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近幾年來所寫的小文字,已經輯集的有《自己的園地》等三冊一百二十篇,又《藝術與生活》裏二十篇,但此外散亂着的還有好些,今年暑假中發心來整理他一下,預備再編一本小冊子出來。等到收集好了之後一看,雖然都是些零星小品,篇數總有一百五六十,覺得不能收在一冊裏頭了,只得決心叫他們“分家”,將其中略略關涉文藝的四十四篇挑出,另編一集,叫作“談龍集”,其餘的一百十幾篇留下,還是稱作“談虎集”。
書名為什麼叫作談虎與談龍,這有什麼意思呢?這個理由是很簡單的。我們(嚴格地說應雲我)喜談文藝,實際上也只是亂談一陣,有時候對於文藝本身還不曾明了,正如我們著《龍經》,畫水墨龍,若問龍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大家都沒有看見過。據說從前有一位葉公,很喜歡龍,弄得一屋子裏儘是雕龍畫龍,等得真龍下降,他反嚇得面如土色,至今留下做人家的話柄。我恐怕自己也就是這樣地可笑。但是這一點我是明白的,我所談的壓根兒就是假龍,不過姑妄談之,並不想請他來下雨,或是得一塊的龍涎香。有人想知道真龍的請去找豢龍氏去,我這裏是找不到什麼東西的。我就只會講空話,現在又講到虛無飄渺的龍,那麼其空話之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談虎集》裏所收的是關於一切人事的評論。我本不是什麼御史或監察委員,既無官守,亦無言責,何必來此多嘴,自取煩惱?我只是喜歡講話,與喜歡亂談文藝相同,對於許多不相干的事情,隨便批評或註釋幾句,結果便是這一大堆的稿子。古人云,談虎色變,遇見過老虎的人聽到談虎固然害怕,就是沒有遇見過的談到老虎也難免心驚,因為老虎實在是可怕的東西,原是不可輕易談得的。我這些小文,大抵有點得罪人得罪社會,覺得好像是踏了老虎尾巴,私心不免惴惴,大有色變之慮,這是我所以集名談虎之由來,此外別無深意。這一類的文字總數大約在二百篇以上,但是有一部分經我刪去了,小半是過了時的,大半是涉及個人的議論,我也曾想拿來另編一集,可以表表在“文壇”上的一點戰功,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的紳士氣(我原是一個中庸主義者)到底還是頗深,覺得這樣做未免太自輕賤,所以決意模仿孔仲尼筆削的故事,而曾經廣告過的《真談虎集》於是也成為有目無書了。
《談龍》《談虎》兩集的封面畫都是借用古日本畫家光琳(Korin)的,在《光琳百圖》中恰好有兩張條幅,畫著一龍一虎,便拿來應用,省得託人另畫。——《真談虎集》的圖案本來早已想好,就借用后《甲寅》的那個木鐸里黃毛大蟲,現在計畫雖已中止,這個巧妙的移用法總覺得很想的不錯,廢棄了也未免稍可惜,只好在這裏附記一下。
民國十六年十一月八日,周作人,於北京苦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