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妖術
英國散茂斯(MontagueSummers)所著的《妖術史》和《妖術地理》系KeganPaul出版的文明史叢書中的兩種,一九二七年刊行,定價是十二先令半和十八先令。因為這種叢書是頗有名的,而我又頗喜打聽一點魔術妖法的事情,所以奮發一下子把他去買了來。豈知不看猶可,看了卻出一大驚,真有“意表之外”之感焉!原來這位先生自己是相信有妖術的。本來我們雖然不信妖術,然而世上卻未嘗沒有這類的東西,有如白蓮教以及現代的同善社等等,不過我們認它為蠻風之遺留,並不以為這是現今一切文化的仇敵,像當代要人眼裏的共產主義一樣。散先生乃不然,他承認歐洲的妖術是魔鬼撒但祖師直傳的主義,目的是在破壞耶和華所欽定的族長制的教會與紳商制的國家,所以於世道人心,風化治安均有了不得的關係,非徹底肅清不可的,無論用了怎樣的手段與多大的犧牲。他的《妖術史》的第一章的題目是:“妖巫,外道的與無政府的”。他痛罵茂來女士(M.A.Murry)所著的《西歐的妖術》,以為“根本地並且完全地錯誤”。為什麼呢?因為茂來女士的著作是從人類學的見地來考察這起源於上古而傳訛墮落的宗教,他卻是相信歷史——尤其是衛道的教徒所記的歷史的。茂來女士推論這是基督以前的西歐的一種古宗教,飲宴跳舞,因為是關於農業的,所以多少有些猥褻性質,實際總是頗愉快的高興的儀式,因此“在那禁壓它的陰鬱的神聖裁判官與宗教改革者是全然不能了解的”了。散先生回答說:“……那些神聖裁判官呢,他們都是聖陀米尼與聖芳濟的徒弟,一個的慈惠是無限的,一個的名字就對於眾生都發出基督似的慈愛,所以他們是有極深的智識與極深的同情的人,他們第一件的義務是來絕滅這種惡化,免得全社會都被腐敗而永劫不復。茂來女士似乎不知道那妖術實在只是一種污穢可惡的邪說,是摩尼教派的餘毒。”我所讀的書真是有限,但在我出錢買了來的書里卻沒有見過一本這樣胡說的,叫人氣悶的書。我真奇怪,文明史叢書里怎麼會有這樣的古怪東西?別的各冊似乎都很不差,都是現代科學的成績,而其中間又忽然夾入這中古時代的出品,真是有點出奇了。
《妖術地理》是分述各國的妖術狀況的,也是同樣的論調,有幾處似乎更有精采。第六章是講德國的,中間引忒勒威思教區編年雲,“一五八六年教區內厲行肅清妖巫,在兩村中只有兩個女人得不死。”又據紀載,一六二七至一六三一年中吳爾茲堡共殺妖巫九百餘人,有幾次的名單極有意思:
“第十三次正法者四名
老霍夫宿密特老婦人一名少女一名年約十歲她的妹子一名
第十四次正法者二名
上記二少女之母理倍耳之女年二十四歲
第十五次正法者二名
少年一名年十二歲系高小學生開饅頭鋪之女人一名”
窺豹一斑,可以不多引了。且看著者怎樣註釋。“這樣的一個目錄,的確,初看似乎有點可怕,但我們要知道,這些頻煩的處刑恰足以表明那個不幸的地方是多麼深地中了病毒了。撒但黨秘密地進行他們的工作,那樣勤奮而且堅決,這實在是適於去做更好的事的。他們惡化了老的少的,富的窮的,流浪的樂人,安樂的市民和尊榮的貴族;不,就是牧師也被拉進地獄的陷阱里去。這社會的無政府與魔鬼的革命之毒必須用劇烈的方法來肅清它,假如想不使全體都中了毒,而且不要在神與人的鼻孔里感到惡臭。的確這是很可悲的,聽書上說小兒們那樣早地受了污染了。然而這種事情是古今都有的。在智利,牧師們都訴說學校兒童之惡化。聖諦亞谷的一位神甫曾說,不多幾年前有幾個天主教的土人看見一個白種小孩,年紀不過十五歲,把聖餅釘在市外的一棵樹上,用刀刺了好幾下,一直等到他們看清楚了,跑上前去將他止住。南美洲的撒但黨抓住了十二歲以下的少年男女,教他們咒罵瀆神,不進教會去,卻盡忠於撒但。”
散先生的這些話真不免有點兒喪心了。聲稱維持治安的政治的殺戮已經有人懷疑,何況這只是聖餅安危問題么?我曾在《從猶太人到天主教》這篇小文里說過,“《出埃及記》二十二章十八節說,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相信有邪術,自然就有反邪術之運動,然而其實他的醜惡也並不下於邪術,倘若說世界上真有邪術。”中國向來喜歡以思想殺人,定其罪曰離經叛道,或同類的籠統的名號,西歐也是古已有之,到了十九世紀這才停止了,雖然在一九〇六年西班牙還借了煽動罷工的罪名槍斃了自由思想家菲拉耳。散先生在英倫今日還贊成這種勾當,可不是東方文明西漸之兆乎?
但我想,文明世界總不應該如是的。“文明是什麼?我不曉得,因為我不曾研究過這件東西。但文明的世界是怎樣,我卻有一種界說,雖然也只是我個人的幻覺。我想這是這樣的一個境地,在那裏人生之不必要的犧牲與衝突儘可能地減少下去。我們的野蠻的祖先以及野蠻的堂兄弟之所以為野蠻,即在於他們之多有不必要的犧牲與衝突。”十四年一月我在《語絲》上寫了這些話,到了現在也還是這樣想。前日細讀藹理斯著的《新精神》,見在惠德曼論中論及索羅在山林中所過的生活,說在不曾有這種經驗的人這世界當有許多的不必要的神秘與不少的不必要的苦惱。這個意思略有點相近,雖然所談的不是同一問題。在現代,那些不必要的驚擾何其多耶?太白經天了,嚇出病來;鄰家男女私通了,氣得發抖;某生釘聖餅在樹上,某生的箱子裏有一本反動的書報,軍警放了步哨去捉來,關在塔牢裏重辦:這都是何苦來!我相信這都是不必要的,大可丟開不管,一點都沒有妨害。我這意見或者是已經過了時的所謂自由主義,因為現在的趨勢似乎是不歸墨(Mussolini)則歸列(Lenin),無論誰是革命誰是不革命,總之是正宗與專制姘合的辦法,與神聖裁判官一鼻孔出氣的。但是,這總是與文明相遠,與妖術和反妖術倒相近一點兒罷。
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