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分

第一分

漢文學的傳統

這裏所謂漢文學,平常說起來就是中國文學,但是我覺得用在這裏中國文學未免意思太廣闊,所以改用這個名稱。中國文學應當包含中國人所有各樣文學活動,而漢文學則限於用漢文所寫的,這是我所想定的區別,雖然外國人的著作不算在內。中國人固以漢族為大宗,但其中也不少南蠻北狄的分子,此外又有滿蒙回各族,而加在中國人這團體裏,用漢文寫作,便自然融合在一個大潮流之中,此即是漢文學之傳統,至今沒有什麼變動。要討論這問題不是容易事,非微力所能及,這裏不過就想到的一兩點略為陳述,聊貢其一得之愚耳。

這裏第一點是思想。平常聽人議論東方文化如何,中國國民性如何,總覺得可笑,說得好不過我田引水,否則是皂隸傳話,尤不堪聞。若是拿專司破壞的飛機潛艇與大乘佛教相比,當然顯得大不相同,但是查究科學文明的根源到了希臘,他自有其高深的文教,並不亞於中國,即在西洋也尚存有基督教,實在是東方的出品,所以東西的辯論只可作為政治宗教之爭的資料,我們沒有關係的人無須去理會他。至於國民性本來似乎有這東西,可是也極不容易把握得住,說得細微一點,衣食住方法不同於性格上便可有很大差別,如吃飯與吃麵包,即有用筷子與用刀叉之異,同時也可以說是用毛筆與鐵筆不同的原因,這在文化上自然就很有些特異的表現。但如說得遠大一點,人性總是一樣的,無論怎麼特殊,難道真有好死惡生的民族么?抓住一種國民,說他有好些拂人之性的地方,不管主意是好或是壞,結果只是領了題目做文章的八股老調罷了,看穿了是不值一笑的。我說漢文學的傳統中的思想,恐怕會被誤會也是那賦得式的理論,所以岔開去講了些閑話,其實我的意思是極平凡的,只想說明漢文學裏所有的中國思想是一種常識的,實際的,姑稱之曰人生主義,這實即古來的儒家思想。後世的儒教徒一面加重法家的成分,講名教則專為強者保障權利,一面又接受佛教的影響,談性理則走入玄學裏去,兩者合起來成為儒家衰微的緣因。但是我想原來當不是如此的。《孟子》卷四《離婁下》有一節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斗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末了的譬喻有點不合事理,但上面禹稷顏回並列,卻很可見儒家的本色。我想他們最高的理想該是禹稷,但是儒家到底是懦弱的,這理想不知何時讓給了墨者,另外排上了一個顏子,成為閉戶亦可的態度,以平世亂世同室鄉鄰為解釋,其實顏回雖居陋巷,也要問為邦等事,並不是怎麼消極的。再說就是消極,只是覺得不能利人罷了,也不會如後世“酷儒莠書”那麼至於損人吧。焦理堂著《易余龠錄》卷十二有一則云: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聖人不易。”此真是粹然儒者之言,意思至淺近,卻亦以是就極深遠,是我所謂常識,故亦即真理也。劉繼庄著《廣陽雜記》卷二云:

“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為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爰以圖治,不亦難乎。”案《淮南子·泰族訓》中云:

“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禮,有飲食之性,故有大饗之誼,有喜樂之性,故有鐘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絰哭踴之節。故先王之製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為之節文者也。”古人亦已言之,劉君卻是說得更有意思。由是可知先賢制禮定法全是為人,不但推己及人,還體貼人家的意思,故能通達人情物理,恕而且忠,此其所以為一貫之道歟。章太炎先生著《菿漢微言》中云:

“仲尼以一貫為道為學,貫之者何,只忠恕耳。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於恕則已盡矣。人食五穀,麋鹿食薦,即且甘帶,鴟鴞嗜鼠,所好未必同也,雖同在人倫,所好高下亦有種種殊異,徒知絜矩,謂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適以所惡與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職耶。盡忠恕者是唯庄生能之,所云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二程不悟,乃雲佛法厭棄己身,而以頭目腦髓與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誠如是者,魯養爰居,必以太牢九韶耶?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財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用現在的話來說,恕是用主觀,忠是用客觀的,忠恕兩舉則人己皆盡,誠可稱之曰聖,為儒家之理想矣。此種精神正是世界共通文化的基本分子,中國人分得一點,不能就獨佔了,以為了不得,但總之是差強人意的事,應該知道珍重的罷。我常自稱是儒家,為朋友們所笑,實在我是佩服這種思想,平常而實在,看來毫不新奇,卻有很大好處,正好比空氣與水,我覺得這比較昔人所說布帛菽粟還要近似。中國人能保有此精神,自己固然也站得住,一面也就與世界共通文化血脈相通,有生存於世界上的堅強的根據,對於這事我倒是還有點樂觀的,儒家思想既為我們所自有,有如樹根深存於地下,即使暫時衰萎,也還可以生長起來,只要沒有外面的妨害,或是迫壓,或是助長。你說起儒家,中國是不會有什麼迫壓出現的,但是助長則難免,而其害處尤為重大,不可不知。我常想孔子的思想在中國是不會得絕的,因為孔子生於中國,中國人都與他同系統,容易發生同樣的傾向,程度自然有深淺之不同,總之無疑是一路的,所以有些老輩的憂慮實是杞憂,我只怕的是儒教徒的起鬨,前面說過的師爺化的酷儒與禪和子化的玄儒都起來,供着孔夫子的牌位大做其新運動,就是助長之一,結果是無益有損,至少苗則槁矣了。對於別國文化的研究也是同樣,只要是自發的,無論怎麼慢慢的,總是在前進,假如有了別的情形,或者表面上成了一種流行,實際反是僵化了,我想如要恢復到原來狀態,估計最少須得五十年工夫。說到這裏,我覺得上邊好些不得要領的話現在可以結束起來了。漢文學裏的思想我相信是一種儒家的人文主義(Humanism),在民間也未必沒有,不過現在只就漢文的直接範圍內說而已。這自然是很好的東西,希望他在現代也仍強健,成為文藝思想的主流,但是同時卻並無一毫提倡的意思,因為我深知凡有助長於一切事物都是有害的。為人生的文學如被誤解了,便會變為流氓的口氣或是慈善老太太的態度,二者同樣不成東西,可以為鑒。俞理初著《癸巳存稿》卷四有文題曰“女”,中引《莊子·天道篇》數語,讀了很覺得喜歡,因查原書具抄於此云: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此與禹稷的意思正是一樣,文人雖然比不得古聖先王,空言也是無補,但能如此用心,庶幾無愧多少年讀書作文耳。

