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孝遠寺的絡新婦
我提着婚紗裙擺,腳上的高跟鞋快速地移動,直往孝遠寺奔去。身後跟着一大群人,還有我的丈夫——
“阿蘭,阿蘭!”有人在我身後叫着,我不理會。
身後聽到了男人追來時候皮鞋踏在地上的聲音,我知道是崇想念——我的半個丈夫。
崇想念,今年二十一歲,剛從國外回來,他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因此,今天的婚禮是訂婚禮。所以我說,他是我的半個丈夫。
丈夫,丈夫用來幹什麼?上床?戀愛?給肚子裏的種子一個名分?還是要他來寵愛自己?寵愛到極致?無可救藥?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子裏一閃而過,我繼續我任性的一時興起的逃亡。
孝遠寺是個香火極旺的寺廟,在廣州很有名,眾多信徒來此拜佛,聽高僧講經。此時正是周末,這裏的人更多了,我穿梭於信徒和僧人中間,無視他們投來的驚異的目光。
我要見凈心。
一個極有名氣的僧人,一個註定了要再回到塵世的僧人。
我熟悉這裏的一切,我知道他在哪裏,自如穿梭在這人海中,我白色的婚紗讓我感覺自己像在飛。
甩掉所有人,所有的人。
“凈心!”我微微喘着氣,帶着笑意喊出了這個名字。
禪房裏的僧人都看了過來,主角凈心,卻只是盤坐在那蒲團上,不曾抬眼看我。
但我知道,他知道是我。只有我,才能這樣地放肆。
我走了進去,婚紗拖曳在身後,面紗遮住了我的視線,我看得很朦朧。眼前像是隔了一層霧,我則在尋尋覓覓,尋找解脫的陽光。
我跪坐在他面前,輕聲道:“我要出家,我不要這世俗了。”
他,依舊沒有抬眼看我。
但,我知道他垂下的眼帘里,全是我白色的婚紗。
其他的僧人們知趣地退了出去——他們都認得我,都知道我和凈心的關係——其實我和他,什麼關係都沒有。
“凈心。”我再次叫出了他的法號。
他終於看向我的臉,這雙眼,乾淨極了,乾淨到纖塵不染,纖塵不染到容不下一點點的沙子。太乾淨,讓人冷。
他張開了唇:“阿蘭,你又在鬧,出家?你?”
我嘻嘻笑着:“嗯,不可以嗎?我跟着你,我們一起。”這層紗,永遠在我和他之間隔起一道紙窗。
他的聲音依舊很淡:“這裏寺廟,你要出家也不在這裏。何況,你,永遠不可能脫離俗世。”
“你那麼肯定?”我無聊地整理着蓬起來的裙擺,嘴裏像是在背誦心中的台詞。
“我沒有母親,爺爺奶奶死了,我恨我父親,我和哥哥不明不白。現在,要嫁給一個小男生。沒勁,真的沒勁呢!”我嘆着氣,一雙眼卻在瞄着他,看他怎麼作答。
他的面色是冷漠的,十年來一直都是這樣。
他說:“阿蘭,你不要裝了。”
“裝?裝什麼?”我做出吃驚的樣子。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一會,又重新垂下了眼帘:“你,沉浸在塵世的**、金錢中,你所說的苦惱並不足以讓你放棄一切。你根本就沒有真正地厭倦,你很明白你想要什麼,離開了也不能讓你解脫,因為你根本就沒想要解脫。”
“就像罌粟,當得到的愉悅被放在最重要的位子,痛苦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凈心說完了,乾脆閉上眼,似乎不想再搭理我。
我張張嘴,笑了,身子微微顫抖:“凈心,你最是無趣的了。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一塊石頭,捂不熱,沒勁透了!”
他不回答我。
我向一側坐去,揉揉酸疼的腿,想了想,躺下去,枕着他的大腿休息。
這禪房裏,一個不一樣的僧人,一個穿着婚紗的俗世女子,以親密而又疏離的方式貼在一起。
我輕聲道:“凈心,這世間萬物,總有一樣東西和自己相似,你說,我像什麼?”我喜歡他身上的檀香,可以讓人安靜下來。
是啊,我到底像什麼?
我重新坐起來,掀開了面紗,將臉湊到凈心的面前:“凈心,你說,我像什麼?”
他睜開眼,我們的呼吸吐在對方的臉上。我想起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這樣的狀況,他沒躲閃,我更不會躲開,我和他之間,什麼關係都沒有——但又有着最奇妙的聯繫。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看着他笑,手則伸到了背後的拉鏈上。輕輕一拉一扯,婚紗落下了,維多利亞的秘密*在他面前,我朝他笑:“好了,你現在看得很清楚了,你說,我像什麼?”
陽光從我身後打來,婚紗呈現出半透明狀,我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身上,漸漸起了變化,像是奇怪的物種,在溫柔地伸出觸手,要將他捕獲。
石頭一樣冰冷的凈心,看着我的雙眼不起波瀾,他的眉頭甚至都沒有動一下。
他一眼看穿了我,吐出了三個字:“絡新婦。”
絡新婦?那會在*之後吃掉雄性的雌性蜘蛛嗎?她極盡嫵媚和誘惑,待他享受了快樂,將他擁在懷中,一口一口吃掉。吃掉他,就是得到了完整的他,身體和愛欲都得到了,一點不剩。
末了,滿足地孕育着肚子裏的孩子,那是她的,也是他的。她的愛是可怕的,也是最**裸的直接佔有——佔有全部。
她的愛,真是毒,他對她的寵愛,更是毒,毒到葬身其中。
“絡新婦?”我喃喃道,回味着,他已經慢慢站起來,轉過身去不看我。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阿蘭,把婚紗穿好,那是屬於一個女人最美麗的象徵,不要在這佛門之地讓它變得廉價。”
我依舊跪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十年過去了,他也長大了。這背影越來越高大,身材越來越挺拔,我愛這樣的背影。
有些冷漠,有些孤單,有些——固執。
這個背影和那個背影那麼地像,像極了,我愛這樣的背影。
我到底愛誰呢?我用畫筆畫下的背影,到底是誰的?
