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風吹稻花(二)
讓我們從時光中走來,再去看一眼紅石灣小學。
經過幾年的發展,這所山區學堂的面貌已經大變樣了。
在校的學生,連續三年維持在五十人上下。
幾位師範畢業、願意紮根山區教育事業的年輕教師,來到了這兒,音樂、美術等素質教育類的課程終於都能開起來了。
每一個晴朗的白天,人們從山下經過,總能聽到孩子們歡樂的唱歌聲,從學堂那邊隱隱傳來。總會看到年輕的先生,嘴裏銜着哨子,督促着十幾個娃們在操場上轉圈跑步。
80年代的鄉村教育,還不像今天這樣,有着太多的課業負擔和升學壓力。
當時的教書先生,還是很受世人尊重、很有尊嚴的一種職業。
所以像紅石灣小學這樣的鄉村學堂,只要生源和經費穩定,對於那時的園丁們來說,就是一處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了。
能從教師的職業中獲得充分的成就感,奉獻精神也就自然而來。
每天放學的的時候,各科老師的辦公桌邊上,都會有四五個留下來改補作業的邋遢孩。
旁邊的先生時而循循善誘、時而急火攻心,恨不能把知識一股腦塞進這些榆木疙瘩般的小腦殼裏。
操場旁邊的十幾畝山地學田,去年秋天被師生們分成三壟,分別種上了冬麥、油菜、蠶豆、豌豆等春季作物,如今長勢良好。
金色的油菜花、紫色的蠶豆花、白色的豌豆花爭相綻放,綠油油的麥苗隨風起伏。
學堂新雇的廚師劉大爺,正弓着身子在麥田旁邊的園地里,收割着今年的第一茬韭菜。
暖春的微風吹過,耳邊傳來了蜜蜂“嗡嗡”的鳴叫聲,令人的心兒都沉醉了。
如今的自媒體平台,各種短視頻的創作者們,把這樣一類風景和聲音,統稱為“治癒系”文案。
然而上世紀80年代的春天,王家成讀小學的時候,紅石灣小學周邊的山野鄉村,原生態的風景就是這個樣子。
身在其中卻傻傻的錯過,如今細想起來,真是有點可惜了。
紅石灣小學的教學和管理都上了軌道,當初恢復公職來到這邊,立志要把這所牛棚一般的山區學堂,改造成為易教易學的一方樂土,這個理想如今看來已經變成了現實,可王元初老先生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他的左膀右臂,民辦教師老張和老吳同志,如今正在鬧辭職呢,不來學堂已經有些日子了。
今天天氣尚好,王元初杵着木棍,正行走在前往張老師家的崎嶇山路上。
氣喘吁吁的趕到張家灣,老張卻不在家,他的愛人告訴王元初,這個老夥計去大峽谷那邊打獵去了。
老先生謝絕了老張愛人的吃飯挽留,又馬不停蹄的趕到了紅石灣大峽谷。
循着遠遠傳來的槍聲,終於在一處山崖邊上,找到了全副武裝的老張同志。
“老先生!你怎麼找到這來啦?快坐下歇歇!”
老張見到王元初很是驚喜,趕緊邀他在一塊紅砂石上坐了下來。
“你可帶乾糧了?哎呀,累死我了。”
王元初喘着粗氣沙啞的問張老師道,山上轉悠了大半天,他這把老骨頭都快累散架了。
“老先生啊,你這又是何苦,呵呵。我辭職的原因早和你說過,再怎麼勸我都不可能回學校了。”
老張從挎包里掏出三塊硬邦邦的玉米粑粑遞給王元初,又習慣性的從老先生口袋裏搜出了煙盒,取出兩根捲煙,一根銜嘴裏另一根夾在了耳朵邊上。
“老張啊,你今年剛剛四十吧?做人眼光要長遠一些,不能只盯着眼前的這點小利。說不定幾年之後。國家的民辦教師政策就改變了,給你們轉正為國家幹部。下半輩子拿退休工資,那有多好!”
王元初口乾舌燥,咀嚼着玉米餅又顧着說話,一下嗆着喉嚨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老先生你說的輕巧,不看這蠅頭小利,我拿這石頭養家啊?我和老吳在紅石灣小學代課快二十年了,如今每個月的的工資只有十塊錢。小葉她們剛從師範分配過來,就能拿五十大毛,還吃着國家的商品糧。老校長你說句公道話,我們在學校干還有啥勁頭?我這手藝多好,每天獵槍一挎在這大峽谷里轉上幾圈,三五塊的票子就到手了,哈哈哈!”
