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題記

我於前清光緒甲午(一八九四)年進壽氏三味書屋讀書,傍晚講唐詩以代對課,為讀舊詩之始。辛丑(一九〇一)以後在南京水師學堂,不知從何時起學寫古詩,今只記得有寫會稽東湖景色者數語,如雲,

岩鴿翻晚風,池魚躍清響。又雲,

瀟瀟幾日雨,開落白芙蓉。此蓋系暫任東湖學堂教課,寄住湖上時所作,當是甲辰(一九〇四)年事。昔有稿本,題曰“秋草閑吟”,前有小序,系乙巳年作,今尚存,唯詩句悉已忘卻,但記有除夕作,中有雲,

既不為大椿,便應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處問靈蠢。又七絕末二句雲,

獨向龜山望松柏,夜烏啼上最高枝。龜山在故鄉南門外,先君殯屋所在地也。丙午(一九〇六)年由江南督練公所派遣日本留學,至辛亥返國,此六年中未曾着筆,唯在劉申叔所辦之《天義報》上登過三首,其詞雲,

為欲求新生,辛苦此奔走。學得調羹湯,歸來作新婦。

不讀宛委書,卻織夗央錦。織錦長一丈,春華此中盡。

出門有大希,竟事不一吷。款款墜庸軌,芳徽永斷絕。

此蓋諷刺當時女學生之多專習工藝家政者,詩雖是擬古,實乃已是打油詩的精神矣。

民國二年,范愛農君以憤世自沉于越中,曾作一詩挽之,現在已全不記得,雖曾錄入記范愛農的一篇小文中。六年至北京,改作白話詩,多登在《新青年》及《每周評論》上面,大概以八年中所作為最多,十年秋間在西山碧雲寺養病,也還寫了些,都收集在《過去的生命》一卷中,後來因為覺得寫不好,所以就不再寫了。這之後偶然寫作打油詩,不知始於何時,大約是民國二十年前後吧。因為那時曾經於無花果枯葉上寫二十字,寄給在巴里的友人,詩云,

寄君一片葉,認取深秋色。留得到明年,唯恐不相識。這裏有本事,大意暗示給他戀愛的變動,和我本是無關也。又寫給杜逢辰君的那一首“偃息禪堂中”的詩,也是二十年一月所作。但是真正的打油詩,恐怕還要從二十三年的“請到寒齋吃苦茶”那兩首算起吧。這以後做了有不少,其稍重要的曾錄出二十四首收入《苦茶庵打油詩》那篇雜文中。關於打油詩其時有些說明,現在可以抄錄一部分在這裏:

“我自稱打油詩,表示不敢以舊詩自居,自然更不敢稱是詩人,同樣地我看自己的白話詩也不算是新詩,只是別一種形式的文章,表現當時的情意,與普通散文沒有什麼不同。因此名稱雖是打油詩,內容卻並不是遊戲,文字似乎詼諧,意思原甚正經,這正如寒山子詩,它是一種通俗的偈,用意本與許多造作伽陀的尊者別無殊異,只在形式上所用乃是別一手法耳。”又雲,

“這些以詩論當然全不成,但裏邊的意思總是誠實的,所以如只取其述懷,當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稍隱曲而已。我的打油詩本來寫的很是拙直,只要第一不當它作遊戲語,意思極容易看得出,大約就只有憂與懼耳。”