還有第二點應當說,這便是文章。但是上邊講了些廢話,弄得頭重腳輕,這裏只好不管,簡單的說幾句了事。漢文學是用漢字所寫的,那麼我們對於漢字不可不予以注意。中國話雖然說是單音,假如一直從頭用了別的字母寫了,自然也不成問題,現在既是寫了漢字,我想恐怕沒法更換,還是要利用下去。《尚書》實在太是古奧了,不知怎的覺得與後世文體很有距離,暫且擱在一邊不表,再看《詩》與《易》,《左傳》與《孟子》,便可見有兩路寫法,就是現在所謂選學與桐城這兩派的先祖,我們各人盡可以有贊成不贊成,總之這都不是偶然的,用時式話說即是他自有其必然性也。從前我在論八股文的一篇小文里曾說,“漢字這東西與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連日本朝鮮在內。他有所謂六書,所以有象形會意,有偏旁,有所謂四聲,所以有平仄。從這裏,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戲。”這裏除重對偶的駢體,講腔調的古文外,還有許多雅俗不同的玩藝兒,例如對聯,詩鐘,燈謎,是雅的一面,急口令,笑話,以至拆字,要歸到俗的一面去了,可是其生命同樣的建立在漢字上,那是很明顯的。我們自己可以不做或不會做詩鐘之類,可是不能無視他的存在和勢力,這會向不同的方面出來,用了不同的形式。近幾年來大家改了寫白話文,彷彿是變換了一個局面,其實還是用的漢字,仍舊變不到那裏去,而且變的一點裏因革又不一定合宜,很值得一番注意。白話文運動可以說是反對“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而起來的,講到結果則妖孽是走掉了,而謬種卻依然流傳着,不必多所拉扯,只看洋八股這名稱,即是確證。蓋白話文是散文中之最散體的,難以容得駢偶的辭或句,但腔調還是用得着,因了題目與著者的不同,可以把桐城派或八大家,《古文觀止》或《東萊博議》應用上去,結果並沒有比從前能夠改好得多少。據我看來,這因革實在有點兒弄顛倒了。我以為我們現在寫文章重要的還要努力減少那腔調病,與制藝策論愈遠愈好,至於駢偶倒不妨設法利用,因為白話文的語彙少欠豐富,句法也易陷於單調,從漢字的特質上去找出一點妝飾性來,如能用得適合,或者能使營養不良的文章增點血色,亦未可知。不過這裏的難問題是在於怎樣應用,我自己還不能說出辦法來,不知道敏感的新詩人關於此點有否注意過,可惜一時無從查問。但是我總自以為這意見是對的,假如能夠將駢文的精華應用一點到白話文里去,我們一定可以寫出比現在更好的文章來。我又恐怕這種意思近於阿芙蓉,雖然有治病的效力,亂吸了便中毒上癮,不是玩耍的事。上邊所說思想一層也並不是沒有同樣的危險。我近來常感到,天下最平常實在的事往往近於新奇,同時也容易有危險氣味,芥川氏有言,危險思想者,欲將常識施諸實行之思想是也,豈不信哉。廿九年三月廿七日。

《中國文藝》)

中國的思想問題

中國的思想問題,這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但是重大,卻並不嚴重。本人平常對於一切事不輕易樂觀,唯獨對於中國的思想問題卻頗為樂觀,覺得在這裏前途是很有希望的。中國近來思想界的確有點混亂,但這只是表面一時的現象,若是往遠處深處看去,中國人的思想本來是很健全的,有這樣的根本基礎在那裏,只要好好的培養下去,必能發生滋長,從這健全的思想上造成健全的國民出來。

