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人的好學

希臘人的好學

看英國瑞德的《希臘晚世文學史》,第二章講到歐幾里得(Euclid)云:

“在普多勒邁一世時有一人住在亞力山大城,他的名字是人人皆知,他的著作至少其一是舉世皆讀,只有聖書比他流傳得廣。現在數學的教法有點變更了,但著者還記得一個時代那時歐幾里得與幾何差不多就是同意語,學校里的幾何功課也就只是寫出歐幾里得的兩三個設題而已。歐幾里得,或者寫出他希臘式的原名歐克萊德思(Eukleides),約當基督二百九十年前生活於亞力山大城,在那裏設立一個學堂,下一代的貝耳伽之亞波羅紐思即他弟子之一人。關於他的生平與性格我們幾於一無所知,雖然有他的兩件軼事流傳下來,頗能表示出真的科學精神。其一是說普多勒邁問他,可否把他的那學問弄得更容易些,他回答道,大王,往幾何學去是並沒有御道的。又雲,有一弟子習過設題后問他道,我學了這些有什麼利益呢?他就叫一個奴隸來說道,去拿兩角錢來給這廝,因為他是一定要用他所學的東西去賺錢的。後來他的名聲愈大,人家提起來時不叫他的名字,只說原本氏(Stoikheiotes)就行,亞剌伯人又從他們的言語裏造出一個語源解說來,說歐幾里得是從烏克里(阿剌伯語云鑰)與地思(度量)二字出來的。”後邊講到亞奇默得(Archimedes),又有一節云:

“亞奇默得於基督二八七年前生於須拉庫色,至二一二年前他的故鄉被羅馬所攻取,他叫一個羅馬兵站開點,不要踹壞地上所畫的圖,遂被殺。起重時用的滑車,抽水時用的螺旋,還有在須拉庫色被圍的時候所發明的種種機械,都足證明他的實用的才能,而且這也是他說的話:給我一塊立足的地方,我將去轉動這大地。但他的真的興趣是在純粹數學上,自己覺得那圓柱對於圓球是三與二之比的發明乃是他最大的成功。他的全集似乎到四世紀還都存在,但是我們現在只有論平面平衡等八九篇罷了。”蘇俄類佐夫等編的《新物理學》中云:

“距今二千二百年前,力學有了一個偉大的進步。古代最大的力學者兼數學者亞奇默得在那時候發明了約四十種的力學的器具。這些器具中,有如起重機,在建築家屋或城堡時都是必要,又如抽水機,於汲井水泉水也是必要的,但其大多數卻還是供給軍事上必要的各種的器具。

須拉庫色與其強敵羅馬抗戰的時候,兵數比羅馬要少得多,但因為有各色的石炮,所以能夠抵抗得很久。在當時已經很考究與海軍爭鬥的各手段了。如敵船冒了落下來的石彈向著城牆下前進,忽然牆上會出現槓桿,把上頭用鐵索繫着的鐵鉤對了敵船拋去,在帆和帆索上鉤住。於是因了牆后的槓桿的力將敵船拉上至相當高度,一剎那間晃蕩一下便把它摔出去。船或者沉沒到海里去,或是碰在岩石上粉碎了。”這些玩藝兒自然也是他老先生所造的了,但是據說他自己頗不滿意,以為學問講實用便是不純凈,所以走去仍自畫他的圖式,結果把老命送在裏頭(享年七十五),這真不愧為古今的書獃子了。

後世各部門的科學幾乎無不發源於希臘,而希臘科學精神的發達卻實在要靠這些書獃子們。柏拉圖曾說過,好學(Tophilomathes)是希臘人的特性,正如好貨是斐尼基人與埃及人的特性一樣。他們對於學,即知識,很有明其道不計其功的態度。英國部丘教授在《希臘的好學》這篇講義里說道:

“自從有史以來,知這件事在希臘人看來似乎它本身就是一件好物事,不問它的所有的結果。他們有一種眼光銳利的,超越利益的好奇心,要知道大自然的事實,人的行為與工作,希臘人與外邦人的事情,別國的法律與制度。他們有那旅人的心,永遠注意着觀察記錄一切人類的發明與發見。”又云:

“希臘人敢於發為什麼的疑問。那事實還是不夠,他們要找尋出事實(Tohoti)後面的原因(Todioti)。對於為什麼的他們的答案常是錯誤,但沒有憂慮躊躇,沒有牧師的威權去阻止他們冒險深入原因的隱秘區域裏去。在抽象的數學類中,他們是第一個問為什麼的,大抵常能想到正確的答案。有一件事是古代的中國印度埃及的建築家都已知道的,即假如有一個三角,其各邊如以數字錶之為三與四與五,則其三與四的兩邊當互為垂直。幾個世紀都過去了,未見有人發這問題:為什麼如此?在基督約千一百年前中國一個皇帝周公所寫的一篇對話里,(案這是什麼文章一時記不得,也不及查考,敬候明教。)他自己也出來說話,那對談人曾舉示他這有名的三角的特性。皇帝說,真的,奇哉!但他並不想到去追問其理由。這驚奇是哲學所從生,有時卻止住了哲學。直到希臘人在歷史上出現,才問這理由,給這答案。總之,希臘的幾何學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件新東西。據海羅陀多思說,幾何學發生於埃及,但那是當作應用科學的幾何學,目的在於實用,正如在建築及量地術上所需要的。理論的幾何學是希臘人自己創造出來的,它的進步很快,在基督前五世紀中,歐幾里得的《原本》裏所收的大部分似乎都已具備明確的論理的形式。希臘人所發見的那種幾何學很可表示那理想家氣質,這在希臘美術文藝上都極明顯易見的。有長無廣的線,絕對的直或是曲的線,這就指示出來,我們是在純粹思想的界內了。經驗的現實狀況是被擱置了,心只尋求着理想的形式。聽說比達戈拉思因為得到一個數學上的發見而大喜,曾設祭謝神。在古代文明裡,還有什麼地方是用了這樣超越利害的熱誠去追求數學的呢?”

我這裏抄了許多別人的文章,實在因為我喜歡,禮讚希臘人的好學。好學亦不甚難,難在那樣的超越利害,純粹求知而非為實用。——其實,實用也何嘗不是即在其中。中國人專講實用,結果卻是無知亦無得,不能如歐幾里得的弟子賺得兩角錢而又學了幾何。中國向來無動植物學,恐怕直至傳教師給我們翻譯洋書的時候。只在《詩經》《離騷》《爾雅》的箋注,地誌,農家醫家的書里,有關於草木蟲魚的記述,但終於沒有成為獨立的部門,這原因便在對於這些東西缺乏興趣,不真想知道。本來草木蟲魚是天地萬物中最好玩的東西,尚且如此,更不必說抽象的了。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中國格物往往等於談玄,有些在前代弄清楚了的事情,後人反而又胡塗起來,如螟蛉負子梁朝陶弘景已不相信,清朝邵晉涵卻一定說是祝誦而化。又有許多倫理化的鳥獸生活傳說,至今還是大家津津樂道,如烏反哺,羔羊跪乳,梟食母等。亞里士多德比孟子還大十歲,已著有《生物史研究》,據英國勝家博士在《希臘的生物學與醫學》上所說,他記述好些動物生態與解剖等,證以現代學問都無差謬,又講到頭足類動物的生殖,這在歐洲學界也到了十九世紀中葉才明白的。我們不必薄今人而愛古人,但古希臘人之可欽佩卻是的確的事,中國人如能多注意他們,能略學他們好學求知,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學風,未始不是好事,對於國家教育大政方針未必能有補救,在個人正不妨當作寂寞的路試去走走耳。

廿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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