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忽然想到,草木蟲魚的題目很有意思,拋棄了有點可惜,想來續寫,這時候第一想起的就是蚯蚓,或者如俗語所云是曲蟮。小時候每到秋天,在空曠的院落中,常聽見一種單調的鳴聲,彷彿似促織,而更為低微平緩,含有寂寞悲哀之意,民間稱之曰曲蟮嘆窠,倒也似乎定得頗為確當。案崔豹《古今注》云:
“蚯蚓一名蟺,一名曲蟺,善長吟於地中,江東謂為歌女,或謂鳴砌。”由此可見蚯蚓歌吟之說古時已有,雖然事實上並不如此,鄉間有俗諺其原語不盡記憶,大意雲,螻蛄叫了一世,卻被曲蟮得了名聲,正謂此也。
蚯蚓只是下等的蟲豸,但很有光榮,見於經書。在書房裏念四書,念到《孟子·滕文公下》,論陳仲子處有云:“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這樣他至少可以有被出題目做八股的機會,那時代聖賢立言的人們便要用了很好的聲調與字面,大加以讚歎,這與螬同是難得的名譽。後來《大戴禮·勸學篇》中云:
“蚓無爪牙之利,筋脈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又楊泉《物理論》云:
“檢身止欲,莫過於蚓,此志士所不及也。”此二者均即根據孟子所說,而後者又把邵武士人在《孟子正義》中所云但上食其槁壤之土,下飲其黃泉之水的事,看作理想的極廉的生活,可謂極端的佩服矣。但是現在由我們看來,蚯蚓固然仍是而且或者更是可以佩服的東西,他卻並非陳仲子一流,實在乃是禹稷的一隊伙里的,因為他是人類—農業社會的人類的恩人,不單是獨善其身的廉士志士已也。這種事實在中國書上不曾寫着,雖然上食槁壤,這一句話也已說到,但是一直沒有看出其重要的意義,所以只好往外國的書里去找。英國的懷德在《色耳彭的自然史》中,於一七七七年寫給巴林頓第三十五信中曾說及蚯蚓的重大的工作,它掘地鑽孔,把泥土弄鬆,使得雨水能沁入,樹根能伸長,又將稻草樹葉拖入土中,其最重要者則是從地下拋上無數的土塊來,此即所謂曲蟮糞,是植物的好肥料。他總結說:
“土地假如沒有蚯蚓,則即將成為冷,硬,缺少發酵,因此也將不毛了。”達爾文從學生時代就研究蚯蚓,他收集在一年中一方碼的地面內拋上來的蚯蚓糞,計算在各田地的一定面積內的蚯蚓穴數,又估計他們拖下多少樹葉到洞裏去。這樣辛勤的研究了大半生,於一八八一年乃發表他的大著《由蚯蚓而起的植物性壤土之造成》,證明了地球上大部分的肥土都是由這小蟲的努力而做成的。他說:
“我們看見一大片滿生草皮的平地,那時應當記住,這地面平滑所以覺得很美,此乃大半由於蚯蚓把原有的不平處所都慢慢的弄平了。想起來也覺得奇怪,這平地的表面的全部都從蚯蚓的身子裏通過,而且每隔不多幾年,也將再被通過。耕犁是人類發明中最為古老也最有價值之一,但是在人類尚未存在的很早以前,這地乃實在已被蚯蚓都定期的耕過了。世上尚有何種動物,像這低級的小蟲似的在地球的歷史上,擔任着如此重要的職務者,這恐怕是個疑問吧。”
蚯蚓的工作大概有三部分,即是打洞,碎土,掩埋。關於打洞,我們根據湯木孫的一篇《自然之耕地》,抄譯一部分於下:
“蚯蚓打洞到地底下深淺不一,大抵二英尺之譜。洞中多很光滑,鋪着草葉。末了大都是一間稍大的房子,用葉子鋪得更為舒服一點。在白天裏洞門口常有一堆細石子,一塊土或樹葉,用以阻止蜈蚣等的侵入者,防禦鳥類的啄毀,保存穴內的潤濕,又可抵當大雨點。
在松的泥土打洞的時候,蚯蚓用他身子尖的部分去鑽。但泥土如是堅實,他就改用吞泥法打洞了。他的腸胃充滿了泥土,回到地面上把它遺棄,成為蚯蚓糞,如在草原與打球場上所常見似的。
蚯蚓吞咽泥土,不單是為打洞,他們也吞土為的是土裏所有的腐爛的植物成分,這可以供他們做食物。在洞穴已經做好之後,拋出在地上的蚯蚓糞那便是為了植物食料而吞的土了,假如糞出得很多,就可推知這裏樹葉比較的少用為食物,如糞的數目很少,大抵可以說蚯蚓得到了好許多葉子。在洞穴里可以找到好些吃過一半的葉子,有一回我們得到九十一片之多。
在平時白天裏蚯蚓總是在洞裏休息,把門關上了。在夜間他才活動起來了,在地上尋找樹葉和滋養物,又或尋找配偶。打算出門去的時候,蚯蚓便頭朝上的出來,在拋出蚯蚓糞的時候,自然是尾巴在上邊,他能夠在路上較寬的地方或是洞底里打一個轉身的。”