這中國固有的思想是什麼呢?有人以為中國向來缺少中心思想,苦心的想給他新定一個出來,這事很難,當然不能成功,據我想也是可不必的,因為中國的中心思想本來存在,差不多幾千年來沒有什麼改變。簡單的一句話說,這就是儒家思想。可是,這又不能說的太簡單了,蓋在沒有儒這名稱之前,此思想已經成立,而在士人已以八股為專業之後也還標榜儒名,單說儒家,難免淆混不清,所以這裏須得再申明之雲,此乃是以孔孟為代表,禹稷為模範的那儒家思想。舉實例來說最易明了,《孟子》卷四《離婁下》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卷一《梁惠王上》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後者所說具體的事,所謂仁政者是也,前者是說仁人之用心,所以儒家的根本思想是仁,分別之為忠恕,而仍一以貫之,如人道主義的名稱有誤解,此或可稱為人之道也。阮伯元在《論語論仁論》中云:

“《中庸篇》,仁者人也。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於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齊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之仁矣。蓋士庶人之仁見於宗族鄉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於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這裏解說儒家的仁很是簡單明了,所謂為仁直捷的說即是做人,仁即是把他人當做人看待,不但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要以己所欲施於人,那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更進而以人之所欲施之於人,那更是由恕而至於忠了。章太炎先生在《菿漢微言》中云:

“仲尼以一貫為道為學,貫之者何,只忠恕耳。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於恕則已盡矣。人食五穀,麋鹿食薦,即且甘帶,鴟鴞嗜鼠,所好未必同也,雖同在人倫,所好高下亦有種種殊異,徒知絜矩,謂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適以所惡與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職耶。盡忠恕者是唯庄生能之,所云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二程不悟,乃雲佛法厭棄己身,而以頭目腦髓與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誠如是者,魯養爰居,必以太牢九韶耶。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財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忠恕兩盡,誠是為仁之極致,但是頂峰雖是高峻,其根礎卻也很是深廣,自聖賢以至凡民,無不同具此心,各得應其分際而盡量施展,如阮君所言,士庶人之仁見於宗族鄉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於國家臣民,有如海水中之鹽味,自一勺以至於全大洋,量有多少而同是一味也。還有一點特別有意義的,我們說到仁彷彿是極高遠的事,其實倒是極切實,也可以說是卑近的,因為他的根本原來只是人之生物的本能。焦理堂著《易余龠錄》卷十二有一則云: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聖人不易。”案《禮記·禮運篇》云: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說的本是同樣的道理,但經焦君發揮,意更明顯。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進化論者所謂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不過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單純的,只要能生存便不問手段,只要自己能生存,便不惜危害別個的生存,人則不然,他與生物同樣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覺得單獨不能達到目的,須與別個聯絡,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隨後又感到別人也與自己同樣的有好惡,設法圓滿的相處,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也有能夠做到的,後者乃是人所獨有的生存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蓋即此也。此原始的生存的道德,即為仁的根苗,為人類所同具,但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各民族心理的發展也就分歧,或由求生存而進於求永生以至無生,如猶太印度之趨向宗教,或由求生存而轉為求權力,如羅馬之建立帝國主義,都是顯著的例,唯獨中國固執着簡單的現世主義,講實際而又持中庸,所以只以共濟即是現在說的爛熟了的共存共榮為目的,並沒有什麼神異高遠的主張。從淺處說這是根據於生物的求生本能,但因此其根本也就夠深了,再從高處說,使物我各得其所,是聖人之用心,卻也是匹夫匹婦所能着力,全然順應物理人情,別無一點不自然的地方。我說健全的思想便是這個緣故。這又是從人的本性里出來的,與用了人工從外邊灌輸進去的東西不同,所以讀書明理的士人固然懂得更多,就是目不識一丁字,並未讀過一句聖賢書的老百姓也都明了,待人接物自有禮法,無不合於聖賢之道。我說可以樂觀,其原因即在於此。中國人民思想本於儒家,最高的代表自然是孔子,但是其理由並不是因為孔子創立儒家,殷殷傳道,所以如此,無寧倒是翻過來說,因為孔子是我們中國人,所以他代表中國思想的極頂,即集大成也。國民思想是根苗,政治教化乃是陽光與水似的養料,這固然也重要,但根苗尤其要緊,因為屬於先天的部分,或壞或好,不是外力所能容易變動的。中國幸而有此思想的好根苗,這是極可喜的事,在現今百事不容樂觀的時代,只這一點我覺得可以樂觀,可以積極的聲明,中國的思想絕對沒有問題。

