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的路
我不是文學者,但是文章我卻是時常寫的。這二者之間本來沒有必然的關係,寫不寫都是各人的自由,所以我在閑空時胡亂的寫幾篇,大約也無甚妨礙。我寫文章為的是什麼呢。以前我曾說過,看舊書以代替吸紙煙,歷有年所,那時書價還平,尚可敷衍,現在便有點看不起了,於是以寫文章代之,一篇小文大抵只費四五張稿紙,加上筆墨消耗,花錢不多,卻可以作一二日的消遣,倒是頗合適的。所寫的文章裏邊並無什麼重要的意思,只是隨時想到的話,寫了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體制,依照《古文辭類纂》來分,應當歸到那一類里才好,把剪好的幾篇文章拿來審查,只覺得性質夾雜得很,所以姑且稱之曰雜文。世間或者別有所謂雜文,定有一種特別的界說,我所說的乃是另外一類,蓋實在是說文體思想很夾雜的,如字的一種雜文章而已。
雜文在中國起於何時?這是喜歡考究事物原始的人要提出來的一個問題,卻很難回答,雖然還沒有像研究男女私通始於何時那麼的難,至少在我也是說不上來,只能回答這總是古已有之的吧。自從讀書人把架上的書分定為經史子集之後,文章顯然有了等級,我們對於經部未敢仰攀,史部則門逕自別,只好在丙丁兩等去尋找,大概那雜家的一批人總該與雜文有點淵源,如雜說類中之《論衡》,雜學類中之《顏氏家訓》,我便看了很喜歡,覺得不妨我田引水的把他拉了過來,給雜文做門面。古今文集浩如煙海,從何處找得雜文,真有望洋興嘆之感,依照桐城義法的分類,雖是井井有條,卻也沒有這樣的項目,可知儒林文苑兩傳中人是不寫這種文字的了。前幾年閱春在堂集,不意發見了雜文前後共有七編,合計四十三卷,裏邊固然有不少的好文章,我讀了至今佩服,但各樣體制均有,大體與一般文集無異,而獨自稱曰“春在堂雜文”,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曲園先生本是經師,不屑以文人自命,而又自具文藝的趣味,不甘為義法理學所束縛,於是只有我自寫我文,不與古文爭地位,自序雲,體格卑下,殆不可以入集,雖半是謙詞,亦具有自信,蓋知雜文自有其站得住的地方也。照這樣說來,雜文者非正式之古文,其特色在於文章不必正宗,意思不必正統,總以合於情理為準,我在上文說過,文體思想很夾雜的是雜文,現在看來這解說大概也還是對的。
尤西堂《艮齋續說》卷八雲,“西京一僧院後有竹園甚盛,士大夫多游集其間,文潞公亦訪焉,大愛之。僧因具榜乞命名,公欣然許之,數月無耗,僧屢往請,則曰,吾為爾思一佳名未得,姑少待。逾半載,方送榜還,題曰竹軒。妙哉題名,只合如此,使他人為之,則緣筠瀟碧為此君上尊號者多矣。”我們現在也正是這樣,上下古今的談了一回之後,還是回過來說,雜文者,雜文也,雖然有點可笑,道理卻是不錯的。此刻大概不大有人想寫收得到《古文釋義》裏去的文章,結果所能寫的也無非是些雜文,各人寫得固然自有巧妙不同,然而雜文的方向總是有的,或稱之曰道亦無不可,這裏所用的路字也就是這個意思。普通所謂道都是唯一的,但在這裏卻很有不同,重要的是方向,而路則如希臘哲人所說並無御道,只是殊途而同歸,因為雜文的特性是雜,所以發揮這雜乃是他的正當的路。現在且分作兩點來說,即是文章與思想。中國過去思想上的毛病是定於一尊,一尊以外的固是倒霉,而這定為正宗的思想也自就萎縮,失去其固有的生命,成為泥塑木雕的偶像。現在的挽救方法便在於對症下藥,解除定於一尊的辦法,讓能夠思索研究寫作的人自己去思想,思想雖雜而不亂,結果反能互相調和,使得更為豐富而且穩定。我想思想怕亂不怕雜,因為中國國民思想自有其軌道,在這範圍內的雜正是豐富,由雜多的分子組成起來,變化很不少,而其方向根本無二,比單調的統一更是有意思。