碎土的事情很是簡單,吞下的土連細石子都在胃裏磨碎,成為細膩的粉,這是在蚯蚓糞可以看得出來的。掩埋可以分作兩點。其一是把草葉樹子拖到土裏去,吃了一部分以外多腐爛了,成為植物性壤土,使得土地肥厚起來,大有益於五穀和草木。其二是從底下拋出糞土來把地面逐漸掩埋了。地平並未改變,可是底下的東西搬到了上邊來。這是很好的耕田。據說在非洲西海岸的一處地方,每一方裏面積每一年裏有六萬二千二百三十三噸的土搬到地面上來,又在二十七年中,二英尺深地面的泥土將顆粒不遺的全翻轉至地上雲。達爾文計算在英國平常耕地每一畝中平均有蚯蚓五萬三千條,但如古舊休閑的地段其數目當增至五十萬。此一畝五萬三千的蚯蚓在一年中將把十噸的泥土悉自腸胃通過,再搬至地面上。在十五年中此土將遮蓋地面厚至三寸,如六十年即積一英尺矣。這樣說起來,蚯蚓之為物雖微小,其工作實不可不謂偉大。古人云,民以食為天,蚯蚓之功在稼穡,謂其可以與大禹或后稷相比,不亦宜歟。
末后還想說幾句話,不算什麼闢謠,亦只是聊替蚯蚓表明真相而已。《太平御覽》九四七引郭景純《蚯蚓贊》云:
“蚯蚓土精,無心之蟲,交不以分,淫於阜螽,觸而感物,乃無常雄。”又引劉敬叔《異苑》,雲宋元嘉初有王雙者,遇一女與為偶,后乃見是一青色白領蚯蚓,於時咸謂雙暫同阜螽矣。案由此可知晉宋時民間相信蚯蚓無雄,與阜螽交配,這種傳說後來似乎不大流行了,可是他總有一種特性,也容易被人誤解,這便是雌雄同體這件事。懷德的觀察錄中昆虫部分有一節關於蚯蚓的,可以抄引過來當資料,其文云:
“蚯蚓夜間出來躺在草地上,雖然把身子伸得很遠,卻並不離開洞穴,仍將尾巴末端留在洞內,所以略有警報就能急速的退回地下去。這樣伸着身子的時候,凡是夠得着的什麼食物也就滿足了,如草葉,稻草,樹葉,這些碎片他們常拖到洞穴里去。就是在交配時,他的下半身也決不離開洞穴,所以除了住得相近互相夠得着的以外,沒有兩個可以得有這種交際,不過因為他們都是雌雄同體的,所以不難遇見一個配偶,若是雌雄異體則此事便很是困難了。”案雌雄同體與自為雌雄本非一事,而古人多混而同之。《山海經》一《南山經》中云:
“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牡牝,食者不妒。”郝蘭皋《疏》轉引《異物志》云:靈貓一體,自為陰陽。又三《北山經》雲,帶山有鳥名曰鵸,是自為牝牡,亦是一例。而王崇慶在《釋義》中乃評云:
“鳥獸自為牝牡,皆自然之性,豈特鵸也哉。”此處唯理派的解釋固然很有意思,卻是誤解了經文,蓋所謂自者非謂同類而是同體也。郭景純《類贊》云:
“類之為獸,一體兼二,近取諸身,用不假器,窈窕是佩,不知妒忌。”說的很是明白。但是郭君雖博識,這裏未免小有謬誤,因為自為牝牡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只有笑話中說說罷了,粗鄙的話現在也無須傳述。《山海經》裏的鳥獸我們不知道,單隻就蚯蚓來說,它的性生活已由動物學者調查清楚,知道它還是二蟲相交,異體受精的,瑞德女醫師所著《性是什麼》,書中第二章論動物間性,舉水螅,蚯蚓,蛙,雞,狗五者為例,我們可以借用講蚯蚓的一小部分來做說明。據說蚯蚓全身約共有百五十節,在十三節有卵巢一對,在十及十一節有睾丸各兩對,均在十四節分別開口,最奇特的是在九至十一節的下面左右各有二口,下為小囊,又其三二至三七節背上顏色特殊,在產卵時分泌液質作為繭殼。凡二蟲相遇,首尾相反,各以其九至十三節一部分下面相就,輸出精子入於對方的四小囊中,乃各分散,及卵子成熟時,背上特殊部分即分泌物質成筒形,蚯蚓乃縮身後退,筒身擦過十三四節,卵子與囊中精子均黏着其上,遂以併合成胎,蚓首縮入筒之前端,此端即封閉,及首退出後端,亦隨以封固而成繭矣。以上所述因力求簡要,說的很有欠明白的地方,但大抵可以明了蚯蚓生殖的情形,可知雌雄同體與自為牝牡原來並不是一件事。蚯蚓的名譽和我們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必替它爭辨,不過為求真實起見,不得不說明一番,目的不是寫什麼科學小品,而結果搬了些這一類的材料過來,雖不得已,亦是很抱歉的事也。民國甲申九月二十四日所寫,續草木蟲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