不過樂觀的話是說過了,這裏邊卻並不是說現在或將來沒有憂慮,沒有危險。俗語說,有一利就有一弊,在中國思想上也正是如此。但這也是難怪的,民非水火不生活,而洪水與大火之禍害亦最烈,假如對付的不得法,往往即以養人者害人。中國國民思想我們覺得是很好的,不但過去時代相當的應付過來了,就是將來也正可以應用,因為世界無論怎麼轉變,人總是要做的,而做人之道也總還是求生存,這裏與他人共存共榮也總是正當的辦法吧。不過這說的是正面,當然還有其反面,而這反面乃是可憂慮的。中國人民生活的要求是很簡單的,但也就很切迫,他希求生存,他的生存的道德不願損人以利己,卻也不能如聖人的損己以利人。別的宗教的國民會得夢想天國近了,為求永生而蹈湯火,中國人沒有這樣的信心,他不肯為了神或為了道而犧牲,但是他有時也會蹈湯火而不辭,假如他感覺生存無望的時候,所謂鋌而走險,急將安擇也。孟子說仁政以黎民不飢不寒為主,反面便是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則是喪亂之兆,此事極簡單,故述孔子之言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仁的現象是安居樂業,結果是太平,不仁的現象是民不聊生,結果是亂。這裏我們所憂慮的事,所說的危險,已經說明了,就是亂。我嘗查考中國的史書,體察中國的思想,於是歸納的感到中國最可怕的是亂,而這亂都是人民求生意志的反動,並不由於什麼主義或理論之所導引,乃是因為人民慾望之被阻礙或不能滿足而然。我們只就近世而論,明末之張李,清季之洪楊,雖然讀史者的批評各異,但同為一種動亂,其殘毀的經過至今猶令談者色變,論其原因也都由於民不聊生,此實足為殷鑒。中國人民平常愛好和平,有時似乎過於忍受,但是到了橫決的時候,卻又變了模樣,將原來的思想態度完全拋在九霄雲外,反對的發揮出野性來,可是這又怪誰來呢?俗語云,相罵無好言,相打無好拳。以不仁召不仁,不亦宜乎。現在我們重複的說,中國思想別無問題,重要的只是在防亂,而防亂則首在防造亂,此其責蓋在政治而不在教化。再用孟子的話來說,我們的力量不能使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也總竭力要使得不至於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不去造成亂的機會與條件,這雖是消極的工作,但其功驗要比肅正思想大得多,這雖然與西洋外國的理論未必合,但是從中國千百年的史書里得來的經驗,至少在本國要更為適切相宜。過去的史書真是國家之至寶,在這本總賬上國民的健康與疾病都一一記錄著,看了流寇始末,知道這中了什麼毒,但是想到王安石的新法反而病民,又覺得補藥用的不得法也會致命的。古人以史書比作鏡鑒,又或冠號曰資治,真是說的十分恰當。我們讀史書,又以經子詩文均作史料,從這裏直接去抽取結論,往往只是極平凡的一句話,卻是極真實,真是國家的脈案和藥方,比偉大的高調空論要好得多多。曾見《老學庵筆記》卷一有一則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謁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請問則託言病聵,一語不肯答。予嘗見之於丈人觀道院,忽自語養生曰,為國家致太平與長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當守國使不亂以待奇才之出,衛生使不夭以須異人之至,不亂不夭皆不待異術,惟謹而已。予大喜,從而叩之,則已復言聵矣。”這一節話我看了非常感服,上官道人雖是道士,不夭不亂之說卻正合於儒家思想,是最小限度的政治主張,只可惜言之非艱,行之維艱耳。我嘗嘆息說,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亂與夭,這實在是件奇事,但是展轉仔細一想,現在何嘗不是如此,正如路易十四明知洪水在後面會來,卻不設法為百姓留一線生機,俾得大家有生路,豈非天下之至愚乎。書房裏讀《古文析義》,杜牧之《阿房宮賦》末了雲,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當時琅琅然誦之,以為聲調至佳,及今思之,乃更覺得意味亦殊深長也。

上邊所說,意思本亦簡單,只是說得啰嗦了,現在且總括一下。我相信中國的思想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有中心思想永久存在,這出於生物的本能,而止於人類的道德,所以是很堅固也很健全的。別的民族的最高理想有的是為君,有的是為神,中國則小人為一己以及宗族,君子為民,其實還是一物。這不是一部分一階級所獨有,乃是人人同具,只是廣狹程度不同,這不是聖賢所發起,逐漸教化及於眾人,乃是倒了過來,由眾人而及於聖賢,更益提高推廣的。因為這個緣故,中國思想並無什麼問題,只須設法培養他,使他正當長發便好。但是又因為中國思想以國民生存為本,假如生存有了問題,思想也將發生動搖,會有亂的危險,此非理論主義之所引起,故亦非文字語言所能防遏。我這樂觀與悲觀的兩面話恐怕有些人會不以為然,因為這與外國的道理多有不合。但是我相信自己的話是極確實誠實的,我也曾虛心的聽過外國書中的道理,結果是止接受了一部分關於宇宙與生物的常識,若是中國的事,特別是思想生活等,我覺得還是本國人最能知道,或者知道的最正確。我不學愛國者那樣專采英雄賢哲的言行做例子,但是觀察一般民眾,從他們的庸言庸行中找出我們中國人的人生觀,持與英雄賢哲比較,根本上亦仍相通,再以歷史中治亂之跡印證之,大旨亦無乖謬,故自信所說雖淺,其理頗正,識者當能辨之。陳舊之言,恐多不合時務,即此可見其才之拙,但於此亦或可知其意之誠也。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中和月刊》)

中國文學上的兩種思想

我們平時讀書,往往遇見好些事情,覺得意見紛岐,以至互相抵觸,要來辨別決定,很費一番心思,而其結果則多是傾向於少數的,非正宗的方面。這是為什麼呢?難道真是有些怪人,如李卓吾俞理初等人,喜歡發為怪論,而這又能惑世誣民么?我想這未必然。據我的意見來說,關於政治道德中國本來有兩種絕不同的思想,甲種早起,乙種後來佔了勢力,可是甲的根本深遠,還時常出現,於是成了衝突。簡單的用假定的名稱來說,這可以說甲是一切都為人民,乙是一切都為君主的主張。這裏最好借黃梨洲的現成的話來說明,在《明夷待訪錄·原君篇》中云:

“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原臣篇》中云:

“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又《置相篇》中云:

“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蓋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猶公侯伯子男之遞相去,自內而言之,君之去卿猶卿大夫士之遞相去,非獨至於天子遂截然無等級也。”這幾節話已經說的很簡要,現在再引經書來加以證明,重要的還是在《孟子》裏,如《盡心下》云: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離婁下》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萬章上》說伊尹云: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此外如《萬章上》之說天下之民謳歌舜禹,《梁惠王上》《盡心上》之敘五畝之宅等辦法,《離婁下》之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也都是這宗主張的表現,可以說即是黃黎洲說的根源。孔子並未明白說過,《尚書》多載政事祭祀,也未見說及,但是在傳說上很有許多留存,如舜與禹之受禪,許由務光之逃避,禹稷之辛勞,以及湯之禱雨,皆是。據《太平御覽》卷八三引《帝王世紀》云:

“湯自伐桀后大旱七年,洛川竭。殷史卜曰,當以人禱。湯曰,吾所為請雨者民也,若必以人禱,吾請自當。遂齋戒,剪髮斷爪,以己為牲,禱於桑林之社。”查照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古代君王與野蠻酋長一樣,負有燮理陰陽的責任,如或旱乾水溢,調整無功,往往有為牲之虞,有如曬城隍神相似。又據說君長的坐立衣食也多有拘束,如坐高座,足不着地之類,我們看《月令》中對於天子之衣的顏色,食的種類,有不近人情的規定,似乎有點近似。所以有些地方找人做酋長,候補者不願意,有時竟至拒捕。這些《金枝》上的另碎話,雖然都出在非奧各蠻地,卻頗可幫助我們證明傳說中事實之可能,即使時代與人物未必便那麼可以明確認定。在中國有文字紀錄的時候,這樣的時代早已過去很久了,事實上君權十分確立,其思想當如《洪範》所說,唯闢作福,唯闢作威,唯辟玉食,那是殆無可疑的了。但是在想像中還存留着這麼一個影子,成為傳說,一直流傳下來,而一般思想家中之特殊者也就由此傳說而成為理論,於是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遂以成立,如孟子,如王介甫,如李卓吾黃黎洲,如俞理初,都是屬於這一系的。至於為君主的主張則為君權時代之正宗思想,千百年來說的很是堂皇,但分析起來,大旨只如《明夷待訪錄》所說,《原君篇》云:

“后之為人君者,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又《原臣篇》云:

“世之為臣者,以為臣為君而設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後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後牧之,視天下人民為人君橐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講治之牧之之術,苟無繫於社稷之存亡,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雖有誠臣,亦以為纖芥之疾也。”這裏批評的很徹透,不過事實上一直具有絕大勢力,這大抵起於有史以來,至秦而力量更加大,至宋而理論更加強,以至於今,民國成立以來猶未能清算。但是向民間去看,那裏的思想相當保有原來的純樸,他們現實方面畏懼皇帝的威力,理想方面卻仍歸依於治水的大禹,養老的西伯,一般老百姓所期待的所謂真命天子,實在即是孟子所云天與之人與之的為人民治事的君,若說彌勒菩薩轉世,乃是附帶的裝點而已。這樣看來,現今覺得對立着的兩種主張,為君主的思想乃是後起,雖然支持了很久的時間,但其根柢遠不及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之深長,況且在民國建國以後,這最古老的固有思想也就最為適宜而合理,此其重點當然在於政治道德上,有加以扶植之必要,唯在一般從事於文史工作的人也很值得注意的事也。

上面所說都是泛論,現在且就文學方面來一看,究竟這兩種思想占的勢力如何。據理來推測,為君主的主張既在實際上佔着勢力很大也很久,應當各方面都已侵入浸透了,至少也有相當的根基,但是實在未必如此。文學上現今且只以詩歌為例。據我淺陋的知識說來,大約只有《離騷》一篇可以說是真是這種為君的思想的文學,此外就不大容易再去找尋。這實是無足怪的,屈原據《史記》說是楚之同姓,別的詩人憂生憫亂,感念身世,屈子則國事亦即是家事,所以那麼特別迫切。可是我們仔細想來,《離騷》的文學價值就在於此么?劉彥和在《文心雕龍》上說得好,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枚賈追風而入麗,馬楊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語雖簡略,卻能得其概要。我們回過去再看《詩經》,差不多也可以這樣說。現在且依據小序去看,大雅與頌本來是以政事祭祀為主的篇什,倒是合例的,但以文學論這部分不佔重要的位置,正如後來的郊祀歌一樣。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這是很好的詩了,然而其中也有差別。據本文或序語看出確有本事的若干篇中,美少而刺多,詩人之意也只是憂國為主而非思君,至於後世傳誦,很有影響的詩則又大都是憂生憫亂的悲哀之作,別一部分是抒情敘景的,隨便舉例,前者有《黍離》,《兔爰》,《山有樞》,《中谷有蓷》,《谷風》,《氓》,《卷耳》,《燕燕》等,後者如《七月》,《東山》,《野有死麇》,《靜女》,《綢繆束薪》,《溱洧》,《風雨》,《蒹葭》,是也。這裏所說極不精密,但大概情形也就是如此吧。