這回所收錄的共有一百五十首以上,比較的多了,名稱則曰雜詩,不再叫作打油了,因為無論怎麼說明,世間對於打油詩終不免仍有誤解,以為這總是說諢話的,它的過去歷史太長了,人家對於它的觀念一時改不過來,這也是沒法的事。反正我所寫的原不是道地的打油,對於打油詩的名字也並不真是衷心愛好,一定非用不可,當初所以用這名稱,本是一種方便,意在與正宗的舊詩表示區別,又帶一點幽默的客氣而已,後來覺得不大合適,自可隨時放棄,改換一個新的名號。我稱之曰雜詩,意思與從前解說雜文時一樣,這種詩的特色是雜,文字雜,思想雜,第一,它不是舊詩,而略有字數韻腳的拘束,第二,也並非白話詩,而仍有隨意說話的自由,實在似乎是所謂三腳貓,所以沒有別的適當的名目。說到自由,自然無過於白話詩了,但是沒有了韻腳的限制,這便與散文很容易相混至少也總相近,結果是形式說是詩而效力仍等於散文。這是我個人的經驗,固然由於無能力之故,但總之白話詩之寫不好在自己是確實明白的了。白話詩的難做的地方,我無法去補救,回過來拿起舊詩,把它的難做的地方給毀掉了,雖然有點近於削屨適足,但是這還可以使用得,即是以前所謂打油詩,現今稱為雜詩的這物事。因為文字雜,用韻只照語音,上去亦不區分,用語也很隨便,只要在篇中相稱,什麼俚語都不妨事,反正這不是傳統的正宗舊詩,不能再用舊標準來加以批評。因為思想雜,並不要一定照古來的幾種軌範,如忠愛,隱逸,風懷,牢騷那樣去做,要說什麼便什麼都可以說,但是憂生憫亂,中國詩人最古的那一路思想,卻還是其主流之一,在這裏極新的又與極舊的碰在一起了。正如雜文比較的容易寫一樣,我覺得這種雜詩比舊詩固不必說,就是比白話詩也更為好寫。有時候感到一種意思,想把它寫下來,可是用散文不相宜,因為事情太簡單,或者情意太顯露,寫在文章里便一覽無餘,直截少味,白話詩呢又寫不好,如上文所說,末了大抵拿雜詩來應用,此只出於個人的方便,本來不足為訓,這裏只是說明理由事實而已,原無主張的意思,自然更說不上是廣告也。

我所做的這種雜詩在體裁上只有兩類,以前作七言絕句,彷彿是牛山志明和尚的同志,後來又寫五言古詩,可以隨意多少說話,覺得更為適用,則又似寒山子的一派了。可是事實上並不如此,他們更近於偈,我的還近於詩,未能多分解放,只是用意的誠實則是相同,不過一邊在宣揚佛法,一邊乃只是陳述凡人之私見而已。諸詩都是聊寄一時的感興,未經什麼修改,自己覺得滿意的很少,但也有一二篇寫得還好,有如《歲暮雜詩》中之《挑擔》一首,似乎表示得恰切,假如用散文或白話詩便不能說得那麼好,或者簡直沒法子說,不過這裏總多少有些隱曲,有的人未必能一目了然,但如說明又犯了俗的病,所以只能那樣就算了。又如《丙戌歲暮》末尾雲,

行當濯手足,山中習符水。《暑中雜詩》中《黑色花》雲,

我未習咒法,紅衣師喇嘛。又《修禊》一首末雲,

恨非天師徒,未曾習符偈。不然作禹步,撒水修禊事。這些我都覺得寫得不錯。同詩中述南宋山東義民吃人臘往臨安,有兩句雲,

猶幸制熏臘,咀嚼化正氣。這可以算是打油詩中之最高境界,自己也覺得彷彿是神來之筆,如用別的韻語形式去寫,便決不能有此力量,倘想以散文表出之,則又所萬萬不能者也。關於人臘的事,我從前說及了幾回,可是沒有一次能這樣的說得決絕明快,雜詩的本領可以說即在這裏,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處了。我前曾說過,平常喜歡和淡的文字思想,但有時亦嗜極辛辣的,有掐臂見血的痛感,此即為我喜那“英國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上文的發想,或者非意識的由其《育嬰芻議》中得來亦未可知,唯索解人殊不易得,昔日魯迅在時最能知此意,今不知尚有何人耳。

