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教子法
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四,有《陸放翁教子法》一篇云:
“放翁《寒夜》詩云,稚子忍寒守蠹簡,老夫忘睡畫爐灰。《新涼夜坐有作》雲,硯屏突兀蓬婆雪,書幾青熒蓮勺燈,稚子可憐貪夜課,語渠循舊未須增。《冬夜讀書示子遹》雲,簡斷篇殘字欲無,吾兒不負乃翁書。《喜小兒輩到行在》詩云,阿綱學書蚓滿幅,阿繪學語鶯囀木,畫窗涴壁誰忍嗔,啼呼也復可憐人。其教子之主於寬也如此。就其集觀之,其子才質宜於寬也。
《與建子振孫登千峰榭》詩云,二稚慧堪憐,猶賒志學年,善和書尚在,他日要人傳。《浮生》詩云,橫陳糲飯側,朗誦短檠前,不用嘲痴絕,兒曹尚可傳。《感貧》詩云,翁將貧博健,兒以學忘憂。《夜坐示子聿》雲,學術非時好,文章且自由,不嫌秋夜永,問事有長頭。《喜小兒病起》詩云,也知笠澤家風在,十歲能吟病起詩。《示兒》詩云,讀書習氣掃未盡,燈前簡牘紛朱黃,吾兒從旁論治亂,每使老子喜欲狂,不欲飲酒竟自醉,取書相和聲琅琅。《燈下晚餐示子遹》雲,遹子挾冊于于來,時與老翁相論難,但令歆向竟同歸,門前籍湜何憂畔。《閑居》詩云,春寒催喚客嘗酒,夜永卧聽兒讀書。《白髮》詩云,自憐未廢詩書業,父子蓬窗共一燈。《由南堰歸》雲,到家亦既夕,青燈耿窗扉,且復取書讀,父子窮相依。《出遊暮歸戲作》雲,莫道歸來卻岑寂,小兒同守短燈檠。《示子》詩云,老憊簡編猶自力,夜深燈火漸當謀,大門舊業微如線,賴有吾兒共此憂。又雲,儒林早歲竊虛名,白首何曾負短檠,堪嘆一衰今至此,夢回聞汝讀書聲。《縱談》詩云,高談對鄰父,樸學付痴兒。《忍窮》詩云,尚余書兩屋,手校付吾兒。《即事》詩云,詩成賞音絕,自向小兒誇。家庭文章之樂,非迂刻者所能曉也。
又有《示子聿》詩云,雨暗小窗分夜課,雪迷長鑱共朝飢。《書嘆》詩云,偶然得肉思共飽,吾兒苦讓不忍違,兒飢讀書到雞唱,意雖甚壯氣力微。苦讀之況如此。又《短歌示諸稚》雲,義理開諸孫,閔閔待其大,賢愚未易知,尚冀得一個。知愛之能勞也。
《南門散策》詩云,野蔓不知名,丹實何累累,村童摘不訶,吾亦愛吾兒。《幽居》詩云,雅意原知足,遄歸喜遂初,久閑棋格長,多病釣徒疏,漬葯三升酒,支頭一束書,兒曹看翁懶,切勿厭蝸廬。《題齋壁》詩云,力穡輸公上,藏書教子孫,追游屏裘馬,宴集止雞豚,寒士邀同學,單門與議昏,定知千載后,猶以陸名村。此三詩意思深長,君子人言也。放翁又有句雲,兒孫生我笑,趨揖已儒酸。然則以陸名村定矣。”
案俞理初此文甚有情致,不特能了知陸放翁,對於小兒亦大有理解。所引放翁句中,我覺得有兩處最為切要。其一雲,阿綱學書蚓滿幅,阿繪學語鶯囀木,畫窗涴壁誰忍嗔,啼呼也復可憐人。其二雲,野蔓不知名,丹實何累累,村童摘不訶,吾亦愛吾兒。此在古人蓋已有之,最顯著的是陶淵明,其《責子》詩云:
白髮被兩鬃,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黃山谷跋說得最好,文曰:
“觀靖節此詩,想見其人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愁嘆見於詩耳。”昭明太子所撰《陶淵明傳》中敘其為彭澤令時事云:
“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給其子,書雲,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南史》隱逸傳中亦載此一節,雖未知真實性如何,當是可能的事。《與子儼等疏》中云:
“汝等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遣力之說或即由此生出,亦未可知,假如是的,則也會有那麼的信,我只覺得說的太盡,又頗有點像《雲仙散錄》所載的話,所以未免稍有疑意耳。
左思《嬌女詩》是描寫兒童的好文章,見於《玉台新詠》,世多知者,共二十八韻,其最有意思的,如雲,濃朱衍丹唇,黃吻瀾漫赤,嬌語若連瑣,忿速乃明。又雲,執書愛綈素,誦習矜所獲。末雲,任其孺子意,羞受長者責,瞥聞當與杖,掩淚俱向壁。清成書收入《多歲堂古詩存》卷四,后附評語云:
“寫小兒女性情舉動,無不入微,聰明處極可愛,懵懂處亦極可憐,此日日從掌中膝下,見慣寫來,尋常筆頭刻畫不能到此。”路德延有《孩兒詩》五十韻,見《賓退錄》卷六,佳語甚多,今略舉其數聯,如雲,尋蛛窮屋瓦,采雀遍樓椽。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連。競指雲生岫,齊呼月上天。壘柴為屋木,和土作盤筵。忽升鄰舍樹,偷上后池船。寫小孩嬉戲情形頗妙,趙與時亦稱之曰,書畢回思少小嬉戲之時如昨日,唯末聯雲,明時方在德,戒爾減狂顛,未免落套,解說以為譏朱友謙,或者即由此而出。昔曾同友人談及翻譯,日本語中有兒煩惱一語在中國難得恰好對譯之辭,大抵疼愛小兒本是人情之常,如佛教所說正是痴之一種,稱之曰煩惱甚有意思,但如擴充開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更客觀的加以圖寫歌詠,則此痴亦不負人,殆可稱為偉大的煩惱矣。《莊子·天道篇》,堯告舜曰,吾不虐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也。此聖人之言,所謂嘉孺子者豈非即是兒煩惱的表現,如今拿來作解釋,當不嫌我田引水也。
俞理初立言悉以人情物理為依據,故如李越縵言既好為婦人出脫,又頗回護小兒,反對嚴厲的教育。《存稿》中有《師道正義》,《尊師正義》,《門客正義》各篇,都談及這事,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那一篇《嚴父母義》。其文云:
“慈者,父母之道也。《大學》雲,為人父,止於慈。《禮運》雲,父慈子孝,謂之大義。父子篤,家之肥也。《左傳》,晏子云,父慈子孝,禮也。父慈而教,子孝而箴,禮之善物也。而《易·家人》雲,家人嗃嗃,厲吉。又雲,有孚,威如,終吉。《象傳》雲,家人嗃嗃,未失也。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彖傳》雲,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然則嗃嗃同憂勤,未失慈愛,有孚為悲,威如為子婦之嚴其父母,而反身為父母之所以嚴。嚴父母,以子言之也。何以明其然也。《孝經》雲,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又雲,以養父母日嚴。又雲,祭則致其嚴。皆謂子嚴其父母也。《表記》雲,母親而不尊,父尊而不親。此漢儒失言,於母則違嚴君父母及養父母日嚴之訓,於父則違慈孝之誼,由誤以古言嚴父為父自嚴惡,不知古人言嚴皆謂敬之,《易》與《孝經》皆然。《學記》雲,嚴師為難,師嚴而後道尊。亦言弟子敬之。《書》記舜言敬敷五教在寬,《史記·殷本紀》及《詩》商頌正義引《書》均作敬敷五教,五教在寬,《中庸》記孔子言寬柔以教為君子之強,豈有違聖悖經以嚴酷為師者。知嚴師之義,則嚴父母之義明,而孝慈之道益明矣。”
俞君此文素所佩服,如借用顧亭林的話,真可以說是有益於天下的文章。上邊談陸放翁的隨筆以詩句為資料,作具體的敘述,這篇乃以經義的形式作理論的說明,父師之道得明,不至再為漢儒以來之曲說所蔽矣。關於師教不尚嚴苛,近人亦多言者,雖淺深不一,言各有當,亦足以借參考。馮班《鈍吟雜錄》卷一家戒上云:
“為子弟擇師是第一要事,慎無取太嚴者。師太嚴,子弟多不令,柔弱者必愚,剛強者懟而為惡,鞭撲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勿違其天資,若有所長處,當因而成之。教之者所以開其知識也,養之者所以達其性也。年十四五時知識初開,精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草木正當二三月間,養之全在此際。噫,此先師魏叔子之遺言也,我今不肖,為負之矣。”又云:
“子弟小時志大言大是好處,庸師不知,一味抑他,只要他做個庸人,把子弟弄壞了。”王筠《教童子法》云:
“學生是人,不是豬狗。讀書而不講,是念藏經也,嚼木札也,鈍者或俯首受驅使,敏者必不甘心。人皆尋樂,誰肯尋苦,讀書雖不如嬉戲樂,然書中得有樂趣,亦相從矣。”又云:
“作詩文必須放,放之如野馬,踶跳咆嗥不受羈絆,久之必自厭而收束矣,此時加以銜轡,必俯首樂從。且弟子將脫換時,其文必變而不佳,此時必不可督責之,但涵養誘掖,待其自化,則文境必大進。”又云:
“桐城人傳其先輩語曰,學生二十歲不狂,沒出息,三十歲猶狂,沒出息。”史侃《江州筆談》卷上云:
“讀書理會箋注,既已明其意義,得魚忘筌可也,責以誦習,豈今日明了明日復忘之耶。余不令兒輩誦章句集注,蓋欲其多讀他書,且恐頭巾語汩沒其性靈也,而見者皆以為怪事,是希夷所謂學《易》當於羲皇心地上馳騁毋於周孔註腳下盤旋者非也。”又卷下云:
“教小兒,不欲通曉其言而唯責以背誦,雖能上口,其究何用。況開悟自能記憶,一言一事多年不忘,傳語於人莫不了了,是豈再三誦習而後能者耶。”
以上諸說均通達合理,即在今日猶不可多得,可以附傳。此文補綴而成,近於文抄,唯在我自己頗為喜歡,久想着筆,至今始能成就,世有達人當心知其意焉。民國甲申,十月十日記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