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山貨販子(二)
天剛蒙蒙亮,縣城裏的農貿自由市場已經人頭攢動了。
一條長長的三里街,售賣各色農產品的地攤從街頭一直擺到了街尾。
肉攤、早點鋪子,買豆腐的、買地瓜的、賣生薑賣紅豆的,還有提溜着河魚的漁夫、賣野味的獵人、尋活做的木匠、玩猴的藝人等等。
沒有界限沒有分類,三百六十行各色鮮活的人們,好像一夜之間全從地下冒出來了,不約而同的匯聚到這條古街上。
據說去年冬天,這個街面最早出現的攤位是個買豆腐的,很快又來了一個炸油條的早點攤子。
兩位師傅都抱着試試看的心情,把攤位扎在不起眼的街邊,生怕“割資本主義尾巴”的街道幹部過來,把他們的攤子掀掉了。
半個月下來平安無事,這個信息也一傳十十傳百,從城裏傳到了鄉村。
沒有任何的組織和宣傳,四里八鄉的人們賣點農副產品尋些零花錢,都會直奔三里街而來。
飽受短缺經濟之苦和國營菜店冷落的市民們,每天上街買菜也有了逛三里街的習慣。
這條舊時代通向淠河岸邊的水路碼頭,也如原子裂變一般,從半天不見個人影到萬人鼎沸的農貿市場,只用了短短几個月的時間。
那個時候的鄉下人還沒有外出打工的概念,農閑時節的最大消遣就是趕大集逛縣城。
每個秋冬季節的清晨,通往縣城的各個縣道、鄉道上,全是熙來攘往趕集的人流。
當然逛縣城是需要本錢的,三里街也就成了人們的落腳地。
去那邊賣掉帶進城的農副產品,手中有了鈔票,逛街也就能嗨起來了。
結伴去看場電影,理個時新的髮型,去澡堂里泡個澡,給家裏的老人孩子們買點城裏人的零食。
鄉下來的讀書娃會啃着一塊大餅,在街邊的小人書攤前徜徉半天。
當然這都是83年、84年之後的事了,在1980年的那個初夏,王世川夫婦第一次來縣城練攤的時候,物質文化生活還沒有豐富到這個程度。
有了自行車這個交通工具,夫妻二人進城的速度比徒步的人們快多了。
他倆來到三里街時剛剛拂曉,街面上冷冷清清的,四下里全是報曉的雞鳴聲。
有人可能要問,三百來斤的山貨再加兩個大活人,一輛自行車是怎麼馱過來的。
其實很簡單,後座的竹筐馱貨,百十斤重的衛蘭橫坐前面的車大樑上。
平路、下坡騎行,上坡路推車步行,一切就OK了。
勞動人民的智慧和刻苦精神無窮無盡,王世川最多的時候,用這輛自行車一次性馱了五百多斤的山貨。
把自行車當成了獨輪車,一路推着走出了大山。
“來這麼早有啥用啊!一個人都沒有!”
一陣晨風吹過,大汗淋漓的王世川感到深深的冷意,不由埋怨媳婦道。
“來早才能佔到好市口!等天亮街口的攤位就搶不到了!”
街口是城裏各個社區市民進入三里街的必經之地,也是練攤買山貨的黃金寶地,衛蘭在這方面比王世川有經驗。
幾條麻袋鋪在路面上,擺好山茶、蜂蜜、松菇乾貨的樣品,一條半尺寬的杉木板是賣貨招牌,插在竹筐里。
上面的文字是由王元初老先生親手撰寫的,紅石灣內山山珍:野茶、松菇、野蜜、漆油、桐油等等,醒目而又直接。
但凡老陸安州人,都知道紅石灣庫區,也知道那裏的山茶最是正宗。
等兩人把地攤收拾停當剛喘口氣,天已破曉,各路趕集的人們也紛至沓來。
他們攤位的左右兩邊很快有人佔據,左邊是個年輕人,提溜了一竹簍的黃鱔,也是土地到戶前王世川最大的副業。
右手邊是位賣竹籃的中年老農,一根扁擔挑來了百十個大大小小的提籃,還透着園竹的清香。
這位大哥估計午夜之後就上路了,滿頭滿身的露水。
搶到這個好地段后,他坐在街沿上擼起褲腿,長長舒了口氣,向王世川夫婦投來了憨厚的笑意。
大家都是農民,都知道各自的辛苦。
“老哥,你這竹籃手藝不錯!”
王世川掏出捲煙,給左右兩位同行兄弟各遞了一根,大夥也就自來熟的寒暄了起來。
“老手藝了,這東西不值錢,呵呵。看可能賺點肥料本。”
老哥也不客氣,划著火柴給王世川點火。
“你們哪裏上來的?”他接着問王世川,看來不識字。
“紅石灣!我們昨晚就進城了!”