關於古今體詩,這裏也只得草率的說一下。不能廣泛的去查考,只好利用一二選本,如聞人倓的《古詩箋》,張琦的《古詩錄》,暫且應用。古詩十九首,有些評家都以為是逐臣或失志之士之詞,這個我們實在看不出來,恐怕大家也有同一感想。阮嗣宗的《詠懷》五十首,陶淵明的大部分的詩,照例是被歸入這一類里去的,我們可以重複說關於《詩經》作者的話,他們誠然是憂時,但所憂者乃是魏晉之末的人民的運命,不是只為姓曹的或姓司馬的一家也。以後我們且只看唐詩,而且唐詩中也只看杜少陵,因為唐詩固無從談起,而杜少陵足為其代表,且亦正以每飯不忘君的詩人著名也。這裏我所依據的是芸葉盦的二十卷本《杜工部集》,可是恰巧有名的古詩都是早年之作,收在前幾卷里,檢閱甚便,據我看來,《詠懷》《述懷》與《北征》諸詩,確如東坡所云,可以見其忠義之氣,但如說其詩的價值全都在此,那有如說茶只是熱得好,事實當然未必如此。老杜這類詩的好處如自己說過,正在其“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如上述諸詩外,有《哀江頭》《哀王孫》,新安石壕二吏,新婚垂老無家三別,《悲陳陶》,《兵車行》,前後出塞,《彭衙行》,《羌村三首》,《春望》,《月夜憶舍弟》,《登岳陽樓》,這些雖然未能泣鬼神,確有驚心動魂之力,此全出於慈愛之情,更不分為己為人,可謂正是文藝的極致。“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我們現在讀了,能不感到一種悵惘。我不懂得詩,尤其不敢來講杜少陵的事情,這裏只是亂抓的抓到他,請他幫我證明一下,為君主的思想怎樣的做不成好詩,結果倒是翻過來,好詩多是憂生憫亂的,這就是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的產物。這也就可以說是中國本來的文學思想的系統,自《詩經》以至杜少陵是如此,以後也是如此,可以一直把民國以來的新文學也算在裏邊。散文方面的例我沒有引,因為這事情太是繁重了,一時來不及着手。在那裏面為君主的思想當更佔有勢力,臣罪當誅天王聖明的話頭在詩中難免稍為觸目,文中便用得慣了,更肉麻些也還不妨,所以那邊的情形自然會得稍有不同,須待查考了再說。但是我相信,至少是依據我對於中國思想與文學的意見來說,這種一切為君主的思想本是後起的,因了時代的關係一時間大占勢力,在文化表面上很是蔓延,但是終於扎不下深的根,凡是真正好的文學作品都不是屬於這一路的,現在又因了時代的關係明顯的已失勢力,復興的應該是那一切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不但這是中國人固有的思想,一直也就是中國文學的基調。這裏的例證與說明或者還不甚充足,有待於將來的補訂,但我想這兩種思想的交代總是無疑的事實,而且此與普通思潮之流行變化不同,乃是與民族的政治文化的運動密切相關,現今從事於文學工作的人正有極須注意之必要。末了覺得又須加上一點蛇足的說明,以上只是我個人對於中國文學思想之一種觀察,應用的範圍自然就以中國為限。自然科學的定理世間只有一個,假如有了兩個,其中之一必將被證明為假,若在人文方面便可以容得不同,不好用了一條定例去斷定一切,所以論中國的事情,其結論即使正確,其通行範圍亦姑且限於本國,不當以此結論妄去應用於外國事情之上,亦不可以外國之結論拿來隨便應用。人的頭腳雖同,鞋帽卻難通用,此小事人無不知者,而吾於此乃猶嘵嘵費詞,此其所以為蛇足也。三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在南京中央大學所講。

漢文學的前途

今天所談的是中國新文學之將來,題目卻是漢文學,這裏須稍有說明。我意想中的中國文學,無論用白話那一體,總都是用漢字所寫,這就是漢文,所以這樣說,假如不用漢字而用別的拼音法,注音字母也好,羅馬字也好,反正那是別一件東西了,不在我所說的範圍以內。因為我覺得用漢字所寫的文字總多少接受着漢文學的傳統,這也就是他的特色,若是用拼音字寫下去,與這傳統便漸有遠離的可能了。

漢文學的傳統是什麼,這個問題一時也答不上來,現在只就我感到的一部分來一說,這就是對於人生的特殊態度。中國思想向來很注重人事,連道家也如是,儒家尤為明顯,世上所稱中國人的實際主義即是從這裏出來的。孔孟的話不必多引了,我們只抄《孟子·離婁》裏的一節話來看。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我想這禹稷精神當是中國思想的根本,孔孟也從此中出來,讀書人自然更不必說了。在詩歌里自《詩經》《離騷》以至杜甫,一直成為主潮,散文上更為明顯,以致後來文以載道的主張發生了流弊,其形勢可想而知。這如換一句話說,就可以叫作為人生的藝術,但是他雖執着人生,卻不偏向到那一極端去,這是特別的一點。在自家內有道家與法家左右這兩派,在外邊又有佛教與基督教這兩派,他在中間應酬了這兩千年,並未發生什麼動搖,可知其根本是很深穩的了。其特色平常稱之曰中庸,實在也可以說就是不徹底,而不徹底卻也不失為一種人生觀,而且這也並不是很容易辦的事。大抵這完全是從經驗中出來的,道家的前輩經驗太深了,覺得世事無可為,法家的後生又太淺了,覺得大有可為,儒家卻似經過憂患的壯年,他知道這人生不太可樂,也不是可以拋卻不管了事的,只好儘力的去幹了看,這即是所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度。道家與佛教,法家與基督教,各站在一極端,自有他的理想,不是全便是無,儒家不能那樣決絕,生活雖難,覺得不必絕粒餓死,也難望辟穀長生,餘下的一條路還只是努力求生,如禹稷者即其代表,迨生盡死至,亦便溘然,以個人意見言之,正復恰合於生物之道者歟。