老張炫耀似的向王元初展示了一下今天的戰果,兩隻野兔三隻山雞。去山外的集市上銷售,至少五六塊錢不在話下。
單純的從收入角度考慮,民辦教師和他這個獵人相比,可是差太遠了。
“就算是將來政策有變化,肯定也是國家教師上位,民辦教師各回各家,到時候人財兩空,還不如現在就滾蛋來的痛快!老先生你不要再勸了,打死我都不回去了。”
老張心意已決,瞅了瞅天上盤旋的鷂鷹,抬腿站了起來。
“老張,這樣你看行不行。今後各個年級語文、數學的主課,每個班的班主任,都有小葉他們和我來承擔。你和老吳只帶些自然、勞動之類的副課,每天也就兩三個課時,順帶幫着我做些管理方面的事情。其餘時間你倆想幹啥幹啥,搞點副業、家裏的農活也都能照顧到了。就算是給我個面子,怎麼樣?”
王元初也跟着站起身來,滿臉堆笑的央求道。
他這麼苦口婆心的說服老張,一方面有自己的私心。
這兩年分配過來的三位年輕教師,與自己女兒英子差不多的年紀。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老先生與他們都處不到一塊。
吳老師和張老師這倆老夥計同時辭職,令他感覺空落落的。從此以後閑暇時間,吃喝玩樂都找不到個伴了。
另一方面,王元初也確實為這兩位老同志感到惋惜。
紅石灣小學當年從無到有,從破敗不堪到今日的生機勃勃,老張和老吳都一路走過來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如今的日子剛剛好過了一些,他們二位就辭職不幹,在王元初看來着實可惜。
萬一過幾年國家來個政策,十年、二十工齡以上的民辦教師統統轉正,這兩位老先生可就虧大發了。
“好吧,明天我就回校,老先生你說話可要算數啊!葉老師她們年輕人就應該多壓一些擔子。以前紅石灣小學,就我和老吳、小車三個教師,要啥沒啥,還要管理五個年級的學生,不也過來了嘛。”
聽了王元初的勸告,老張看着前方沉思了片刻,才回頭對老校長道。
其實他的本心是不想辭職的,但是二十多工齡的老先生了,收入不及年輕教師的四分之一,活還乾的比他們多,這口怨氣實在是咽不下。
況且如今家家戶戶都在致富奔小康,他一個民辦教師這麼點薪水,也越發覺得心裏不平衡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就對了,呵呵。老張,不是我說你,一個人在這山溝溝里轉悠,早晚會變成孤魂野鬼。學堂里多好,一日三餐免費供應,我們幾個老同志沒事一塊拉拉呱、吹吹牛、打打平貨,人這一輩子還要怎麼活啊!”
王元初如釋重負的拍拍老張的肩膀,這尊大神他總算請回頭了。
“老先生,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啊。我哪怕只有你一半的薪水,也會安安心心的在學校里混日子了!”
老張嘆息了一聲,提着獵槍,挎好裝滿野味的竹簍,扶着王元初回到了山路上。
“別在我跟前哭窮,我還不了解你!一個人兼了幾份閑差,整個紅石灣大隊,就數你家的小日子過得滋潤!”
王元初不屑的譏笑道,老張走在前邊沒有反駁,一通哈哈哈哈,算是默認這樣的事實了。
當天晚間,兩個人又趕到了吳老師家,勸說這位老夥計歸隊。
老吳和王元初差不多同齡,都五十多歲了,待在家中也沒啥事可干,他的離職純碎是跟風賭氣。
所以老校長親自登門求賢,就趕緊順着台階下了。
大別山區的鄉村教育,好像直到1998年,才普遍推行“民轉工”改革。
老張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以國家教師的身份光榮退休,每月三千多塊的退休工資,已可使他的晚年生活衣食無憂了。
當初如果不是王元初老校長的堅持,他這個山間獵戶,如今只能拿每月一百元的農村社保,那樣的日子可就慘也。
老吳的運氣要差了一些,返校沒幹幾年就回歸田園了,終究沒有等到鄉村民辦教師翻身解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