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 嬌陽似火（十六）
程御醫沐休回府的時候，便聽聞有人送上了拜帖，作為宮中御醫，一身的醫術都是為了皇家的貴人們所學，也因為如此，所以總有那麼些人異想天開，想要走御醫這條捷徑，覺得宮中妃子們吹的‘枕邊風’，御醫們倒是也能做到的，畢竟他們看診的時候也會隨身帶個葯枕的。
身而為男子，年輕的時候都不免有野心，但年紀漸長之後，那些個野心便也逐漸褪去，半截子都入土了，何必那麼在乎身外之名呢？便連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也無法超脫生死的嗎？就更不要說他們這些伴着君王的人了。
到了這個年紀，加官進爵已經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兒孫自有兒孫福，倒是於醫術鑽研上，程御醫覺得他還是能再盡些心力的。是以聽到有人想要拜訪，程御醫的第一反應是皺了皺眉，他往來的比較多的都是太醫院的御醫們，若是他們找他有事，完全可以在宮裏頭說清楚，沒有必要把拜帖送到府裏頭來。
“壓着吧。”
若是直接拒絕，難免傷了對方的顏面，只要在一定的時間之內不給回復，對方但凡還要些臉面，便應當會知難而退。
“可是老爺，您不是說了嗎？要是蕭大夫……”
……
……
“蕭大夫，不知找老夫是為何事？”
自疫症之後，程御醫、黃御醫倒是十分願意與蕭澈往來的，因為蕭澈年紀雖然不大，但醫術是真的好，不過蕭澈的脾氣和他的醫術不成正比，壞的很，還有股子比較欠揍的傲氣，當然，有所長的能人一般都少不了這股子傲氣，畢竟這世上某些事，確實很多人都能做到，但是想要做到最好最精的，卻終歸寥寥無幾。
一般而言，和蕭澈的會面，都是黃御醫和程御醫主動請求的，他們的老臉，在疫症的時候就已經放下了。但即便如此，蕭澈赴約與否，還是要看他的心情，黃御醫和程御醫也是十分理解的，這是連當時的皇上，後來的太上皇的面子都不給的人，他們總不能越過皇上去。
因為原來被拒絕過太多次，所以這一回蕭澈的主動邀約，讓程御醫有些受寵若驚。
“我想進宮面聖。”
蕭澈向來是個直來直往、隨心所欲的人，程御醫一問，他便開門見山地回答了。
“面聖？”
程御醫愣了一下，畢竟蕭澈在他們眼中，基本是視名利如糞土的那種，不然就當初疫症的事兒，他直接進宮，現在可能都已經是他們的上峰了也不一定。
不過人都是會變的，想到這些年關於蕭大夫的傳聞，程御醫大約猜測了一下蕭澈進宮的緣由，“蕭大夫莫不是想要進宮做御醫？”
原來拒絕是因為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畢竟是有美妾在側了，也許不久還會有子嗣，幾張嘴嗷嗷待哺的，蕭大夫確實也該做出一些改變了才是。
被問及緣由，蕭澈的眉眼彎彎，嘴角上翹，“我想成親了。”
時隔太久，久到程御醫早就忘記了蕭澈當年要的那一紙賜婚聖旨。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蕭大夫是個很不羈的性子，連皇上的面子都能想不給就不給的那一種。是以此刻他面上全是不解之色，蕭大夫想要成親和想要見皇上能有什麼必然的聯繫，要說皇上卧病在床也就罷了，那蕭大夫的醫術還是有用武之地的，但皇上龍體康健得很，宮中的其他貴人也身體倍兒棒，弄得他們這些御醫就像是一群吃白飯的。
“……太上皇答應過在下，要給在下賜婚的。”
不知道是為了解釋，還是為了提醒程御醫，蕭澈很乾脆地開了口，沒有讓程御醫再糾結下去。
“哦，原來是賜婚啊？也對，蕭大夫您的年紀也不小了，也是時候該成個家了。不知蕭大夫是看上了哪家的閨秀了？”
這個問題，蕭澈沒有證明回答，他只很簡單的說了三個字，“她很好。”
程御醫：“……”
這便是不讓細問的意思了。
這年紀大了之後吧，不論男子還是女子，都挺喜歡湊合年輕男女的，總覺得旁人圓滿了，自己的生活也能更圓滿一些，聽本來以為要打一輩子光棍的蕭澈認真的想要娶親了之後，程御醫立馬應承了下來，他一去當值就去求見太上皇，想來太上皇最近這麼致力於兒孫的婚事，應該是會賣蕭大夫一個順水人情的。
“說起來，蕭大夫你的運氣真的很不錯，太上皇離京這麼多年，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好容易才回京一次，要是旁的時候，恐怕你便是想要求他的一道聖旨都難。”