《花牌樓》一題三章,後記中已說明是用意之作,唯又如在《往昔》後記中所云,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詠嘆淫泆,乃成為詩,而人間至情,凡大哀極樂,難得寫其百一,古人尚爾,況在鄙人,深恐此事一說便俗,非唯不能,抑亦以為不可者也。”這三首詩多少與上文所說有所抵觸,但是很慳的寫下去,又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勉強可以寫成那麼一點東西,也就是不很容易了。有些感懷之作,如《中元》及《茶食》《魯酒薄》等,與《往昔》中之《東郭門》《玩具》與《炙糕擔》是一類,雜文中亦曾有《耍貨》《賣糖》等篇,瑣屑的寫民間風俗,兒童生活,比較的易作,也就不大會得怎麼不成功。此外又有幾篇,如《往昔》五續中之《性心理》,《暑中雜詩》之《女人國》《紅樓夢》以及《水神》,凡與婦女有些相關的題目,都不能說得很清楚,蓋如《歲暮雜詩》之《童話》一篇中所云,

染指女人論,下筆語枝離。隱曲不盡意,時地非其宜。昔時寫雜文,自《溝沿通信》以來,向有此感慨,今在韻文中亦復如此,正如孟德斯鳩所言,帝力之大有如吾力之為微矣。

但是這問題雖是難,卻還是值得而且在現今中國也是正應當努力的。雜詩的形式雖然稍舊,但其思想應具有大部分新的分子,這才夠得上說雜,而且要稍稍調理,走往向前的方向,有的舊分子若是方向相背,則是紛亂而非雜,所以在雜的中間沒有位置,而是應當簡單的除外的。直截的說,凡是以三綱為基本的思想在現今中國都須清算,寫詩的人就詩言詩,在他的文字思想上至少總不當再有這些痕迹,雖然清算並不限於文字之末,但有知識的人總之應首先努力,在這一點上與舊詩人有最大的區別。中國古來帝王之專制原以家長的權威為其基本,家長在亞利安語義雲主父,蓋合君父而為一者也。民為子女,臣則妾婦,不特佞幸之侍其君為妾婦之道,即殉節之義亦出於女人的單面道德,時至民國,此等思想本早應改革矣。但事實上則國猶是也,民亦猶是也,與四十年前固無以異,即並世賢達,能脫去三綱或男子中心思想者又有幾人。今世競言民主,但如道德觀念不改變,則如沙上建屋,徒勞無功,而當世傾向,乃正是背道而馳,漆黑之感,如何可言。雖然,求光明乃是生物之本性,謂光明終竟無望,則亦不敢信也。鄙人本為神滅論者,又嘗自附於唯理主義,生平無宗教信仰之可言,唯深信根據生物學的證據,可以求得正當的人生觀及生活的軌則,三十年來此意未有變更。《暑中雜詩》之《劉繼庄》一首中有四句雲,

生活即天理,今古無乖違。投身眾流中,生命乃無涯。此種近於虛玄的話在我大概還是初次所說,但其實這也還是根據生物的原則來的,並不是新想到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看重殉道或殉情的人,卻很反對所謂殉節以及相關的一切思想,這也即是我的心中所常在的一種憂懼,其常出現於文詩上正是自然也是當然的事。這幾篇不成其為詩的雜詩,文字既舊,其中也別無什麼新的感想,原不值得這樣去說明議論它,現在錄為一編,無非敝帚自珍之意罷了,上邊的這些話也就只是備忘錄的性質,俗語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此之謂也。三十六年九月二十日,知堂自記。

十二月八日大雪節重錄迄。

寒暑多作詩,有似發瘧疾。間歇現緊張,一冷復一熱。轉眼嚴冬來,已過大寒節。這回卻不算,無言對風雪。中心有蘊藏,何能托筆舌。舊稿徒千言,一字不曾說。時日既唐捐,紙墨亦可惜。據榻讀爾雅,寄心在蠓蠛。卅七年一月廿七日知堂。

卅七年一年間不曾作詩,只寫了應酬之作數十篇耳。去老虎橋之日始作《擬題壁》一首,今附於《忠舍雜詩》之末。卅八年二月一日,記於上海虹口寓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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