唯有脫了軌的,譬如橫的或斜的路道,那麼這顯得要發生衝突,就是所謂亂,當然是不應當獎勵的。但是假如思想本是健全的話,遇見這種事情也並不怕,他會得調整成為雜的分子,適宜的予以容納,只在思想定於一尊而早已萎縮了的國民中間,有如結核菌進了營養不良的身體裏邊,便將引起紛亂,以至有重大的結果來了。中國向來被稱為異端,為正宗的人士所排斥者,有兩類思想,一是楊墨,一是二氏。古時候有過孟韓二公竭力嚷嚷過,所以大家都知道這事,其實異端之是否真是那麼要不得,誰也說不清,至少有些學者便都不大相信。焦理堂在《論語通釋》中說得很好,如云:
“記曰,夫言豈一端而已,各有所當也。各有所當,何可以一端概之。史記禮書,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又云:
“唐宋以後,斥二氏為異端,辟之不遺餘力,然於《論語》攻乎異端之文未之能解也。唯聖人之道至大,其言曰,一以貫之。又曰,焉不學,無常師。又曰,無可無不可。聖人一貫,故其道大,異端執一,故其道小。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致遠恐泥,即恐其執一害道也。惟其異,至於執一,執一由於不忠恕。楊子唯知為我而不知兼愛,墨子唯知兼愛而不知為我,使楊子思兼愛之說不可廢,墨子思為我之說不可廢,則恕矣,則不執矣。聖人之道,貫乎為我兼愛者也,善與人同,同則不異。執一則人之所知所行與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入主出奴,不恕不仁,道日小而害日大矣。”焦君的意思以為異端只是一端之說,其毛病在於執一害道,聖人能夠取其各有所當之各端而貫通之,便頭頭是道,猶如為我兼愛之合成為仁也。若是對於異端一一加以攻擊,即是學了他們的執一害道,變為不恕不仁,反而有害。這個說法我想是很對的,我說思想宜雜,雜則不至於執一,有大同小異的,有相反相成的,只須有力量貫通,便是整個的了。楊墨之事固其一例,若二氏中之老子本是孔子之師,佛教來自外國,而大乘菩薩之誓願與禹稷精神極相近,法相與禪又為宋儒用作興奮劑,去構成性理的體系,其實也已消化了,所有攻擊不但全是意氣,而且顯示出不老實。假如我們現今的思想里有一點楊墨分子,加上老莊申韓的分子,貫串起來就是儒家人生觀的基本,再加些佛教的大乘精神,這也是很好的,此外又有現代科學的知識,因了新教育而注入,本是當然的事,而且借他來攪拌一下,使全盤滋味停勻,更有很好的影響。講人文科學的人如有興趣來收入些希臘,亞剌伯,日本的成分,尤其有意思,此外別的自然也都很多。我自己是喜雜學的,所以這樣的想,思想雜可以對治執一的病,雜裏邊卻自有其統一,與思想的亂全是兩回事。歸結起來說,寫雜文的要點第一思想宜雜,即不可執一,所說或極細小,而所見須大,反過來說時,假如思想不夠雜,則還不如寫正宗文章,庶幾事半而功倍也。
預備五張稿紙寫文章,只寫了第一點時紙已用去十分之九,於是這第二點只好簡單的說幾句而已。雜文的文章的要點,正如在思想方面一樣,也宜於雜,這理由是很顯明的,本來無須多說。現在寫文章既不用八大家的古文,純粹方言不但寫不出,記錄下來也只好通用於一地方,結果自然只好用白話文來寫。所謂白話即是藍青官話,原是南腔北調的,以聽得懂寫得出為標準,並無一定形式,結果變成一種夾雜的語文,亦文亦白,不文不白,算是貶詞固可,說是褒詞亦無不可,他的真相本來就是如此。現今寫文章的人好歹只能利用這種文體,至少不可嫌他雜,最好還希望能夠發揮他的雜,其自然的限度是以能用漢字寫成為度。同樣的翻回去說一句,思想之雜亦自有其限度,此即是中國人的立場,過此則為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