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七月流火(一)
“雙搶”之後,已過立秋,天也慢慢涼了起來。
就像《詩經.國風》裏說的那樣,七月流火,八月剝棗,九月授衣、十月獲稻。
大火星已經偏西,暑氣慢慢褪去,一年當中收穫豐收、裁染寒衣的金色秋天,就快回來了。
不知從啥時開始,媽媽衛蘭的肚皮一天天鼓隆了起來。
大成子家中獨子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到頭啦,他快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參照周邊小娃們的命運,剛子、狗蛋、毛丫、栓子這些家中老小或孤兒,除了經常挨揍外,閑暇的日子還是挺快活的,怎麼野匪都沒有拖累。
但那些有弟妹需要看護的小哥哥小姐姐們就不一樣了,大人們上工之後,照顧毛孩的任務就落在了他們身上。
自己還是個娃娃,卻身後背了一個,甚至旁邊還牽了一個兩三歲的奶孩。
可憐巴巴的看着其他小娃玩耍卻騰不出手來,苦大仇深的就像是楊白勞、白毛女一樣。
王家成有時在想,小時候堂姐毛丫那麼愛揍自己,很可能在他只會地上爬的時候,是這個小堂姐照看他的。
結果揍來揍去,就變成了習慣。
問過爸媽后還真是這麼回事,不會走路之前他們每次出工,都會把成子放在大娘家,由毛丫頭帶他玩。
從此王家成對於毛丫堂姐的印象大有改觀,也由原來的怨恨變成了深深的感恩。
不過那個時候,大成子對家裏再多個弟弟或妹妹是沒有怨言的,反而覺得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在六歲的他看來,就像是多了個玩具或是新的遊戲。
自從媽媽有了身孕之後,上工的時間比以前短了,和大成子說話的聲音,也比以前溫和了許多,去哪都會帶上他。
初秋的上午還是很熱,媽媽在門口叫做月巴塘的青石碼頭上捶洗衣裳。
大成子光着屁股,趴在不遠的水裏玩着狗刨。
自從上一次的溺水之後,他已很久沒有在池塘里戲耍了。
這口四周長滿泡桐樹的池塘,剛子說從他老爹的老爹記事時起,就已經在那兒了。
半弧形狀,從更高的遠處看去,真像一彎上弦的月牙,這也是人們叫它月巴塘的緣故吧。
很多年後,這口古塘已被改造成當家塘了。
原來的塘埂不復存在,青石碼頭不見了,面積也比以前擴大了好幾倍。
每次回老家,看見月巴塘現在的模樣,王家成都會有莫名的傷感。
那裏曾留駐過自己的童年,還有父母年輕時的樣子,如今都沒有了。
大成子舒服的泡在水裏,不時抬頭看媽媽。
媽媽總會慈愛的笑着:“快上來,別受涼了!”
如今想來,那時的媽媽真年輕啊,梳着兩個短辮。
耳邊還時常會響起,媽媽在青石板上搗衣的聲音。
今天小叔從老莊子過來,在成子家吃中飯。
大成子有兩個叔叔、一個姑姑。
毛丫的爸爸王世春排行老大,成子爸家中老二、小叔王世忠,還有一個正在上初中的姑姑。
大成子的小叔、姑姑,和他的奶奶、老爹,都住在老莊子上。
老莊子在江淮土話中,就是老家的意思,祖輩和父母居住生活的村莊。
老莊子與油坊生產隊相距十幾里路,大爺和爸爸隔三差五就會回去。
晚上隊裏收工后出發,有時上半夜就趕回來了,也不會影響第二天的上工。
山芋熟了帶點山芋,綠豆收穫了帶點綠豆,生產隊分菜籽油了,也會捎上一兩斤。
都不是啥金貴的東西,只為幫襯一下老莊子的親人們。
大成子的老爹在老家生產隊裏餵豬,奶奶操持家務,還有兩個沒成家的小叔和姑姑,他們的日子過得艱難而又心酸。
對於老莊子來說,年幼的大成子是陌生的。
小娃們走不了遠路,年頭年尾至多回去一兩趟。
姑姑會帶他和毛丫玩一些大孩子的遊戲,奶奶給他們包粽子,像招待貴客一樣歡迎自己的孫兒們。
大成子一直弄不明白,別人家都和老爹老奶住一塊,為啥他們與奶奶家離的這麼遠,就像是互不相干的兩家人一樣。
直到長大以後,這段家族的往事才慢慢了解了一些。
“大成子!你啥時才能長高啊!哈哈哈!”
