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禮讚
一娼女禮讚
這個題目,無論如何總想不好,原擬用古典文字寫作ApologiaproPornês,或以國際語寫之,則為ApologiaporProstituistino,但都覺得不很妥當,總得用漢文才好,因此只能採用這四個字,雖然禮讚應當是Enkomion而不是Apologia,但也沒有法子了。民國十八年四月吉日,於北平。
貫華堂古本《水滸傳》第五十回敘述白秀英在鄆城縣勾欄里說唱笑樂院本,參拜了四方,拍下一聲界方,念出四句定場詩來:
新鳥啾啾舊鳥歸,
老羊羸瘦小羊肥,──
人生衣食真難事,
不及鴛鴦處處飛。
雷橫聽了喝聲采。金聖嘆批註很稱讚道好,其實我們看了也的確覺得不壞。或有句雲,世事無如吃飯難,此事從來遠矣。試觀天下之人,固有吃飽得不能再做事者,而多做事卻仍缺飯吃的朋友,蓋亦比比然也。嘗讀民國十年十月廿一日《覺悟》上所引德國人柯祖基(Kautsky)的話:
“資本家不但利用她們(女工)的無經驗,給她們少得不夠自己開銷的工錢,而且對她們暗示,或者甚至明說,只有賣淫是補充收入的一個法子。在資本制度之下,賣淫成了社會的台柱子。”我想,資本家的意思是不錯的。在資本制度之下,多給工資以致減少剩餘價值,那是斷乎不可,而她們之需要開銷亦是實情:那麼還有什麼辦法呢,除了設法補充?聖人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世之人往往厄於貧賤,不能兩全,自手至口,僅得活命,若有人為“煮粥”,則吃粥亦即有兩張嘴,此窮漢之所以興嘆也。若夫賣淫,乃寓飲食於男女之中,猶有魚而復得兼熊掌,豈非天地間僅有的良法美意,吾人慾不喝采叫好又安可得耶?
美國現代批評家裏有一個姓們肯(Mencken)的人,他也以為賣淫是很好玩的。《婦人辯護論》第四十三節是講花姑娘的,他說賣淫是這些女人所可做的最有意思的職業之一,普通娼婦大抵喜歡她的工作,決不肯去和女店員或女堂官調換位置。先生女士們覺得她是墮落了,其實這種生活要比工場好,來訪的客也多比她的本身階級為高。我們讀西班牙伊巴涅支(Ibanez)的小說《侈華》,覺得這不是亂說的話。們肯又道:
“犧牲了貞操的女人,別的都是一樣,比保持貞潔的女人卻更有好的機會,可以得到確實的結婚。這在經濟的下等階級的婦女特別是如此。她們一同高等階級的男子接近,——這在平時是不容易,有時幾乎是不可能的,——便能以女性的希奇的能力逐漸收容那些階級的風致趣味與意見。外宅的女子這樣養成姿媚,有些最初是姿色之惡俗的交易,末了成了正式的結婚。這樣的結婚數目在實際比表面上所發現者要大幾倍,因為兩造都常努力想隱藏他們的事實。”那麼,這豈不是“終南捷徑”,猶之綠林會黨出身者就可以晉陞將官,比較陸軍大學生更是闊氣百倍乎。
哈耳波倫(Heilborn)是德國的醫學博士,著有一部《異性論》,第三篇是論女子的社會的位置之發達。在許多許多年的黑暗之後,到了希臘的雅典時代,才發現了一點光明,這乃是希臘名妓的興起。這種女子在希臘稱作赫泰拉(Hetaira),意思是說女友,大約是中國的魚玄機薛濤一流的人物,有幾個後來成了執政者的夫人。“因了她們的精鍊優雅的舉止,她們的顏色與姿媚,她們不但超越普通的那些外宅,而且還壓倒希臘的主婦,因為主婦們缺少那優美的儀態,高等教育,與藝術的理解,而女友則有此優長,所以在短時期中使她們在公私生活上佔有極大的勢力。”哈耳波倫結論道:
“這樣,歐洲婦女之精神的與藝術的教育因賣淫制度而始建立。赫泰拉的地位可以算是所謂婦女運動的起始。”這樣說來,柯祖基的資本家真配得高興,他們所提示的賣淫原來在文化史上有這樣的意義。雖然這上邊所說的光榮的營業乃是屬於“非必要”的,獨立的游女部類,與那徒弟制包工制的有點不同。們肯的話註解得好,“凡非必要的東西在世上常得尊重,有如宗教,時式服裝,以及拉丁文法,”故非為餬口而是營業的賣淫自當有其尊嚴也。