對此，蕭澈只點了點頭，什麼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
……
“賜婚？”
當年駱猙答應蕭澈的時候，和所有人想法都差不多，蕭澈的這個要求，基本上就是什麼都不要的意思。雖不至於高風亮節，倒也替他省了不少銀子。沒想到時隔多年，這小子居然找上門來了。駱猙只覺得，有意思。
“行啊，讓他明天進宮來吧。”
還是那句話，歲月厚待美人，不論男女。蕭澈緩步走到駱猙跟前的時候，駱猙覺得好像有股子時光倒退了的錯覺。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沒有太大的變化……駱猙仔細觀察了一下，變化其實還是有的，蕭澈長高了，也變壯實了，不變的就是那張臉。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糙臉，駱猙暗自思索了自家夫人偶爾戲言般的嫌棄，覺得他完全可以賜個婚讓蕭澈高興一下，然後趁着他高興的時候問問他平時都是怎麼拾掇他那張臉的。
“多年不見，聽聞蕭大夫終於有了成家的打算，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呢？”
賜婚聖旨千篇一律，基本上就是換個人名兒，其它內容都差不多。蕭澈來之前，駱猙已經讓人寫好了大半聖旨，也加蓋了玉璽了，還有他的私章，這會兒就等着蕭澈把人姑娘家的名字說出來，在聖旨上再多加幾個字，吹乾墨跡，這事兒就算完了。
但這世上的事，多數沒有想像的那般簡單。
蕭澈撩開了衣袍下擺，屈膝跪下，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在下欲求娶的，乃是當朝嬌陽公主，求陛下賜婚。”
那個當年，他也是這般跪在了駱猙跟前，對着駱無瑕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出了他的請求，讓嬌陽公主的祖父替嬌陽公主和楚家長公子賜婚。他求的聖旨，用在了他覺得誤入歧途的小姑娘和與她相配的少年身上，他覺得，他做了一件好事。解脫了自己，成全了一對合適的小夫妻。此後的人生之中，他沒有一天不為那一天自己的魯莽而後悔。
今天，他終於心口如一，承認他蕭澈想要娶的小姑娘，是駱家無瑕，是當年他一眼看着覺得可愛，卻堅決拒絕的嬰孩。
“你說什麼？”
駱猙覺得不是他年紀太大，就是今天的風有點大，他怎麼好像聽跪在下頭的責怪混小子說要娶他們家乖乖呢？誰特么地給他的狗膽子？！
“在下欲求娶的，乃是當朝嬌陽公主，求陛下賜婚。”
一字不差，蕭澈又說了一遍，這句話，他在夢中之時，重複了不止千遍萬遍。
駱銘很想將人拖下去打，事實上，侍衛也已經在他暴怒之後，叉住了蕭澈的雙臂，但駱猙猶豫了，因為他是一個很講信用的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時隔多年，就算他想把那盆覆水收回來，也已然不可能了。
“你……換個人。”
駱猙決定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乖乖她是不要想的了。駱銘倒不是在意門第的人，他當年站在他跟前的時候，乖乖都還沒出生呢，這個年紀差距，他都足夠做乖乖的爹了。他畢竟是乖乖的親祖父，怎麼忍心這樣委屈自家孫女兒。至於蕭澈是為了攀龍附鳳還是別的什麼，他都可以成全她，別家的孫女兒，只要他能說出來，他就能閉眼給他賜婚，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就可以。
蕭澈沒有吭氣，也沒有反抗。駱猙明白了，這小子是打定了主意了。當初應承下來這道賜婚聖旨的時候，駱猙根本就沒往自己身邊想過，畢竟駱家人丁不興，沒有什麼他可以禍害的人。沒想到時隔多年，這小子在這兒等着他呢，這是讓他在違背諾言和坑親孫女兒之間選擇呢！
“你和乖……你說說看，你有什麼配得上嬌陽的？”
這個問題，蕭澈當年也默默問過自己，答案是否定的，所以他把嬌陽交到了別人手裏，讓那個年輕人有了護她一生的機會。當年他的籌碼，是嬌陽的真心和堅持，現在，他唯一僅剩的，“一顆真心。”
真心，真是很廉價的東西，但他有的，也只有這樣而已。他想讓那個看見他就笑得燦爛，看見他就不矜持地撲到他懷裏的，看見他就臉紅的嬌陽回來，然後盡他的所能，讓她一世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