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庵小文
一小引
語堂索稿,不給又不可,給又沒有東西。近幾年來自己檢察,究竟所知何事,結果如理故紙,百之九十九均已送入字紙簍中,所余真真無幾矣。將此千百分中殘餘的一二寫成文章,雖然自信較為可靠,但乾枯的木材與古拙的手法,送出去亦難入時眼也。吾輩作文還是落伍的手工藝,找到素材,一刨一刨的白費時光,真是事倍功半,欲速不能,即使接到好些定單,亦不能趕早交貨,竊思此事如能改為機器工業,便不難大量生產,豈不甚妙,而惜乎其不能也。不得已,只好抄集舊作以應酬語堂,得小文九篇。不稱之曰小品文者,因此與佛經不同,本無大品文故。鄙意以為吾輩所寫者便即是文,與韓愈的論疏及蘇軾的題跋全是一類,不過韓作適長而惡,蘇作亦適短而美,我們的則臨時看寫得如何耳。清朝士大夫大抵都討厭明末言志派的文學,只看《四庫書目提要》罵人常說不脫明朝小品惡習,就可知道,這個影響很大,至今耳食之徒還以小品文為玩物喪志,蓋他們仍服膺文以載道者也。今所抄文均甚短,故曰小文,言文之短小者爾,此只關係篇幅,非別有此一種文也。廿三年四月十八日。
二春在堂所藏苦雨齋尺牘跋
平伯出示一冊,皆是不佞所寄小簡,既出意外,而平伯又囑題詞,則更出其表矣。假如平伯早說一聲,或多寫一張六行書裱入亦無不可,今須題冊上,乃未免稍為難耳。不得已姑書此數語,且以塞責,總當作題過了也。十八年四月四日,豈明。
平伯來信說將裱第二冊賬簿,並責寫前所應允之六行書,此題目大難,令我苦思五日無法解答,其癥結蓋在去年四月四日不該無端地許下了一筆債,至今無從躲賴,但這回不再預約,便無妨礙了。至於平伯要裱這本賬簿,則不佞固別無反對也。十九年九月十五日晨於煆葯廬,豈明。
不知何年何月寫了這些紙,平伯又要裱成一冊賬簿,隨手塗抹,殃及裝池,其可三乎。因新制六行書,平伯責令寫一張裱入,亦舊債也,無可抵賴。但我想古槐書屋尺牘之整理蓋亦不可緩矣。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於苦茶庵,尊。
三與某君書
手教敬悉。承惠賜貴刊及刊物,至感,愧無木瓜以奉報瓊瑤耳。天馬書店詳細未知,因有浙五中舊生在內,命自選一集,故以《知堂文集》予之,原來只是炒冷飯,亦無甚意思也。貴處承允出版,久所欣感,唯苦於寫不出東西,無可報命,冷飯又豈可多炒,此想均在鑒察中也。×××君言論不甚入時,取憎於青年新人,亦是當然,竊意以為在不投機不唱虛偽高調之點或不無可取,故鄙人覺得不必過於責備,況即×君之低調鄙人也唱不出耶?妄言聊申鄙懷耳,希勿見責。平津不知究竟危險否,此似亦非吾輩臆測所能知,恐只能聽訓而已,無地可遷,姑且安之。匆匆奉復,順頌近安。作人啟,四月七日,(二十二年)
案敝信向不留稿,篋底忽得此紙,乃系寫錯重改者,故抄存之。
四題魏慰農先生家書後
昨日建功過訪,以其大父慰農先生家書一卷見示,並屬題跋,余不能書而欣然應之。何也?父祖賢慈,人生最大幸福,建功能得之,此大可賀也。為父或祖者盡瘁以教養子孫而不責其返報,但冀其歷代益以聰強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然而在祖宗崇拜之民族間蓋戛戛乎其難之矣。民國二十二年五月三十日,作人識於北平苦茶庵。
五題永明三年磚拓本
此南朝物也,乃於後門橋畔店頭得之,亦奇遇也。南齊有國才廿余年,遺物故不甚多。余前在越曾手拓妙相寺維衛尊象銘,今復得此磚,皆永明年間物,而字跡亦略相近,至可寶愛。大沼枕山句曰,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此意余甚喜之。古人不可見,尚得見此古物,亦大幸矣。民國廿二年重五日,知堂題記於北平苦雨齋。
六廢名所藏苦雨齋尺牘跋
廢名藏不佞所寄小簡積數十通,裱為一巨冊,令題記之。冊成而廢名歸黃梅去,遂閣置蕭齋中,喜暫得偷懶,待廢名來催時再題未晚也。唯題亦無甚話可說,只是有一件事想提出異議,廢名題跋中推重太過,竊意過譽亦是失實耳。雨後新涼,偶記此語,乃並不待廢名之催而寫了矣。廿二年七月廿五日於北平苦雨齋,知堂。
七為半農題摜跤圖