總而言之,賣淫足以滿足大欲,獲得良緣,啟發文化,實在是不可厚非的事業,若從別一方面看,她們似乎是給資本主義背了十字架,也可以說是為道受難,法國小說家路易菲立(Charles-LouisPhilippe)稱她們為可憐的小聖女,虔敬得也有道理。老實說,資本主義是神人共祐,萬打不倒的,而有些詩人空想家又以為非打倒資本主義則婦女問題不能根本解決。夫資本主義既有萬年有道之長,所有的辦法自然只有謳歌過去,擁護現在,然則賣淫之可得而禮讚也蓋彰彰然矣。無論雷橫的老母怎樣罵為“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賊母狗”,但在這個世界上,白玉喬所說的“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總不失為最有效力最有價值的生活法。我想到書上有一句話道,“夫人,內掌柜,姨太太,校書等長短期的性的買賣,真是滔滔者天下皆是,”恐怕女同志們雖不贊成我的提示,也難提出抗議。我又記起友人傳述勸賣男色的古歌,詞雖粗鄙,亦有至理存焉,在現今什麼都是買賣的世界,我們對於賣什麼東西的能加以非難乎?日本歌人石川啄木不云乎:
“我所感到不便的,不僅是將一首歌寫作一行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現今能夠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過是這桌上的擺鐘硯台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類罷了。說起來,原是無可無不可的那些事情罷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苦痛的種種的東西,我豈不是連一個指頭都不能觸他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卻對了它們忍從屈服,繼續的過那悲慘的二重生活以外,豈不是更沒有別的生於此世的方法么?我自己也用了種種的話對於自己試為辯解,但是我的生活總是現在的家族制度,階級制度,資本制度,知識買賣制度的犧牲。”(見《陀螺》二二〇頁)
二啞吧禮讚
俗語云,“啞吧吃黃連”,謂有苦說不出也。但又雲,“黃連樹下彈琴”,則苦中作樂,亦是常有的事,啞吧雖苦於說不出話,蓋亦自有其樂,或者且在吾輩有嘴巴人之上,未可知也。
普通把啞吧當作殘廢之一,與一足或無目等視,這是很不公平的事。啞吧的嘴既沒有殘,也沒有廢,他只是不說話罷了。《說文》雲,“瘖,不能言病也。”就是照許君所說,不能言是一種病,但這並不是一種要緊的病,於嘴的大體用處沒有多大損傷。查嘴的用處大約是這幾種,(一)吃飯,(二)接吻,(三)說話。啞吧的嘴原是好好的,既不是缺少舌尖,也並不是上下唇連成一片,那麼他如要吃喝,無論番菜或是“華餐”,都可以盡量受用,決沒有半點不便,所以啞吧於個人的榮衛上毫無障礙,這是可以斷言的。至於接吻呢?既如上述可以自由飲啖的嘴,在這件工作當然也無問題,因為如荷蘭威耳德(VandeVelde)醫生在《圓滿的結婚》第八章所說,接吻的種種大都以香味觸三者為限,於聲別無關係,可見啞吧不說話之絕不妨事了。歸根結蒂,啞吧的所謂病還只是在“不能言”這一點上。據我看來,這實在也不關緊要。人類能言本來是多此一舉,試看兩間林林總總,一切有情,莫不自遂其生,各盡其性,何曾說一句話。古人云,“猩猩能言,不離禽獸,鸚鵡能言,不離飛鳥。”