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境城牆
顧荇舟在薛暢旁邊坐下,與此同時,房間的光線也跟着暗了下來,四周圍的空氣變得不太一樣,它們沉重而粘稠,彷彿是個透明無形的繭,要把這屋子裏的兩個人緊緊裹在裏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機艙。
顧荇舟很快認出,這就是來時他們乘坐的那架飛機。
和現實不同,機艙里只有兩個人,王秘書不覓蹤跡。
“所以這就是你今天的‘存款’?”顧荇舟笑起來,他留意到夢境裏那個坐在薛暢身邊的自己,看起來十分溫和可親,遠比實際年齡更年長。
他沒再看下去,乾脆拉開頭等艙的門帘,從裏面出來。然而接下來的景象,讓顧荇舟吃了一驚:面前依然是今天的頭等艙。
顧荇舟沒有停步,他繼續往前走,拉開下一道門帘,第三個頭等艙出現在他眼前。
接着是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走到第七個的時候,顧荇舟停了下來。
他回頭望了望。
完全一樣的頭等艙,一個接着一個,首尾相連,無數的薛暢無數的顧荇舟,望不到頭也看不見尾……那種感覺,就彷彿置身四周全都是鏡面的空間。
顧荇舟明白了,這是防禦。
既然有防禦,自然也就存在着不懷好意的闖入者。
這就是薛暢祖母所謂的“睡前小技巧”——壓根就不是什麼讓生活幸福的心靈雞湯,這是典型的夢境城牆。
顧荇舟無聲嘆了口氣,走到安全門前。他一有動作,那無數個薛暢和無數個顧荇舟頓時停下交談,齊刷刷回頭望着他!
“不許打開安全門!”他們齊聲叫道,“要罰款!會拘留!”
顧荇舟笑了:“真的會嗎?”
說完,他手上不停,用力扳開了安全門,在一片驚呼聲中,縱身跳了出去。
顧荇舟沒有擔心自己的安全,他篤定得很,薛暢不會傷害他,他從機艙里那無數個顧荇舟就能判斷出這一點。
果然,從逃生滑梯一路溜下來,顧荇舟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直至他發現,從飛機上下來的自己,跌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酒席”海洋。
各種菜肴,一桌接着一桌從他面前旋轉着漂浮過去,松鼠鱖魚、紅燒獅子頭、蔥爆海參、鐵板牛柳……桌子的外圍,一圈士力架手牽着手,彷彿在跳舞。一盤甜品,白瓷盤子底下彷彿長了腳,順着顧荇舟的褲腿、不依不饒往他身上爬。顧荇舟不用想也知道,這正是那盤被薛暢路過看了一眼的榴槤酥。
“所以這也是今天的‘存款’之一?”顧荇舟覺得好笑。他想了想,乾脆把桌上的菜往旁邊推了推,跳上了桌面。
“可以出來了嗎?”他望着遠處,溫聲道,“再這麼耗下去,沈崇峻可等不及了。”
話音未落,面前的酒席,嘩啦一下消失無蹤。
顧荇舟的聲音不大,但是異常清晰,彷彿任何事物都阻擋不了,就像深夜遠處傳來的鐘聲,一聲聲鑽進薛暢的耳朵。
那時候,薛暢正在沉睡。
睡夢中,他聽見了顧荇舟的聲音,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這才發現,自己正在一個奇怪的夢裏,既不是睡着,也沒有醒來。
薛暢吃驚無比地望着面前的景象!
那是一座巨大無朋、高聳入雲的大廈。
大廈還在建蓋中,無數工蟻似的建築工人正在忙碌着,他們戴着安全帽,帽檐都壓得低低的,穿的也是一色的深藍色工作服,薛暢看不清他們的臉孔,彷彿是千人一面。他們正被無形的力量給指揮着,勤奮卻又機械地忙碌不停。
但是再仔細看那座大廈,薛暢就感覺出問題了:大廈是歪的。
它龐大的底端,到處都是破損,地基就好像崩塌了,肉眼可見一個個無底的黑洞。微風吹來,大廈傾斜得更厲害,還晃悠悠的,就像馬上要倒了。
薛暢有點着急,他叫起來:“別蓋了!你們沒看見房子要倒了嗎!快點離開!很危險!”
但是沒人聽他的。
“他們聽不見你說話。”旁邊,顧荇舟的聲音響起,薛暢一回頭,嚇了一跳!
