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溝沿通信
某某君:
一個月前你寫信給我,說“薔薇社”周年紀念要出特刊,叫我做一篇文章,我因為其間還有一個月的工夫,覺得總可以偷閑來寫,所以也就答應了。但是,現在收稿的日子已到,我還是一個字都沒有寫,不得不趕緊寫一封信給你,報告沒有寫的緣故,務必要請你原諒。
我的沒有工夫作文,無論是預約的序文或寄稿,一半固然是忙,一半也因為是懶,雖然這實在可以說是精神的疲倦,乃是在變態政治社會下的一種病理,未必全由於個人之不振作。還有一層,則我對於婦女問題實在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我於婦女問題,與其說是頗有興趣,或者還不如說很是關切,因為我的妻與女兒們就都是女子,而我因為是男子之故對於異性的事自然也感到牽引,雖然沒有那樣密切的關係。我不很贊同女子參政運動,我覺得這隻在有些憲政國里可以號召,即使成就也沒有多大意思,若在中國無非養成多少女政客女豬仔罷了。想來想去,婦女問題的實際只有兩件事,即經濟的解放與性的解放。然而此刻現在這個無從談起,並不單是無從着手去做,簡直是無可談,談了就難免得罪,何況我於經濟事情了無所知,自然更不能開口,此我所以不克為《薔薇》特刊作文之故也。
我近來讀了兩部書,覺得都很有意思,可以發人深省。他們的思想雖然很消極,卻並不令我怎麼悲觀,因為本來不是樂天家,我的意見也是差不多的。其中的一部是法國呂滂(GLeBon)著《群眾心理》,中國已有譯本,雖然我未曾見,我所讀的第一次是日本文,還在十七八年前,現在讀的乃是英譯本。無論人家怎樣地罵他是反革命,但他所說的話都是真實,他把群眾這偶像的面幕和衣服都揭去了,拿真相來給人看,這實在是很可感謝雖然是不常被感謝的工作。群眾還是現在最時新的偶像,什麼自己所要做的事都是應民眾之要求,等於古時之奉天承運,就是真心做社會改造的人也無不有一種單純的對於群眾的信仰,彷彿以民眾為理性與正義的權化,而所做的事業也就是必得神佑的十字軍。這是多麼謬誤呀!我是不相信群眾的,群眾就只是暴君與順民的平均罷了。然而因此凡以群眾為根據的一切主義與運動,我也就不能不否認,——這不必是反對,只是不能承認他是可能。婦女問題的解決,似乎現在還不能不歸在大的別問題里,而且這又不能脫了群眾運動的範圍,所以我實在有點茫然了。婦女之經濟的解放是切要的,但是辦法呢?方子是開了,葯是怎麼配呢?這好像是一個居士游心安養凈土,深覺此種境界之可樂,乃獨不信阿彌陀佛,不肯唱佛號以求往生,則亦終於成為一個烏托邦的空想家而已!但是,此外又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還有一部書是維也納婦科醫學博士鮑耶爾(B.A.Bauer)所著的《婦女論》,是英國兩個醫生所譯,聲明是專賣給從事於醫學及其他高等職業的人與心理學社會學的成年學生的,我不知道可以有那一類的資格,卻承書店認我是一個Sexologiste,也售給我一本,得以翻讀一過。奧國與女性不知有什麼甚深因緣,文人學士對於婦女總特別有些話說,這位鮑博士也不是例外,他的意見倒不受佛洛依特的影響,卻是有點歸依那位《性與性格》的著者華寧格耳的,這於婦女及婦女運動都是沒有多大好意的。但是我讀了卻並沒有什麼不以為然,而且也頗以為然,雖然我自以為對於女性稍有理解,壓根兒不是一個憎女家(Misogyniste)。我固然不喜歡像古代教徒之說女人是惡魔,但尤不喜歡有些女性崇拜家,硬頌揚女人是聖母,這實在與老流氓之要求貞女有同樣的可惡。我所贊同者是混和說,華寧格耳之主張女人中有母婦娼婦兩類,比較地有點兒相近了。這裏所當說明者,所謂娼婦類的女子,名稱上略有語病,因為這只是指那些人,她的性的要求不是為種族的繼續,乃專在個人的欲樂,與普通娼妓之以經濟關係為主的全不相同。鮑耶爾以為女子的生活始終不脫性的範圍,我想這是可以承認的,不必管他這有否損失女性的尊嚴。現代的大謬誤是在一切以男子為標準,即婦女運動也逃不出這個圈子,故有女子以男性化為解放之現象,甚至關於性的事情也以男子觀點為依據,讚揚女性之被動性,而以有些女子性心理上的事實為有失尊嚴,連女子自己也都不肯承認了。其實,女子的這種屈服於男性標準下的性生活之損害,決不下於經濟方面的束縛,假如鮑耶爾的話是真的,那麼女子這方面即性的解放,豈不更是重要了么?鮑耶爾的論調雖然頗似反女性的,但我想大抵是真實的,使我對於婦女問題更多了解一點,相信在文明世界裏這性的解放實是必要,雖比經濟的解放或者要更難也未可知:社會文化愈高,性道德愈寬大,性生活也愈健全,而人類關於這方面的意見卻也最頑固不易變動,這種理想就又不免近於晝夢。