中國民族的這種人生觀,在漢文學上可以說是倫理的傳統,我看一直佔着勢力,不曾有什麼變動。這是一個很好的木本水源,從這裏可以長發出健全的藝術以及生活來,將來的文學自必沿着這道路前進,但是要緊的一點是在強固地立定基礎之外,還要求其更切實的廣化。中國的倫理根本在於做人,關於這個說明,孔子曰,仁者人也。近世焦理堂云: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聖人不易。”這一節說得極好,當作生活南針的確已是十分好了,但是在學術藝文發展上,對於人其物的認識更是必要,而這在中國似正甚缺少。本來所謂人的發見在世界也還是近代的事,其先只是與神學思想的對立,及生物學人類學日益發達,人類文化的歷史遂以大明,於是人的自覺才算約略成就。又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固是千古名言,確實足為中國固有思想的代表,唯此但為政治道德之大綱,而其目或尚有未備。《莊子·天道篇》云: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這裏嘉孺子而哀婦人一句話,恰補充得很好,此固是仁民所有事,但值得特別提出來說,這與現代的兒童研究和婦女問題正拉得上,我想在將來中國的道德政治,學術文藝上,這該有重大的地位,希望中國文化人肯於此予以注意。過去多少年間中國似乎過分的輸入外國思想,以致有類似流弊的現象發生,但稍為仔細考察,其輸入並未能及日本前例之三分一,且又未能充分消化吸收,所謂流弊乃即起因於此,蓋不消化亦會中毒也。吾人吸收外國思想固極應慎重,以免統系迥殊的異分子之侵入,破壞固有的組織,但如本來已是世界共有的文化與知識,唯以自己的怠惰而落伍,未克取得此公產之一部分,則正應努力趕上獲得,始不忝為文明國民,通今與復古正有互相維繫之處。中國固有思想重人事,重民生,其發現於哲學文藝上者已至顯明,今後則尚期其深化,於實際的利用厚生之上更進而為人間之發見與了解,次又由不敖無告之精神,益廣大化,念及於孺子婦人,此亦是一種新的發見與了解也。由此觀之,將來新文學之偉大發展,其根基於中國固有的健全的思想者半,其有待於世界的新興學問之培養者亦半,如或不然,雖日日閉戶讀《離騷》,即有佳作亦是楚辭之不肖子,沒有現代的意味。在現今的中國,希望將近世生物人類兒童婦女各部門的學者學說全介紹進來,這件事顯見得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文化界至少不可不有這麼一種空氣,至少有志於文學工作不可不有此一點常識,簡單的一句話,也只是說文學不再是象牙塔里的事,須得出至人生的十字街頭罷了。中國新文學不能孤立的生長,這裏必要思想的分子,有自己的特性而又與世界相流通,此即不是單講詩文的所能包辦,後來的學子所當自勉而不必多讓者也。於今不必多徵引外國舊事以為左證,但聞近時有日本文學批評家推舉本國文人,以夏目漱石,森鷗外,長谷川二葉亭三氏為代表,以其曾經世界文藝之磨鍊,此言大有見解,中國文人正大可作為參考也。

在《論語》裏孔子曾說過這樣的話,曰,修辭立其誠,又曰,辭達而已矣。這兩句話的意思極是,卻也很平常,不必引經據典的說,一般人也都會贊成,認為寫文章的正當規律,現在卻這樣鄭重的徵引者,別無什麼重要緣故,實只是表明其有長久的傳統而已。從前我偶講中國文學的變遷,說這裏有言志載道兩派,互為消長,後來覺得志與道的區分不易明顯劃定,遂加以說明雲,載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言他人之志即是載道,現在想起來,還不如直截了當的以誠與不誠分別,更為明了。本來文章中原只是思想感情兩種分子,混合而成,個人所特別真切感到的事,愈是真切也就愈見得是人生共同的,到了這裏志與道便無可分了,所可分別的只有誠與不誠一點,即是一個真切的感到,一個是學舌而已。如若有誠,載道與言志同物,又以中國思想偏重入世,無論言志載道皆希望於世有用,此種主張似亦相當的有理。顧亭林著《日知錄》卷十九有文須有益於天下一則,其文曰:

“文之不可絕於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於天下,有益於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於己,無益於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又文集卷四《與人書二》中云:

“孔子之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於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蟲魚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語此也。”顧君的正統思想鄙人深所不取,但這裏所說文須有益於天下,卻說的不錯,蓋中國人如本其真誠為文,結果自然多是憂生憫亂之情,即使貌若閑適,詞近靡麗,而其宗旨則一,是即是有益於世,謂之明道殆無不可矣。孔子刪述六經未為定論,不敢率爾附和,但如雲古來賢哲述作,即伊尹太公救民於水火之心,則鄙人亦甚同意,且覺得此比喻下得極妙,安特勒也夫曾雲,文學的偉大工作在於消除人間所有種種的界限與距離,案是即仁人之用心,正可為顧君之言作為證明。由是言之,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苟出於此種用心,其文學的價值亦仍重大,未可妄意軒輊,唯剿襲諛佞,自是有損無益,其故正由於不誠耳,若注蟲魚命草木乃是學者所有事,與立言固自無關也。統觀中國文學的變遷,最大的毛病在於摹仿,剿說雷同,以至說誑欺人,文風乃以墮地,故鏡情偽一事,誠如顧君所言,至為重要。《日知錄》中曾論之曰:

“黍離之大夫,始而搖搖,中而如噎,既而如醉,無可奈何而付之蒼天者,真也。汨羅之宗臣,言之重,辭之復,心煩意亂而其詞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於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其汲汲於自表暴而為言者,偽也。”此論本為錢謙益而發,但語甚有理,讀中國古文學者固可以此為參考,即在將來為新文學運動者讀之亦未為無益也。

再從誠說到達,這裏的話就只有簡單的幾句。寫文章的目的是要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別人知道,那麼怎麼儘力把意思達出來自然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達意達得好的即是好文章,否則意思雖好而文章達不出,誰能夠知道他的好處呢。這些理由很是簡單,不必多贅,只在這裏將我的私見略述一二點。其一,我覺得各種文體大抵各有用處,駢文也是一種特殊工具,自有其達意之用,但是如為某一文體所拘束,如世間認定一派專門仿造者,有如削足適履,不能行路,無有是處。其二,白話文之興起完全由於達意的要求,並無什麼深奧的理由。因為時代改變,事物與思想愈益複雜,原有文句不足應用,需要一新的文體,乃始可以傳達新的意思,其結果即為白話文,或曰語體文,實則只是一種新式漢文,亦可雲今文,與古文相對而非相反,其與唐宋文之距離,或尚不及唐宋文與《尚書》之距離相去之遠也。這樣說來,中國新文學為求達起見利用語體文,殆毫無疑問,至其採用所謂古文與白話等的分子,如何配合,此則完全由作家個人自由規定,但有唯一的限制,即用漢字寫成者是也。如由各個人的立場看去,漢字漢文或者頗有不便利處,但為國家民族着想,此不但於時間空間上有甚大的連絡維繫之力,且在東亞文化圈內亦為不可少的中介,吾人對於此重大問題,以後還須加以注意。

我想談漢文學的前途,稿紙寫了七張,仍是不能得要領。這原來是沒法談的問題。前途當然是有的,只要有人去做。有如一片荒野,本沒有路,但如有人開始走了,路就出來了,荒野盡頭是大河,有人跳下去游泳,就渡了過去,隨後可以有渡船,有橋了。中國文學要有前途,首先要有中國人。中國人的前途——這是又一問題。現在只就文學來談,我記起古時一句老話,士先器識而後文章,我覺得中國文人將來至少須得有器識,那麼可以去給我們尋出光明的前途來。我想這希望不會顯得太奢罷。

附記

民國二十九年冬曾寫一文曰“漢文學的傳統”,現今所說大意亦仍相同,恐不能中青年讀者之意,今說明一句,言論之新舊好歹不足道,實在只是以中國人立場說話耳。太平時代大家興高采烈,多發為高論,只要於理為可,即於事未能,亦並不妨,但不幸而值禍亂,則感想議論亦近平實,大抵以國家民族之安危為中心,遂多似老生常談,亦是當然也。中國民族被稱為一盤散沙,自他均無異辭,但民族間自有系維存在,反不似歐人之易於分裂,此在平日視之或無甚足取,唯亂后思之,正大可珍重。我們史書,永樂定都北京,安之若故鄉,數百年燕雲舊俗了不為梗,又看報章雜誌之記事照相,東至寧古塔,西至烏魯木齊,市街住宅種種色相,不但基本如一,即瑣末事項有出於迷信敝俗者,亦多具有,常令覽者不禁苦笑。反覆一想,此是何物在時間空間中有如是維繫之力,思想文字語言禮俗,如此而已。漢字漢語,其來已遠,近更有語體文,以漢字寫國語,義務教育未普及,只等刊物自然流通的結果,現今青年以漢字寫文章者,無論地理上距離間隔如何,其感情思想卻均相通,這一件小事實有很重大的意義。舊派的人,嘆息語體文流行,古文漸衰微了,新派又覺得還不夠白話化方言化,也表示不滿意,但據我看來,這在文章上正可適用,更重要的乃是政治上的成功,助成國民思想感情的連絡與一致,我們固不必要褒揚新文學運動之發起人,唯其成績在民國政治上實較文學上為尤大,不可不加以承認。以後有志於文學的人亦應認明此點,把握漢文學的統一性,對於民族與文學同樣的有所儘力,必先能樹立了國民文學的根基,乃可以大東亞文學之一員而參加活動,此自明之事實也。關於文人自肅,亦屬重要,唯苦口之言,取憎於人,且即不言而亦易知,故從略。民國癸未七月二十日記。

《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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