可憐這些畜生,辛辛苦苦,學了幾句人家口頭語,結果還是本來的鳥獸,多被聖人奚落一番,真是何苦來。從前四隻眼睛的倉頡先生無中生有地造文字,害得好心的鬼哭了一夜,我怕最初類猿人里那一匹直着喉嚨學說話的時候,說不定還着實引起了原始天尊的長嘆了呢。人生營營所為何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於大欲無虧,別的事豈不是就可以隨便了么?中國處世哲學裏很重要的一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啞吧者,可以說是能夠少一事的了。
語云,“病從口入,禍從口出。”說話不但於人無益,反而有害,即此可見。一說話,話中即含有臧否,即是危險,這個年頭兒。人不能老說“我愛你”等甜美的話,——況且仔細檢查,我愛你即含有我不愛他或不許他愛你等意思,也可以成為禍根,哲人見客寒暄,但云“今天天氣……哈哈哈!”不再加說明,良有以也,蓋天氣雖無知,唯說其好壞終不甚妥,故以一笑了之。往讀楊惲報孫會宗書,但記其“種一頃豆,落而為萁”等語,心竊好之,卻不知楊公竟因此而腰斬,猶如湖南十五六歲的女學生們以讀《落葉》(系郭沫若的,非徐志摩的《落葉》)而被槍決,同樣地不可思議。然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可思議的世界,其奈之何哉。幾千年來受過這種經驗的先民留下遺訓曰,“明哲保身”。幾十年來看慣這種情形的茶館貼上標語曰,“莫談國事”。吾家金人三緘其口,二千五百年來為世楷模,聲聞弗替。若啞吧者豈非今之金人歟?
常人以能言為能,但亦有因裝啞吧而得名者,並且上下古今這樣的人並不很多,即此可知啞吧之難能可貴了。第一個就是那鼎鼎大名的息夫人。她以傾國傾城的容貌,做了兩任王后,她替楚王生了兩個兒子,可是沒有對楚王說一句話。喜歡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弔膀子的中國文人於是大做特做其詩,有的說她好,有的說她壞,各自發揮他們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聲也就因此大起來了。老實說,這實是婦女生活的一場悲劇,不但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說是婦女全體的運命的象徵。易卜生所作《玩物之家》一劇中女主人公娜拉說,她想不到自己竟替膜不相識的男子生了兩個子女,這正是息夫人的運命,其實也何嘗不就是資本主義下的一切婦女的運命呢。還有一位不說話的,是漢末隱士姓焦名先的便是。吾鄉金古良作《無雙譜》,把這位隱士收在裏面,還有一首贊題得好:
“孝然獨處,絕口不語,默隱以終,笑殺狐鼠。”
並且據說“以此終身,至百餘歲”,則是裝了啞吧,既成高士之名,又享長壽之福,啞吧之可讚美蓋彰彰然明矣。
世道衰微,人心不古,現今啞吧也居然裝手勢說起話來了。不過這在黑暗中還是不能用,不能說話。孔子曰,“邦無道,危行言遜。”啞吧其猶行古之道也歟。
三麻醉禮讚
麻醉,這是人類所獨有的文明。書上雖然說,斑鳩食桑葚則醉,或雲,貓食薄荷則醉,但這都是偶然的事,好像是人錯吃了笑菌,笑得個一塌胡塗,並不是成心去吃了好玩的。成心去找麻醉,是我們萬物之靈的一種特色,假如沒有這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了。