反女性的論調恐怕自從“天雨粟鬼夜哭”以來便已有之,而憎女家之產生,則大約在盤古開天闢地以後不遠罷。世人對於女性喜歡作種種非難毀謗,有的說得很無聊,有的寫得還好,我在小時候見過《唐代叢書》裏的一篇《黑心符》,覺得很不錯,雖然三十年來沒有再讀,文意差不多都忘記了。我對於那些說女子的壞話的也都能諒解,知道他們有種種的緣由和經驗,不是無病呻吟的,但我替她們也有一句辯解:你莫怪她們,這是宿世怨對!我不是奉“《安士全書》人生觀”的人,卻相信一句話曰“遠報則在兒孫”,《新女性》發刊的時候來徵文,我曾想寫一篇小文題曰“男子之果報”,說明這個意思,後來終於未曾做得。男子幾千年來奴使婦女,使她在家庭社會受各種苛待,在當初或者覺得也頗快意,但到後來漸感到勝利之悲哀,從不平等待遇中養成的多少習性發露出來,身當其沖者不是別人,即是後世子孫,真是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怪不得別人,只能怨自己。若講補救之方,只在莫再種因,再加上百十年的光陰淘洗,自然會有轉機。像普通那樣地一味怨天尤人,全無是處。但是最後還有一件事,不能算在這筆賬里,這就是宗教或道學家所指點的女性之狂盪。我們只隨便引佛經里的一首偈,就是好例,原文見《觀佛三昧海經》卷八:
若有諸男子年皆十五六
盛壯多力勢數滿恆河沙
持以供給女不滿須臾意
這就是視女人如惡魔,也令人想起華寧格耳的娼婦說來。我們要知道,人生有一點惡魔性,這才使生活有些意味,正如有一點神性之同樣地重要。對於婦女的狂盪之攻擊與聖潔之要求,結果都是老流氓的變態心理的表現,實在是很要不得的。華寧格爾在理論上假立理想的男女性(FM),但知道在事實上都是多少雜糅,沒有純粹的單個,故所說母婦娼婦二類也是一樣地混和而不可化分,雖然因分量之差異可以有種種的形相。因為娼婦在現今是准資本主義原則賣淫獲利的一種賤業,所以字面上似有侮辱意味,如換一句話說女子有種族的繼續與個人的欲樂這兩種要求,有平均發展的,有偏於一方的,則不但語氣很是平常,而且也還是極正當的事實了。從前的人硬把女子看作兩面,或是禮拜,或是詛咒,現在才知道原只是一個,而且這是好的,現代與以前的知識道德之不同就只是這一點,而這一點卻是極大的,在中國多數的民眾(包括軍閥官僚學者紳士遺老道學家革命少年商人勞農諸色人等)恐怕還認為非聖無法,不見得能夠容許哩。古代希臘人曾這樣說過,一個男子應當娶妻以傳子孫,納妾以得侍奉,友妓(Hetaira原語意為女友)以求悅樂。這是宗法時代的一句不客氣的話,不合於現代新道德的標準了,但男子對於女性的要求卻最誠實地表示出來。意大利經濟學家密乞耳思著《性的倫理》(英譯在“現代科學叢書”中)引有威尼思地方的諺語,雲女子應有四種相,即是:
街上安詳(Matronainstrada,)
寺內端莊(Modestainchiesa,)
家中勤勉(Massaiaincasa,)
□□顛狂(Mattonainletto.)
可見男子之永遠的女性便只是聖母與淫女(這個佛經的譯語似乎比上文所用的娼婦較好一點)的合一,如據華寧格耳所說,女性原來就是如此,那麼理想與事實本不相背,豈不就很好么?以我的孤陋寡聞,尚不知中國有何人說過,(上海張競生博士只好除外不算,因為他所說缺少清醒健全,)但外國學人的意見大抵不但是認而且還有點頌揚女性的狂盪之傾向,雖然也只是矯枉而不至於過直。古來的聖母教崇奉得太過了,結果是家庭里失卻了熱氣,狹邪之巷轉以繁盛;主婦以儀式名義之故力保其尊嚴,又或恃離異之不易,漸趨於乖戾,無復生人之樂趣,其以婚姻為生計,視性為敲門之磚,蓋無不同,而別一部分的女子致意於性的技巧者又以此為生利之具,過與不及,其實都可以說殊屬不成事體也。我最喜歡談中庸主義,覺得在那裏也正是適切,若能依了女子的本性使她平勻發展,不但既合天理,亦順人情,而兩性間的有些麻煩問題也可以省去了。不過這在現在也是空想罷了,我只希望注意婦女問題的少數青年,特別是女子,關於女性多作學術的研究,既得知識,也未始不能從中求得實際的受用,只是這須得求之於外國文書,中國的譯著實在沒有什麼,何況這又容易以“有傷風化”而禁止呢?
我看了鮑耶爾的書,偶然想起這一番空話來,至於答應你的文章還是寫不出,這些又不能做材料,所以只能說一聲對不起,就此聲明恕不做了。草草不一。
十一月六日,署名(選自《談虎集》,上海北新書局192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