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山裡山外(二)
第二天下午,劉師傅的馬戲團就離開了紅石灣。
三場演出下來,帶來的幾麻袋小商品,全都換成了各色的山貨。
綠茶、草藥、蘑菇、豬鬃,冬筍、桐油、山珍、野味應有盡有,也令王世川不禁想起了山外那些走村串戶的貨郎挑子。
他有點懷疑這個劉班主,以前就是個踩百家門頭的小貨郎。
“雞胗皮、牙膏袋、家裏不要的廢銅爛鐵!都拿來換針換線換香煙唻!”
自從搬進了內山,這種貨郎的叫賣聲,再也沒有聽到過了。
“世川兄弟,你們這深山老林里都是寶啊!俺家要是住在這地方,肯定會開個雜貨店。你這莊院裏有的是空閑的房間,離小學校又近。開個店吧兄弟,保證比你家老先生的死工資要賺得多!”
劉師傅不了解王世川的過往,臨行前好心的向他傳授起生意經來。
“雜貨店的生意好,我來考慮考慮。劉師傅慢走啊!明年春天再見啦!”
王世川把劉師傅扶上了四輪車,和這群跑江湖的農民藝術家們揮手道別。
大夥已經約好,明年開春后劉師傅和他的雜耍班子如果經過大別山區,一定重來紅石灣。
“衛蘭,就照劉師傅說的那樣,咱家開個小店吧,賣點小百貨。明天我就在門口蓋一間鋪面。”
四輪拖拉機的轟鳴聲消失在山路的盡頭,王世川戀戀不捨的回身走進了場院,他一邊給孫師傅遞着捲煙,一邊徵求着媳婦的意見。
“你想累死我啊,園裏的牲口都忙不過來了還要開店!雜貨鋪子能賺幾個錢?師傅,世川又想瞎捯飭了!”
衛蘭嗔怪的對孫師傅道,她如今已經看不上小商店這種本少薄利的買賣。
茶園裏一千多隻老母雞需要伺候,每天除了滿園子拾雞蛋,還有一大攤的家務事,她也確實是分身無術了。
“雜貨店的事情靠譜,紅石灣這一帶方圓幾十里地,就柳沖大隊有個供銷社,買一盒洋火都要跑上半天路。衛蘭,世川真要是把小店開起來,賺錢還在其次,可給這旮旯的莊戶人辦了件大好事!”
孫師傅抖抖索索的把捲煙插在旱煙袋上,深深的吸了一口。
“師傅,你怎麼也火上澆油啊!看店需要人手,我和世川都沒工夫,這個生意肯定不能做!”
衛蘭很是堅決的搖頭道,她把雜貨店想像成大隊的供銷社了,需要一個專門的營業員全天候的坐在那兒。
“我們整個大隊也就這百十戶人家,一天做不了幾單生意。有人來買東西就開門,沒有人的時候該幹啥幹啥,耽誤不了多少時間,世川、大成子都能幫着搭把手。”
孫師傅笑眯眯的銜着旱煙袋,堅持着自己的觀點。
茶廠年內最後一批存茶已經銷出去了,老茶師這段日子難得的清閑,正在和王世川忙着壘砌一口土窯,準備親手燒制炒茶的栗炭,為茶廠節省一筆燃料的開銷。
“師傅說得對,反正我要三天兩頭的要往縣城送雞蛋,回頭捎帶點小百貨,正好把途中的開銷賺回來了。”
王世川快活的關好場院的木頭門,已經下定了開店的決心。
外邊的世界正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位最早吃螃蟹的農民商人卻從潮頭回歸大山,過起了歲月靜好的小日子,發財致富的視野全是圍繞着這片山旮旯打轉轉,真是有點可惜了。
“小店子支上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拿些山貨來換東西,你倒是換不換?換來的山貨怎麼處置?你們可想到了?”
