期待他有見識與性情,思想與風趣,至於藝術自然也是必要的條件。馬後是伏波將軍的小女兒,其《卻封外戚詔》及《報章帝詔》,質樸剛勁,真有將家風範,在漢詔中亦是上等作品。武后《請父在為母終三年服表》,為古今女性爭取地位,因有倫理關係,後世秀才們亦不敢非難,但其桀驁之氣固自顯在,至雲禽獸之情猶知其母,輒令人想孔文舉之言,亦正與相稱。此他詔敕,除有些官樣文章之外,亦有可觀者,茲不具舉。李易安的文章最好的大家知道是《金石錄後序》及《自序》,可以不必再多說明。總結起來說,我對於文章只取其有見識,有思想,表示出真性情來,寫的有風趣,那就是好的,反過來說,無論談經說史如何堂皇,而意思都已有過,說理敘事非不合法,而文字只是一套,凡此均是陳言,亦即等於贗鼎,雖或工巧,所不取也。照這個標準看去,上邊所說四家文章也就可以分別論列,不過這只是個人私見,未必一定全對,若吠聲之嫌則庶幾或免耳。
《聽松樓遺稿》卷三家書二十七通,質樸真摯,最可以見著者之為人,而論者乃多恭維《授經偶筆》,《曬書堂閨中文存》中有《遺稿跋》一篇,自述有弗如者六,其第五云:
“顏黃門雲,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余於子女有慈無威,不能勤加誘導,俾以有成。今讀《授經偶筆》及尺素各篇,思想勤綿,時時以課讀溫經形於楮墨,雖古伏生女之授書,宋文宣之傳禮,不是過焉。余所弗如者五矣。”其實家書中說課讀,亦只是理書作論等事而已,《偶筆》一卷,作筆記觀本無不可,若當作說經,便多勉強處,反為不佳。《名媛詩話》中抄錄四則,實甚平平,如收在普通文集中,當必無人注目,今乃特被重視,雖是尊重女子,實卻近於不敬矣。《職思齋學文稿》文三十五篇,文筆簡潔老到,不易多得,唯以思想論卻不能佩服,因為不論好壞總之都是人家的,再苛刻的說一句,文章亦是八家派,不能算是自己的也。自序中云:
“頗好二氏之書,間有所作,庄列之唾餘,乾竺之機鋒,時時闌入。年過二十,始知其非,非程朱不觀,以為文以載道,文字徒工無益也。”可見著者本來也是很有才情的女子,乃為世俗習氣所拘,轉入衛道陣營,自言曾為文辨駁金谿餘姚,進到牛角灣去,殊為可惜。卷首文十篇,論女道婦道以至妾道婢道,甚為奇特,不獨王汝玉見之稱讚,即鄙人亦反覆誦讀,嘆為難得可貴。何也,王汝玉所云持論平允,即因其絕對遵循男性中心的傳統,為男子代言,進而至於指示婢妾之大道,此在鄙人則以為不近情理,所以為難也。《瑤仙閑話記》中述客瑤仙之言曰,閨門之樂,惟納妾為最,子知之乎。論其源委,顯然出於周南諸詩,本亦不足為奇,唯如此徹底主張,極是希有,昔俞理初著《妒非女人惡德論》,李越縵笑為周姥之言,同時乃有徐克庄女士立說,閨門之樂納妾為最,此正是周公之教也,著者殆可謂女中俞理初矣。據德國性學者計算,在民國二十年頃中國人中有百分之三十隻有一個妻子,百分之約五十有兩個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個以至六個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個以上,有的多至三十個妻子或者更多。照這個情形看來,中國男子有三分之二以上是多妻的,那麼此種意見正占勢力,視為平允,蓋是當然,唯鄙人平日是佩服俞理初的,自然未能同意,又覺得論到文章,思想頗為重要,既與情理相違,便無足取,若其不愧為好的史料,則是別一回事,固毫無疑問者也。
末后簡單的一談袁王二家的文集。袁鏡蓉號月蕖,吳梅梁傑室,著有《傳述略》及《詩草》各一卷。王照圓字婉佺,郝蘭皋懿行室,所著《閨中文存》外,《和鳴集》中有詩若干首,《列女傳補註》,《列仙傳校注》等,《葩經小記》不存,其說多采入《詩問》中,今悉編在《郝氏遺書》之內。月蕖軒詩似亦不弱,但是我只取其散文,共計二十二首,其中十五為傳,皆質實可取,此外《自述》,《風水論》,《重修祠堂記》,《老當年祭祀簿序》以及《收租薄序》,率就家庭,墳墓,祭祀各題目,率直真切的寫去,不曉得這目的是應用或載道,這文字是俗還是雅,而自成一篇文章,亦真亦善,卻亦未嘗無美,平常作文,其態度與結果不正當如是耶。我的稱讚或者亦難免有稍偏處,大體卻是不謬,總之為了自己所要說的事情與意思而寫,把人家的義理與聲調暫擱在一旁,這樣寫下來的東西我想一定總有可取的。雖然比擬或者稍有不倫,上邊說過的馬後武后可以說也是這一路,若是將王照圓與李清照相比,那恐怕就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了吧。《閨中文存》中所收文只有十一篇,篇幅均不長,其自作序跋五首為佳,亦不足以見其才,此殆當於他書中求之,似以《詩問》為最宜。茲舉其與婦女生活有相關者,如《詩問》國風卷下,七月流火首章下云:
“余問,微行,傳雲牆下徑。瑞玉曰,野中亦有小徑。余問,遵小徑,以女步遲取近耶。曰,女子避人爾。”又《詩說》卷上云:
“瑞玉問,女心傷悲應作何解。余曰,恐是懷春之意,管子亦云春女悲。瑞玉曰,非也,所以傷悲乃為女子有行,遠父母故耳。蓋瑞玉性孝,故所言如此。余曰,此匡鼎說詩也。”這裏他們也是在談《詩經》,可是這是說詩而不是講經,與別人有一個絕大的不同,而《詩經》的真意也只是這樣才可逐漸明了。陸氏木犀香館刻本《爾雅義疏》卷末有陳碩甫跋,敘道光中館汪孟慈家時事云:
“先生挾所著《爾雅疏》稿徑來館中,以自道其治學之難,漏下四鼓者四十年,常與老妻焚香對坐,參征異同得失,論不合,輒反目不止。”案李易安《金石錄後序》中云:
“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則舉,否則大笑,或至茶覆懷中,不得而起。”此二者情景均近似,風趣正復相同,前面曾以李王相比較,得此可以加一證據矣。無論男婦,無論做學問寫文章,唯情與理二者總不可缺少,這是唯一的根柢,也即是我這裏所陳述的私見的依據。老生常談,亦自覺其陳舊,但此外亦無甚新話可說,老實鋪敘,較為省力,既不打誑話,也就可以供補白,然則目的豈不已達矣乎。民國甲申九月秋分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