藍色的,紅色的,橘紅色的,黃色的,黑色的,紫色的,所有的色彩幻化為飛蝶*在我的身邊。停落在我的婚紗上,停落在我的肌膚上,停落在我的臉上,所有的呼吸都被堵住了,我被這色彩淹沒。
“阿蘭!”身後忽然傳來了崇想念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到他的臉色有些紅,氣息有些喘。穿着西裝的他比我小了足足五歲,我不喜歡小男生,但——他真的很好看。
我看到他,只會想到一句詩詞:眼似秋潭,眉若遠山。這本來是用來形容女人的,但用在他身上一點都不奇怪。
他掃一眼這裏頭,快步走了過來,蹲下,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拉鏈重新拉好:“阿蘭,我們走吧,你放心,我會跟爸爸解釋好這一切的。”
我看了他一眼——他這樣寵我,更甚哥哥。可這寵愛的目的是出於什麼呢?
我很清楚。
將面紗重新放下,我朝依舊背對着我們的凈心說道:“凈心,無論如何,今天的傅蘭蘭是最美的,你,必須要記住這一天。你,得好好看着我。”
凈心沒有動,他不肯轉身。
我無聲地笑了,挽上崇想念的手臂:“凈心,你不看我,你從來不肯有半點的感情,你覺得這一切都是髒的,可你也只看透了一半——你也在徘徊和痛苦不是嗎?你不看我,今天,你不肯好好看我,你會後悔的。”
他的背影,不動如山。
凈心,你很聰明,可是你沒能做到洒脫。我了解你,正如你對我的了解。
我站了一會,同崇想念一起轉身,離開這裏。
我不知道凈心有沒有轉過身,他是那樣冷漠的一個人。
傅蘭蘭的訂婚宴和一般人的訂婚宴沒多大的區別,在廣州這個地方,無論是婚宴還是訂婚宴,只要酒樓還不錯的,菜式和味道都差不多,差別僅在於裝修。白天鵝賓館當然是很豪華的,但奇怪的是,服務卻比起其他的酒樓諸如荔灣亭差些;至於味道嘛,有些人會覺得有些油膩。
我選擇在了天極品,這是廣州酒家旗下的高級酒樓——
我只喜歡吃他家做的魚,其他的,實在一般,只是服務確實不錯,吃過天極品的菜,我總能挑出些毛病來。比如烤乳豬味道怪,比如鴛鴦雞或咸或油膩——
彼時,哥哥的手正撫過我耳際的髮絲,笑着問我:“那阿蘭為什麼要挑這家酒樓?”
我笑了:“因為我不高興,我也要來婚宴的人吃得不高興。”
其實現在想來,真是幼稚,我覺得不好吃,別人說不定吃得很爽呢?
說遠了說遠了,眼下,我正在被幾個男人灌酒——一個二個的,都是哥哥的朋友,狡猾一如泥鰍——怪了,不去灌我的未婚夫崇想念,來折騰我幹嘛來的?
我笑眯眯,已經有了醉意,他們在起鬨:“阿蘭,快點再喝一杯,這點酒對阿蘭來說,根本就是濕濕碎啦!”
這間包間裏的人,都是哥哥的朋友,軍裝上的風紀扣已經解開,肩上的兩杠兩星很是顯眼。我指着領頭的邢飛笑:“我要是糾察,把你們全都抓起來,關禁閉!”
邢飛笑得比我還燦爛:“阿蘭要是糾察,我們就樂意!”
赤-裸-裸的*,真不要臉!我白他們一眼:“不要喝!”
一摟緊我的未婚夫崇想念的手臂,我看一眼他,把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眯起來。崇想念表現很平淡,他美麗的小正太臉蛋有些紅潤了,大概是喝了不少的關係,他想要接過邢飛的酒杯:“我替阿蘭喝了吧,她今天喝得多了。”
邢飛的手一晃,酒杯就沒有落入想念的手裏:“那唔同的,你和阿蘭要分開喝。”他故意夾雜着廣東話,知道想念聽不懂。
我也不搭理,邢飛這群人,今天存心要灌醉我——
包間門口打開了,我沒有回頭,但是我知道那是誰,是他,是傅雲翔,我的哥哥,同父異母的哥哥。
“阿蘭還被你們困着呢!”他出了聲,聲音有點兒低沉,有點兒磁性,帶着令人心安的味道,像是池子上空吹過的風,柔和舒服。
邢飛手裏的酒杯就放到了桌上,衝著我身後的人笑:“傅哥,今天是阿蘭大喜的日子嗟!”
“大喜你們就要灌醉她?”聲音的主人走到了我身邊,轉了個彎,站在我和邢飛的中間。我看着他,軍裝在身,眉眼溫潤如玉,像是我脖子上最美好的玉觀音,不,他是個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