每次見到小叔,他總會把侄兒高高的舉起來,一通嬉笑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他的口袋裏,從來不會出現糖果、泥娃之類小孩們喜歡的玩意兒。
小叔身材高大,樂天豪放,是爸爸兄弟三人中長的最帥的一個。
據說他力大無窮,三百斤的化肥挑子,從區供銷站一直擔到十多裡外生產隊的庫房,肩膀都不要換一下。
他這個人還特別的機靈勤快,無師自通學會了殺豬宰羊。
誰家有難事喊他去幫一把,也從來都不會推辭。
就這麼個四里八鄉都有名的好後生,卻被老爹“四類分子”的大帽子給害苦了。
連續三年參軍,啥都夠格,只有家庭成分這一欄不過關,也把他永遠卡在了部隊大門的外邊。
明明是賤民子弟,卻又心高氣傲。
一般的姑娘他全看不上,只找自個喜歡的,婚姻大事也就此耽誤了下來。
成子爸爸後來經常說:“老三要是還活着,土地到戶那年肯定去鎮上做屠夫了。如今老弟兄當中肯定他最有錢、最有出息。”,講的就是這位小叔。
“大哥二哥!我要結婚啦!”
一個雞蛋一兩的土酒下肚之後,小叔給哥嫂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那家的姑娘啊?今個怎麼不帶過來?嫂子們也好給你長長眼!”
大娘很為這個小叔子高興,開心的問他。
而成子媽媽的臉色卻有點難看,她已能猜出成子小叔今天過來的目的了。
每次來王家大庄,從來都沒有其他事情,就是為了借錢。
大爺大娘家娃多,日子過的緊巴。
只有成子家剛剛寬裕點,所以每次能夠接濟這個小叔叔的,就剩他家了。
毛丫崇拜的看着小叔,她身上漂亮的花衫,就是小叔買給她的,是只有鎮上女娃才穿的時新夏裝。
作為整個家族第三代當中唯一的丫頭,不僅父母寵她,老莊子的親人們也把她當成了寶貝。
“是老尤家的二閨女吧?”
成子爸爸欣慰的問弟弟,十幾歲時才來到油坊生產隊,老家那邊的人事他都還記得。
“是的,嘿嘿!”小叔笑道。
“那你可把全大隊最俊的女子娶回來啦!你小子能養得住人家嗎?”
大爺想的長遠一點,有點兒擔心。
“放心吧大哥,二丫頭跟定我了!她父母讓媒婆帶話,只要我能出得起兩百塊的彩禮,下個月就能夠辦事!”
小叔信心滿滿,他和尤家二丫頭打小青梅竹馬,全村人都知道他倆的事情。
“這是家裏的大事,都對一塊湊湊吧。大哥大嫂,你們能出多少?”
小叔婚事目前最大的障礙就是彩禮,也只有哥哥嫂嫂們能幫襯他了。
親兄弟之間無需寒暄,成子爸爸直接進入了正題。
“我家最多只能出五十塊,還是上個月賣豬剩下的錢。再不行的話老三結婚那天我讓軍子他們送一百斤米過去。”
成子的堂哥軍子、兵子,眼看就要到了討老婆的年紀。
這大熱天的,他倆都跟着一位木匠的親戚,去山裏扛木材去了。
據說一根蓋房用的杉木,從五十裡外的內山扛到山外的鎮上,能夠賺取兩塊錢的差價。
每趟扛一根,兩天一個來回。
這比在隊裏掙工分,賺得的多多了。
大爺王世春雖是家族中的長子,如今看來確實有他的難處。
能咬牙出五十塊錢給兄弟娶媳婦,已是很不容易了。
大娘沒有說話,眼睛眨巴兩下似乎紅了起來。
“好吧,我家還有一百塊現金,圈裏的黑豬也有百十來斤了。老三你下午拉到供銷社去賣了,這樣你那彩禮錢也就湊得差不多了。”
大爺出錢出米,已超出了成子爸爸的意料。
他各自也不含糊,把全部的家底都抖索了出來。
“你把我們娘三也賣了吧!這日子不過啦!”
成子媽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點家當可是她一滴血一滴汗攢下來的,況且家裏的二孩很快就要出生了,都需要用錢。
如今全借給小叔子結婚用,不知他猴年馬月才能還上。
對於勤勞持家的成子媽來說,真是比剜心還要難受啊。
“衛蘭!你哭個啥?不就是一點錢嘛,我再去掙就是!你能忍心看老三打一輩子光棍?”
爸爸王世川也叫了起來,拿出了家主的氣概。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老三多謝啦!哈哈哈!你們放心,這點錢我一個子也不會少你們的!如今這政策也快放開了,老三我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有一身的力氣!我不相信,就憑咱這雙手,老天爺能讓我窮一輩子!”
見哥哥嫂子們因為自己借錢吵架,小叔趕緊站起身賠着笑臉。
他那振聾發聵的豪言,成子和毛丫永遠也忘不了。
但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們親三叔王世忠最後的絕唱,他那麼義無反顧的倒在了黎明前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