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倔老頭
陳氏領着兩個女兒,提着江米和粽葉直接去了老屋,打算叫李氏起來包粽子。
許老太太剛起身,端着瓷碗在院中棗樹下刷牙,聽見響動抬頭,看見她們便問:“咋又拎回來了?”
“老三心疼媳婦咧,說身子本來就不好,而且還沒出月子,不捨得讓她累着,我等會兒叫老二家的起來一起包,雖說我們包得手藝差些,卻也不至於拿不出手。”陳氏假裝賢惠地說。
許老太太聽了這話手一抖,咬開的柳條|子就正扎在牙花子上,疼得她罵了一聲,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青鹽把傷口殺得更疼。
她端起瓷碗連漱了幾口水,才把嘴裏的血腥和鹹味吐乾淨,沉着臉道:“就他家媳婦恁嬌貴,當年我生他們幾個的時候,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哪裏有什麼月子坐,恨不得給孩子洗過三兒就得下地幹活,一個個還不都活得好好兒的,我也沒見累死了。”說著長嘆了一口氣,“我倒不如當年累死算了,總好過如今被他們氣死。
陳氏把東西都放在樹下的青石板上,剛要開口說話,見許玲子從屋裏出來,頓時就住了口,招呼了一聲:“玲子,別總悶在屋裏做綉活兒,有空也出來坐坐。”
許玲子上前挽起袖子,準備幫着包粽子,沖陳氏笑笑然後對許老太太說:“三嫂這回差不多是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三哥當時又不在身邊,如今回來了心疼也是正常。他們兩口子互敬互愛的,總比天天吵個沒完的強,娘何苦為這個生氣。”
“原本這門婚事我就不同意,咱家是泥巴裹腿的莊戶人家,娶了那麼個嬌滴滴、病歪歪的人進門,上不得山下不得地的,還要在屋裏供着。那個瘦弱的狐媚子樣,把你三哥的魂兒都勾了去,眼裏哪兒還有我個娘。這也就算了,偏生下得出蛋抱不好窩,賠錢貨接二連三地生,”許老太太抱怨了幾句,也沒覺得自己把陳氏也一併罵了進去。
陳氏心下不悅,臉上卻也沒帶出來,只覺得自己今個兒出門沒看黃曆,指不定是跟什麼衝撞了,在哪裏都討不到個好。
許老太太抱怨了幾句,也沒當真太過生氣,畢竟包粽子這種事,葉氏不做還另有兩個媳婦做,也輪不到她動手,但嘴上總要嘮叨幾句才覺得過癮,說罷回頭對許玲子叮囑道,“大熱天的你出來做啥,回去繡花去吧,也別總對着綉撐子,累了就歇會兒眼睛。”
“嗯。”許玲子只好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自己回房去了。
陳氏心下不舒服,卻也不好表現出來,只得埋頭捋着粽葉。
“大早晨的嘟囔什麼,還不趕緊做飯,我吃了飯還要上山轉一圈。”許老頭在屋裏瓮聲瓮氣地說。
“毒月里上山?”許老太太挑帘子進門,見許玲子已經開始做飯,便直接進了東屋,“五月里蛇蟲多,日頭又毒,你上山做啥子?”
“鎖兒剛下生的時候身子就特別弱,雖說如今將養得好些了,可到底是剛換了水土,我記得咱們後山有棵被雷劈過的老叔,我上去砍一截回來,找人給他刻個啥東西帶着壓一壓。”
鄉下地方孩子難養活,生下來就已經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又有很多夭折的,所以就有各種各樣的講究,都是為了給孩子辟邪保平安的。
雷劈的老樹就是其中一種,大家都說雷劈過的東西已經承過天罰,給孩子戴着就會掩藏起孩子的生氣,讓那些不幹凈的東西不會靠近吸取生氣,孩子便能養活得住。
其實不過是些美好願望的寄託,但在這個缺醫少葯的年代,人們很多時候只能依靠這些來讓自己有所期盼。
許老太太聽了這話卻當即不樂意道:“你不提這事我還少生些氣,當初虎子那會兒怎麼不見你上心,如今抱回來個小崽子,到讓你當個金童似的供着。”
“你有完沒完?”許老頭用力磕打着煙袋說,“鎖兒如今擱在老三家養着,又不用你出力,嘮叨什麼!”
“你以為養孩子是養個貓兒狗兒,吃喝拉撒哪一樣不用錢,咱自家孩子都要養不活了,還有閑心管別人家……”許老太太根本不管他說什麼,連他的臉色都沒留神去看,只顧着發泄自己的不滿。
許老頭沉着臉半天沒說話,忽然一抬手把炕桌掀到地上,破口大罵道:“你這老娘們,我不樂意跟你計較,你倒蹬鼻子上臉,我看你是肉皮子痒痒了!”