面前站着一個黑衣人。就是上次他在黃興旺的夢裏見過的那個,但是這次,他把兜帽放下來,露出了臉。
那是一張和顧荇舟現實中有所不同的臉,雖然膚色仍舊很白,但白得近乎透明,不像活人。白膚色襯得那雙薄嘴唇異樣緋紅,帶出強烈的妖冶之感,男人五官的香艷里,滲着一股決絕的凄厲,雖然美,卻美得有些刻薄,彷彿對這個世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無動於衷,是那種眼看着對方死於玉階之下,美人卻連黛眉都不抬的冷漠。
薛暢目瞪口呆望着面前的黑衣人!
“顧、顧先生?”
“這麼快就不認識我了?虧我費了這麼大勁才突破了你的防禦。”
“可……跟你本人不太一樣。”雖然有幾分顧荇舟的影子,但區別也是有的。
“這是我的精神體。”顧荇舟淡然道,“每個夢師進入夢境,都會顯出自己的精神體。你不也一樣嗎?”
他說著,看着薛暢,卻笑起來:“沒想到你的精神體是這個樣子——可別讓魏長卿看見。”
這兒沒有鏡子,薛暢不知道自己的精神體到底是什麼樣,也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讓魏長卿看見。
“顧先生,這兒是哪裏?”
“沈崇峻的夢境。”顧荇舟說,“不過,這只是個外圍的子夢。”
“子夢?”
“就是受到最近的日常刺激而產生的夢境。子夢不穩定,隨機生、隨機滅。儲存的信息也不多。人的夢境分為子夢與母夢。子夢有很多,母夢卻只有一個,子夢容易變化,母夢卻通常是固定的,就像一個人的人格,穩定不易改變。子夢都是母夢衍生出來的,像樹上結出的果實——但果實不等於樹本身。所以我們必須通過子夢,尋找到進入母夢的途徑,那才是病症所在的地方。”
薛暢更糊塗:“可是上次咱們進入的,是黃興旺的母夢對吧?”
“嗯,但你別忘了,黃興旺是個智力障礙者,而且日常活動範圍非常小,認知能力低下。他的母夢沒有能力衍生出眾多子夢。像他那樣的反而是特例,很少見。”
顧荇舟說著,指了指面前的景象:“沈崇峻這樣的才是常態,你看,他的子夢非常多,紛繁交織,像個萬花筒。”
薛暢也看出來了,大廈只是眼前一景而已,再往四周圍看,他看見了各種景象:上百人圍坐的大會議桌,桌子卻是個噴泉,泉水把與會者給澆得猶如落湯雞,誰要是張口想說話,泉水就滋他一臉;還有層層疊疊的佛塔,每一層佛塔上坐着一個人,大多是衣衫襤褸、滿頭白髮的叫花子,老叫花們指手畫腳頤指氣使,像丐幫召開大型老叫花茶話會……還都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覺得世道不古的老叫花。
薛暢忍不住笑起來:“這都是些啥啊!”
“沈崇峻的子夢,看來他的心情不太好。”顧荇舟抱着胳膊,望着面前萬花筒似的圖像,“夢是未達成之意願,你看那個泉水就知道了,沈崇峻是多麼想讓別人閉嘴呀!”
“老叫花子又是什麼意思?”
“看見佛塔頂端的竣業兩個字了嗎?大概在沈崇峻心裏,董事會就是一群靠他打發、又總對他指手畫腳的叫花子唄。”
薛暢一邊笑,一邊跟着顧荇舟往夢境深處走:“先生,我們不做點處理嗎?”
“子夢通常都是純發泄,沒啥好處理的,隨便動手的話,會引起無意識的反抗,到時候這成百上千的老頭子全都跳下來和你打架,就不好玩了。”
正這時,一群人形的扳手從他們身邊跑過去,帶頭的扳手,長着一張王秘書的臉。只見扳手王秘書把自己的腦袋頂在那座傾斜的大廈底端,用腦袋擰着一個個螺絲釘,嘴裏還喊着整齊的號子:葫蘆娃,葫蘆娃,風吹雨打都不怕……
薛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沒想到沈總也是聽這首歌成長起來的。”顧荇舟聳聳肩,“看來他很賞識自己的秘書。”
薛暢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可千萬別讓王秘書看見這一幕。”
“為什麼?”顧荇舟淡然道,“你覺得被人看成扳手是一種侮辱,也許王秘書覺得這是老闆認可自己的價值,反倒喜極而泣呢。”
薛暢想了想,覺得王秘書那個人,弄不好還真會如此。
“可是先生,通往母夢的路,到底在哪裏?”
“仔細觀察,子夢雖然雜亂,但一定包含着母夢的重要信息。就看夢師找不找得到了。”
說話間,薛暢忽然聽見奇怪的聲音,有什麼轟隆隆從遠處朝他們衝過來,他一閃身,這才發現是一群奔跑的豬。
豬群很快跑沒影了,薛暢搖搖頭,難道沈崇峻還缺豬肉吃嗎?