衛蘭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之外,沒有半刻空閑的時間。與師徒倆嘮嗑的間隙,她已經拿起曬台上的鞋底,一針一線的勒了起來。
如今制茶賣茶、樹下養殖才是家庭的主業,再扳倒身子去縣城的三里街賣山貨,對於他們夫妻來說,已經是丟了西瓜撿芝麻了。儘管紅石灣茶廠當初的起步,就是從賣山貨開始的。
“肯定只收現金和毛茶,我哪有時間去賣山貨!如今路也修好了,劉師傅這樣的買賣人會經常過來,村民們的山貨不愁賣!”
想起起早貪黑趕場擺攤的那段往事,王世川不禁打了個寒顫,也給雜貨店將來的結算方式定下了規矩。
“小店的買賣,你們夫妻有當無的做,做不下去就收攤,也沒有啥損失。衛蘭,讓世川試試看吧,他這個人和我一樣,都是個窮忙的命,十天半月不找點事做,能閑出個病來!哈哈哈!”
孫師傅在曬台的邊上磕去煙灰,開懷的樂呵了起來。
“師傅既然發話了,王世川,你就折騰吧。今年我家的過年費就靠着你這個小店了,這點銀兩要是都賺不上來,明年就不要幹了!”
衛蘭手上的縫針拂過髮際,抬臉向著王世川壞笑道。
“過年費還不小菜一碟!今後我和師傅的煙酒費、摩托卡的汽油費,全在這裏面啦!”
王世川自信滿滿,整個大隊獨一家的生意,維持全家人的日常開銷,肯定是不在話下的。
半個月後,紅石灣茶廠附帶的雜貨店終於開張營業了。
銷售的百貨就那麼幾樣,針頭線腦、筆墨紙張、紅糖白糖、鞭炮火柴、白酒醬油、鐵釘粗鹽之內,都是些山野人家的生活必需品。
地處僻遠的山鄉,小店生意沒有期望中的火爆,但是每天幾十單的業務,三、五塊的凈利潤,又是無關緊要的副業,王世川、衛蘭夫婦已經很滿足了。
但那個年代,山裡人家都不寬裕,一年到頭很難見着幾個現金。
所以來小店買東西,很多時候都要掛賬賒欠,才開張一個月,記賬的練習本已經用完了好幾個,這是王世川事先沒有想到的。
“王世川!來記賬!”
衛蘭目不識丁,嘶聲裂肺的呼喊半文盲的王世川進屋記賬,已經成了她每天雷打不動的習慣,就像紅石灣小學下課上課的鈴聲一樣,每天都要來上幾下。
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里鄉親,很多還是茶葉合作社的老社員,暫時手頭緊,過來賒個兩斤燒酒、幾包香煙,這個面子是要給的。
一來二去小店的窟窿越來越大,衛蘭都有點做不下去了。
“放心吧,山裡人講信用,這白紙黑字的你還怕別人賴賬啊?大不了明春的茶季從各家的茶草上扣除。”
衛蘭的小家子氣令王世川很是不屑,晚間的飯桌上他一邊品着燒酒一邊教育着妻子。
“不是怕賴賬,本來就沒有啥賺頭,還貼了這麼多本錢進去,太不合算了。朱灣的蔡家父子在這都賒欠幾百塊的煙酒了,周圍人都說他們家難纏,看你到時候怎麼要回來!”
“茶廠一半的茶葉都是賒欠賣出去的,哪家賴過我們一分錢?都照你這麼想日子還不能過了,給我盛碗飯!”
王世川已經有些微醺了,把飯碗遞給了媳婦。兩個小兒都在學校奶奶那邊,他們老夫老妻難得的過一把二人世界。
“自個去盛!沒看我正忙着啊!”