炕桌角先砸在地上,然後“嘭”地一聲倒扣下來,把屋裏屋外的人都嚇得一哆嗦。
許玲子知道許老頭脾氣不好,怕屋裏當真打起來,舉着鍋鏟子就衝進去道:“爹,娘,咋了,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許老頭瞥了許玲子一眼,抬手指着許老太太的鼻子,厲聲道:“老子當著閨女的面,最後說一遍,那是我親弟弟的孫子,就跟我孫子是一樣的,你他媽再廢一句話,看我不抽你的。”說罷雙手一背,早飯也不吃了,到院裏踅摸出砍刀,背上編筐就直接走了。
許老太太呆愣地站在當地,半晌都沒回過神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炕桌。
“娘,娘?”許玲子擔心地連喚了幾聲,才把她的心神喚回來,伸手給她擦擦眼淚,嘆氣地勸道,“我爹的脾氣一直那樣,你別往心裏去……”
許老太太只覺得心裏憋得慌,她自問都是為了這個家好,三個兒子家裏一共六個閨女,老四和么女都還沒成親,她天天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如今還要再養個別人家的孩子……
再說自己也沒說要把孩子丟出去,只不過是抱怨幾句,自己以前也這麼嘮叨,老許頭最多就是不吭聲地轉身走開,怎麼偏生這次就跟捅了馬蜂窩一樣。
她越想越是委屈,一把年紀都快要做太奶的人,被男人當著兒女和孫女的面一頓發作,讓自己這張老臉要往哪兒放。
想到這兒也沒了吃早飯的胃口,說自己頭疼要歇着,便去西屋裏躺下,面衝著牆掉眼淚。
陳氏不願意攙和這些事,知道許老太太愛面子,自己去勸落不到好指不定還要落埋怨,便指使閨女道:“小雙,去后屋叫你二大娘來,就說你奶叫她來包粽子。”
小雙從大半個月前就盼着端午的粽子,往日遇到活兒就躲,今日也願意往前湊了,聽到指使也沒有不耐煩,應了一聲拔腳就往後屋跑。
陳氏在後頭啐道:“跑那麼快作甚,有狗攆你?當心摔髒了衣裳。”
李氏直到日上三竿,才抿着頭髮慢悠悠地過來,見陳氏和玲子坐在棗樹的陰涼下包粽子,撇嘴道:“生了個丫頭片子就當自己是個金貴人兒了,又不是讓她下地幹活兒,包個粽子還就累死了。”
陳氏已經包好了一小盆粽子,正覺得腰酸背痛,見李氏姍姍來遲不說,一過來開口就抱怨,不由也不樂意道:“弟妹有那個說嘴的時候,也過來搭把手,我包了一上午,腰都酸死了。”
李氏對陳氏還算客氣,聽了這話也沒還嘴,到屋裏舀水洗了手,這才慢吞吞地出來坐下包粽子。
晌午飯的時候,許老頭也還沒回來,許老太太還是不肯起身,剩下的人只好胡亂吃了幾口湊合,然後開始架火煮粽子。
李氏包粽子本來就不拿手,嫁過來這些年又沒幫過手,這會兒包起來難免有些生疏,被陳氏取笑了幾句又沒法兒發作,一口氣便壓在了心裏,怎麼都覺得不痛快。
正好這會兒,許杏兒推門進來,看了看院中樹下的幾個人,最後開口叫了許玲子道:“姑,我爹說鎖兒的衣被都還在這邊,讓我給拿回去。”停頓了片刻又道,“我家熬糊糊的細米也沒了,我爹讓我再拿點兒回去。”
還不等許玲子開口,李氏就先陰陽怪氣地說:“呦,這是多金貴的娃娃,還單要吃那細米糊糊,一碗細米能換三碗糙米,合著不是吃自家的,所以就這樣大方!”
“……”許杏兒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如今就自家屋裏的孩子最多,葉氏身子不好也沒法兒下地幹活兒,只靠許老三一個勞力,在家裏總歸是有些抬不起頭,少不得要被人擠兌,尤其這種擠兌來自李氏的時候,總是讓人心裏格外不舒服。
“鎖兒身子有些弱,栗子還太小,我娘說,怕吃了糙米糊糊不好克化,先喂幾日細米,過些日子再搭着來,慢慢換成糙米,不然怕鬧病兒。”許杏兒難得心平氣和地解釋道,然後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許玲子。
許玲子忙起身說:“你等着,我去給你舀。”
李氏把手裏的粽子摔回盆里,水花四濺,嚷道:“趕緊分家算了,這日子咋過!”
“誰要分家,等我死了以後的!”許老頭進院,眼神噴火地朝四下看了一圈,看得所有人都低頭不敢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