“看那邊。”顧荇舟突然站住,指着遠處綽約的影子。
薛暢定睛一看,那是兩隻遍身插着五彩鳳羽,上躥下跳的雞。
一隻黑色的雞,一隻蘆花雞。兩隻雞插着不屬於它們的美麗鳳尾,又叫又扇翅膀,喧鬧而可笑,彷彿在詮釋什麼叫“華而不實”。
“這是什麼?”薛暢不解其意。
“你和我。”顧荇舟說,“你看,那隻黑色的雞,脖子上有一圈白毛。忘了嗎?我今天去沈宅,戴着什麼顏色的圍巾?”
薛暢頓時想起來,顧荇舟戴着關穎送的白圍巾。
“沈崇峻就是這麼看待咱們的。看來他不怎麼相信我們。”顧荇舟看了一眼怒髮衝冠的薛暢,淡然一笑,“普通人,當然不會那麼容易相信夢師這種職業。好了不用在意。”
薛暢忍着怒氣,繼續跟着顧荇舟往前走,沒走兩步,他又聽見了身後的豬群嘶叫,一轉頭,剛才那群豬又擦着他倆身邊跑了過去,帶起重重的揚塵。
“怎麼又是它們?”薛暢暗想,沈崇峻的日常生活里,會見到豬嗎?
最近大家都在學丁磊養豬嗎?
竣業有投資畜牧養殖?沒聽說過呀!
然而,等到豬群第三次從他們身邊跑過去,顧荇舟站住了。
“察覺到異常了嗎?”他問。
薛暢猛然一驚!
“那群豬!”
顧荇舟點點頭:“追上它們!”
什……什麼?!
沒等薛暢反應過來,顧荇舟忽然拔腿飛奔!頃刻間就追上了那群狂奔的豬!
下一秒,衣袂翻飛如黑色蝶舞,顧荇舟高高躍起,跳到一頭豬的身上!
“還愣着幹嘛!快騎上來!”
薛暢眼都快瞎了!
他那貌美如花、翩躚如蝶、絕塵脫俗、高貴冷艷如男版小龍女的“領導”,竟然,騎在一頭嗷嗷狂叫的大肥豬身上!
我一定是在做夢……薛暢想,可他不就是在夢裏嗎!
他以大腦死機的狀態跟上了那群豬,也跳到一頭豬身上。
“抓牢豬耳朵!別讓它把你扔下來!”顧荇舟衝著他喊。
薛暢忍無可忍!
“先生請你別說了!你騎豬的姿勢一點都不優美!”
“少廢話!注意觀察周圍!我們要進入母夢了!”
薛暢一凜!他抬眼望去,果然,剛才看見的那些景象全都在旋轉,縮小,像被孩童胡亂搖晃的萬花筒,它們最終匯聚成一股五彩的龍捲風,跟着這群狂奔不已的豬,沖向不遠處一道銀花燦爛如水簾洞的門。
轟然一聲!
薛暢感覺自己落在了地上。他穩住腳跟,抬頭看了看,豬群停下來,它們如星四下散落,低頭吃着東西。
顧荇舟就站在他跟前,正打量着四周圍。
“這就是沈崇峻的母夢?”薛暢充滿好奇。
顧荇舟點點頭:“對。你可以看看,子夢與母夢有什麼區別。”
區別非常明顯。
剛才的景象薛暢大致還記得,其實他早就發覺了,子夢的景物透着一股不穩定,無論是人還是物體,周圍都有一層淡淡的波紋,像水裏映照出來的花朵,雖然比水影更清晰,但會細微晃動。
母夢沒有這層波紋,而且就他眼下所見,母夢比子夢要合乎常識邏輯,至少他沒看見木頭桌子噴水的怪異現象。
他們似乎是站在一處農莊的四周,青山秀水的地方,遠處有麥田,還有一條蜿蜒的河流。
像個童話世界,美麗溫馨。
豬群不再像剛才那樣狂暴,它們埋頭吃着東西,嘴裏哼哼着,看上去這是個閑適的午後。就連看守豬群的小豬倌,都躺在青色的大石頭上曬太陽打盹。
這就是沈崇峻的母夢,薛暢萬分好奇地想,為什麼他的母夢是這個樣子?那豬倌看上去只有七八歲,是沈崇峻本人嗎?應該不是吧,他不是家境良好嗎?薛暢還記得查到的資料,沈崇峻父親是高級軍官,母親也出身軍官家庭,他的祖父和外祖,全都是離休的老幹部。
這樣的孩子,應該不會在農村當豬倌。
“來了。”顧荇舟戳了一下薛暢。
果然,又有個小孩朝着他們這邊跑過來。
孩子五六歲大,個頭很小,身上穿着嶄新的小軍襖,腳上還踩着一雙亮亮的黑色小皮靴。
雖然年齡尚小,但薛暢依然從那張極具辨識力的小臉上,看見了沈崇峻的輪廓。
小孩子一邊跑,一邊喊:“小光哥!小光哥!”