衛蘭正在為小店的爛賬煩心,所以沒有給丈夫好臉色,繼續着手上的針線活。眼看到了年關,給成子姥姥姥爺做的棉鞋還沒有成型,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又要當做白天使用了。
好在如今家裏有了電視機,舒舒服服的坐在被窩裏看着電視穿針引線,耳邊不時傳來小兒們快活的歡笑聲。這樣的針線活,已經成了她一天當中最難得、最幸福的休閑時刻。
隆冬時節的紅石灣,蒼涼而又荒蕪。
新修的山路上半天也見不着一個人影,偶爾會有運送木炭的大板車和拖拉機匆匆而過,在群山的深處留下了片刻的喧囂。
山外的集市上,公家人、城裏人過冬取暖的燃料,除了煤爐之外,就是這種竹筐盛裝的栗炭了。
黑不溜秋、無煙無味、熱點很高,價錢比往年上漲了一倍。
所以老車書記家的土窯如今也多了一項新的營生,春夏秋三季燒制磚瓦,隆冬時節封窯燒炭。
這段日子紅石灣的山路上,運送木炭出山的拖拉機,至少有一半都是從他家開出來的。
小年過後,孫師傅和王世川師徒二人半個冬天的忙活,終於到了收穫的時候。
土窯燒制的第一茬栗炭終於出爐了,一節節片柴狀的木炭赤黑通透,掛滿了網紋狀的白霜,划根火柴都能燃着,足足有兩萬多斤。
“師傅,明年炒茶我們又能省上一大筆開銷了!”
王世川對着試燒的栗炭點着捲煙,很是滿意的笑道。
“世川,綠茶這碗大茶飯越來越難吃了。明春茶葉的行情估計比今年的競爭還要激烈,能降的成本都要想法子降下去。野茶園明春開摘,這個金字招牌我們要用好,你有沒有啥好的辦法?”
最後一塊栗炭裝進了竹簍,師徒倆就着剛打上來冒着熱氣的井水,洗去了滿臉滿手的黑灰。
孫師傅端起衛蘭送來的熱茶抿了一口,然後略微有點沉重的問王世川。
關於這個話題,他倆已經探討過很多次。
僅僅老沙河一個公社今年就新增了五千畝茶園,外部供給擴張所帶來的市場風險無法規避,野茶園的前景如何還很難預測,所以老茶師也越來越揪心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是師傅您說的,呵呵,我都聽你的。”
王世川故意刁難了一下孫師傅,去年滿山溝尋找野茶樹那會,這個老頭可是信心滿滿啊。
“賣好酒的人家多啦,我們這招牌就不出眾了。世川,這件事你不能大意,一定要重視起來。”
孫師傅苦笑道,世事的變化太快,已經超出他的眼界了。
“最可恨還有以次充好賣假酒的,現在外邊有好多茶廠,都在打着我們紅石灣的招牌!”
王世川坦然的吸了口捲煙,關於未來他已經有了大體的構想,最壞的結果大不了重回省城擺攤,也不是沒有經歷過,沒啥大不了的。
“還外邊呢!王世川,我家現在就在賣假酒啦!剛才謝家畈有個婦女過來,說她家的娃病了,請了個大仙(巫婆)來家醫治,從這裏買的五斤燒酒敬神,怎麼都點不着!那個女人說了,她家小孩要是醫治不好,就過來找你算賬!”
衛蘭從小店出來,聽見這對師徒正在聊酒,便大聲嚷嚷了起來。不過還未說完自個先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謊言也就此露餡了。
原來那位仙姑的道法高超,謝家小兒安然無恙,但從本店賒購的燒酒確是假酒。
“壞事了,小梁送酒過來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對勁,平常的六毛沖子沒有這麼香,肯定是香精勾兌的!幸好貨款還沒有結,等這個混蛋過來討錢我要他好看!不帶這麼坑人的!”
王世川信以為真了,怒氣沖沖的奔進店子,從酒缸里舀出了一海碗燒酒。
他和孫師傅先後劃了十幾根火柴進去,碗中的酒水也沒有燃着,假酒是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