案角牴蓋古已有之,唯摜跤與角牴異同若何,則非余所能言也。半農於荒攤得此卷,命題記之,余但知所畫為摜跤圖,有十六清朝人正在演技,想見當時有此風俗,如見古代胡服習射景象也。卷用土黃布為之,着筆設色皆極素樸,絕非廊廟間物,半農謂當系打拳賣葯者流所張貼者,是或然歟,此則更令余覺得大有意思者也。聞今國術館中亦有摜跤一科,然則此又未必限於民間矣。民國廿二年八月四日,知堂題於北平市。
八書贈陶緝民君
繞門山在東郭門外十里,系石宕舊址,水石奇峭,與吼山彷彿。陶心雲先生修治之,稱曰東湖,設通藝學堂,民國前八年甲辰秋余承命教英文,寄居兩閱月,得盡覽諸勝,曾作小詩數首記之,今稿悉不存,但記數語曰,岩鴿翻晚風,池魚躍清響,又曰,蕭蕭數日雨,開落白芙蓉。忽忽三十年,懷念陳跡,有如夢寐,書此數行以贈緝民兄,想當同有今昔之感也。廿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在北平,周作人。
九羅黑子手札跋
光緒末年余寓居東京湯島,龔君未生時來過訪,輒談老和尚及羅象陶事。曼殊曾隨未生來,枯坐一刻而別,黑子時讀書築地立教大學,及戊申余入學則黑子已轉學他校,終未相見。倏忽二十餘年,三君先後化去,今日披覽冶公所藏黑子手札,不禁憮然有今昔之感。黑子努力革命,而終乃鳥盡弓藏以死,尤為可悲,宜冶公兼士念之不忘也。民國廿三年三月十日,作人識於北平。
後記
《夜讀抄》一卷,凡本文二十六篇,雜文十一篇,共計三十七篇,其中除三篇外均系去年七月以後一年中的作品。這些文章從表面看來或者與十年前的略有不同,但實在我的態度還與寫“自己的園地”時差不多是一樣。我仍舊不覺得文字與人心世道有什麼相關。“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經典,可以千百年來當人類的教訓的,只有紀載生物的生活現象的Biologie才可供我們參考,定人類行為的標準。”這是民國八年我在《每周評論》上說過的話,至今我還是這樣的想。
近來常有朋友好意的來責備我消極,我自己不肯承認,總複信說明一番。手頭留有兩封底本,抄錄於後,以作一例:
“承賜清華特刊,謝謝。關於××一文聞曾付××而未能刊出,頃見華北文藝周刊上×君之文,亦云××不用,然則如不佞之做不出文章,亦未始非塞翁之一得也。尊集序文容略緩即寫,大抵敝文以不切題為宗旨,意在藉機會說點自己的閑話,故當如命不瞎恭維,但亦便不能如命痛罵矣。四月廿三日。”(與紙君)
“惠函誦悉。尊意甚是,唯不佞亦但贊成而難隨從耳。自己覺得文士早已歇業了,現在如要分類,找一個冠冕的名稱,彷彿可以稱作愛智者,此只是說對於天地萬物尚有些興趣,想要知道他的一點情形而已。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給。此或者亦正合於聖人的戒之在得的一句話罷。不佞自審日常行動與許多人一樣,並不消極,只是相信空言無補,故少說話耳。大約長沮桀溺輩亦是如此,他們仍在耕田,與孔仲尼不同者只是不講學,其與仲尼之同為儒家蓋無疑也,匆匆。六月十日。”(與侵君)
這些話其實也就是說了好玩罷了。去年半年裏寫了八篇固然不算多,今年半年裏寫了二十六篇總不算很少了。在我職業外的文字還亂寫了這好些,豈不就足以證明不消極了么?然而不然。有些人要說的還是說。說我寫的還不夠多,我可以請求他們原諒,等候我再寫下去,但是假如以為文章與人心世道無關,雖寫也是消極,雖多也是無益,那麼我簡直沒有辦法,只有承認我錯,因為是隔教,——這次我寫了這些文章想起來其實很不上算,挨咒罵還在其次。我所說的話常常是關於一種書的。據說,看人最好去看他的書房,而把書房給人看的也就多有被看去真相的危險。亂七八糟的舉出些書籍,這又多是時賢所不看的,豈不是自具了沒落的供狀?不過話說了回來,如我來鼓吹休明,大談其自己所不大瞭然的聖經賢傳,成績也未必會更好:忠臣面具後邊的小丑臉相,何嘗不在高明鑒察之中,畢竟一樣的暴露出真相,而且似乎更要不好看。孔子有言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們偶然寫文章,雖然一不載道,二不講統,關於此點卻不能不恐慌,只是讀者和批評家向來似乎都未能見及,又真是千萬儌幸也。民國廿三年九月十七日,知堂識於北平苦茶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