麻醉有種種的方法。在中國最普通的一種是抽大煙。西洋聽說也有文人愛好這件東西,一位散文家的傑作便是煙盤旁邊的回憶,另一詩人的一篇忽不烈汗的詩也是從芙蓉城的醉夢中得來的。中國人的抽大煙則是平民化的,並不為某一階級所專享,大家一樣地吱吱的抽吸,共享麻醉的洪福,是一件值得稱揚的事。鴉片的趣味何在,我因為沒有入過黑籍,不能知道,但總是麻蘇蘇地很有趣罷。我曾見一位煙戶,窮得可以,真不愧為鶉衣百結,但頭戴一頂瓜皮帽,前面頂邊燒成一個大窟窿,乃是沉醉時把頭屈下去在燈上燒去的,於此即可想見其陶然之狀態了。近代傳聞孫馨帥有一隊煙兵,在煙癮抽足的時候衝鋒最為得力,則已失了麻醉的意義,至少在我以為總是不足為訓的了。
中國古已有之的國粹的麻醉法,大約可以說是飲酒。劉伶的“死便埋我”,可以算是最徹底了,陶淵明的詩也總是三句不離酒,如雲,“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又雲,“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又雲,“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都是很好的例。酒,我是頗喜歡的,不過曾經聲明過,殊不甚了解陶然之趣,只是亂喝一番罷了。但是在別人的確有麻醉的力量,它能引人着勝地,就是所謂童話之國土。我有兩個族叔,尤是這樣幸福的國土裏的住民。有一回冬夜,他們沉醉回來,走過一乘吾鄉所很多的石橋,哥哥剛一抬腳,棉鞋掉了,兄弟給他在地上亂摸,說道,“哥哥棉鞋有了。”用腳一踹,卻又沒有,哥哥道,“兄弟,棉鞋汪的一聲又不見了!”原來這乃是一隻黑小狗,被兄弟當作棉鞋捧了來了。我們聽了或者要笑,但他們那時神聖的樂趣我輩外人那裏能知道呢?的確,黑狗當棉鞋的世界於我們真是太遠了,我們將棉鞋當棉鞋,自己說是清醒,其實卻是極大的不幸,何為可惜十二文錢,不買一提黃湯,灌得倒醉以入此樂土乎。
信仰與夢,戀愛與死,也都是上好的麻醉。能夠相信宗教或主義,能夠做夢,乃是不可多得的幸福的性質,不是人人所能獲得。戀愛要算是最好了,無論何人都有此可能,而且猶如採補求道,一舉兩得,尤為可喜,不過此事至難,第一須有對手,不比別的只要一燈一盞即可過癮,所以即使不說是奢侈,至少也總是一種費事的麻醉罷。至於失戀以至反目,事屬尋常,正如酒徒嘔吐,煙客脾泄,不足為病,所當從頭承認者也。末后說到死。死這東西,有些人以為還好,有些人以為很壞,但如當作麻醉品去看時,這似乎倒也不壞。依壁鳩魯說過,死不足怕,因為死與我輩沒有關係,我們在時尚未有死,死來時我們已沒有了。快樂派是相信原子說的,這種唯物的說法可以消除死的恐怖,但由我們看來,死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麻醉得使我們沒有,這樣樂趣恐非醇酒婦人所可比擬的罷?所難者是怎樣才能如此麻醉,快樂?這個我想是另一問題,不是我們現在所要談論的了。
醉生夢死,這大約是人生最上的生活法罷?然而也有人不願意這樣。普通外科手術總用全身或局部的麻醉,唯偶有英雄獨破此例,如關雲長刮骨療毒,為世人所佩服,固其宜也。蓋世間所有唯辱與苦,茹苦忍辱,斯乃得度。畫廊派哲人(Stoics)之勇於自殺,自成宗派,若彼得洛紐思(Petronius)聽歌飲酒,切脈以死,雖稍貴族的,故自可喜。達拉思布耳巴(TarasBulba)長子為敵所獲,毒刑致死,臨死曰,父親,你都看見么?達拉思匿觀眾中大呼曰,“兒子,我都看見!”此則哥薩克之勇士,北方之強也。此等人對於人生細細嘗味,如啜苦酒,一點都不含胡,其堅苦卓絕蓋不可及,但是我們凡人也就無從追蹤了。話又說了回來,我們的生活恐怕還是醉生夢死最好罷。——所苦者我只會喝幾口酒,而又不能麻醉,還是清醒地都看見聽見,又無力高聲大喊,此乃是凡人之悲哀,實為無可如何者耳。
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