一路跑,他還趁機在一頭豬後面,用力揪了一下那頭豬的尾巴。豬發出不高興的叫聲。
睡在大青石頭上的小豬倌揉揉眼睛爬起來,他嘆了口氣:“小豆兒,你就不困嗎?成天哪來這麼大的精神?”
叫小豆兒的沈崇峻一下子蹦起來,撲到小豬倌的懷裏!
“不困!快陪我玩!陪我去抓魚!”
多皮的孩子呀,薛暢暗想,能把一個七八歲狗也嫌的大孩子都纏得沒辦法,小時候的沈崇峻原來竟有這麼頑皮。
小豬倌被男孩小豆兒纏得脫不開身,只好從石頭上跳下來。
“走吧,咱們去河邊看看!”
小豬倌趕着豬群,往河邊走,五六歲的男孩小豆兒還不老實,他吭哧吭哧爬上一頭黑色公豬的背,就像剛才薛暢他們那樣騎在豬背上,嘴裏還駕啊駕的,是把豬當成了馬。
“抓住耳朵!別掉下來了!”小豬倌叮囑道。
“走,跟着他們!”顧荇舟抓住薛暢的胳膊,倆人跟在豬群的後面。
沒多久,他們來到了那條河附近。
“你在這兒等着,別下水,把你那新棉襖弄髒了,我娘得抽死我。”小豬倌叮囑着,自己找了個樹杈,用小刀削尖銳了頂端,權當是魚叉。
小豬倌脫了鞋,小心翼翼一步步往裏探,他低頭仔細看河水,突然用力一叉,一條魚被他捉住了!
薛暢暗自咋舌,小豆兒還穿着厚棉襖,小豬倌竟然光着腳下河抓魚,這孩子,不怕冷嗎?
等在岸上的小豆兒高興極了,男孩一高興,又作起來,他抓着那頭公豬的尾巴使勁兒拽:“哦!哦!抓住魚了!等會兒有烤魚吃!”
那黑豬吃疼不過,長號一聲,突然向河裏衝過去!
站在淺灘上的小豬倌,一個不防備,正正被那頭豬給撞到,孩子像一枚發射的炮彈,咚的一聲就被撞進了大河裏!
這一下變故,把薛暢驚出一身冷汗!
他下意識地想衝上去救人,顧荇舟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這是夢。”他看着薛暢,一字一頓道,“你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
薛暢呆住,他轉頭再看那邊,小豬倌被撞到河中間,正是春季化凍的階段,河水突然暴漲,頃刻間,他就被大浪給卷進深流里!
岸上的“小豆兒”沈崇峻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只顧着尖叫:“小光哥!小光哥!”
湍急的河流中,起初還能看見小豬倌掙扎的手臂,然而轉眼,孩子就被白浪給捲走了……
薛暢睜開眼睛,他看見了酒店房間的天花板。
窗帘已經拉起來了,城市霧靄晨光透過落地玻璃照進來。屋裏非常寧靜。
薛暢用力揉了揉眼睛,他這才看見,顧荇舟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醒了嗎?”他傾下身,溫和地問。
薛暢很意外,顧荇舟身上還是昨天晚上的衣服,難道他一夜沒睡?
“先生,剛才……那是沈崇峻的夢?”
顧荇舟點了點頭:“昨晚辛苦了。”
薛暢撓了撓頭,他正想說不辛苦,我就睡了一晚上而已,卻聽見有敲門聲。
“顧先生?您在嗎?”
是王秘書。
顧荇舟起身打開房門,王秘書一臉緊張地站在門外:“顧先生,沈總想請你們過去。”
顧荇舟點了點頭:“我們這就出發。”
半個小時后,他們坐上了開往沈宅的車。
“沈總一大早打電話給我,聲音很激動。”王秘書蒼白着臉道,“他沒在電話里說清楚,但是好像……您昨天給他的那包葯起效了。”
薛暢詫異地看了顧荇舟一眼,那是葯嗎?那只是一包茶而已吧。
顧荇舟沒有高興,卻皺起眉來:“起效了?那麼快嗎?”
王秘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昨晚不是對沈總進行治療了嗎?起效是好事情啊!”
“不,治療剛剛進行到一半。”顧荇舟說,“按理說,不該這麼快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