衛蘭生怕丈夫說實話,趕緊搶答道。
“紅石灣到這至少要一天,路不好走。”
竹籃老哥深信不疑,賣黃鱔的青年很是拘謹,接過捲煙點頭招呼后就沒有話了。
隨着第一波買菜市民的湧入,市場頓時熱鬧了起來,兩人也結束了寒暄,埋頭做起了各自的交易。
“紅石灣的新茶!蜂蜜松菇唻!”“紅石灣的新茶!蜂蜜松菇唻!”
衛蘭向著人流賣力的吆喝了起來,王世川感到很是沒面子,懊喪的蹲在攤前,不時嘀咕着媳婦不要再鬼嚎了。
其實他們的山貨確是整個市場中獨一家的買賣,攤位又在顯眼的位置,無需多少吆喝就引起了買菜大媽大爺們的注意。
“這茶葉是內山茶,就是火頭有點重了,多少錢一斤?”
一位退休老幹部模樣的大爺看來懂茶,抓幾片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一邊問價道。
“叔,二十塊一斤!你買點?”
衛蘭熱情的招呼道,王世川已經打聽過了,城裏國營商店銷售的內山雲霧茶就是這個價,但肯定沒有他們的地道。
紅石灣野生山茶,老茶師親手烘焙,整個縣城也找不到第二家來。
“這個價貴了!路邊攤哪能賣這個價!”大爺不屑的笑道。
“叔,我們山裡人實在!這些雲霧茶都是紅石灣內山野茶,是我親手採的!要不你先取點回去泡水嘗嘗,好的話再回頭來買!”
衛蘭半真半假的向大爺推薦着茶葉,周圍圍觀的老頭老奶奶把街口都快堵住了。
“算了!你們山裡人也不容易!給我包半斤!”
大爺懂茶,又見衛蘭如此誠懇,也就不再砍價了,第一單茶葉交易就此達成。
都是街坊鄰居,眾人見大爺下手,也都爭相搶購了起來。
二十斤蜂蜜十元一斤,不到半個小時就賣光了。
沒能搶到的老人還再三叮囑衛蘭,下次多帶一些過來。
茶葉、松菇也是一斤、半斤的出手,一個上午賣的乾乾淨淨。
改革開放初期,儘管大家都還很窮,一斤內山好茶差不多抵上普通城市職工半個月的工資了,但那確實一個消費品極度短缺的年代。
蜂蜜、山茶這類農副產品,在國營的副食品商店中很難見到。
一個四口之家,每個月就兩斤肉票、幾斤豆腐票,有錢買不到東西的情況比比皆是。
農貿自由市場剛剛放開的那幾年裏,也是地攤經濟最繁榮的年代。
所以王世川夫婦帶來的山貨賣的如此順暢,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捂着褂兜里鼓囊囊的鈔票,王世川簡直有點茫然了。
夫妻倆原來計劃着茶葉全部出手,至少需要十天左右的時間。由衛蘭在城裏租間旅館常駐市場,王世川本人騎車早出晚歸。
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麼多的山茶盡然一個上午就全賣光了。
“衛蘭!你要吃啥?”
王世川這才想起還沒吃早飯,喜形於色的問媳婦。
“不吃了,回家!”
衛蘭埋頭收拾攤位,感覺暈乎乎的,好像還在夢中一樣。
兩千多元的巨款,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幸福和成就感,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似乎周圍有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正在窺視着他們。
旁邊賣黃鱔的小伙早已結束交易不知去向,賣竹籃的老哥還有一半的貨沒有賣掉,正愣愣的瞅着這對突然暴富的農民同行。
估計他下趟進城,也要改做山貨的買賣了。
“好吧,回家吃!我來割幾斤肉!買點豆腐!”
王世川無法體會媳婦的恐懼,快活的紅光滿面道。
夫妻倆推着賣空的自行車,擠在人流之中。
遇見豬肉案子割上幾斤豬肉,遇見賣豆腐的買幾斤豆腐。還順路買了些小孩們喜歡吃的燒餅、麥芽糖,給大哥王世春捎上了幾斤糯米燒酒。
一個上午,一千朝上的利潤已經到手,差不多是公公王元初兩年的工資了。
衛蘭還不相信這樣的奇迹發生在自己身上,在街尾早點攤前喝稀飯,她還在瑟瑟發抖,好像大病了一場。
心裏盤算着不要到年底,家裏翻蓋四間磚瓦房的錢就湊齊了。
整個東方紅大隊第一個萬元戶,已經非他們家莫屬了,但不知是福是禍啊!
在她看來,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攢下來的錢,用起來才沒有負擔。
今天這樣的掙錢速度,總讓她覺得誠惶誠恐。
衛蘭甚至有想法,兩千元的大頭全部給紅石灣小學算了,自己只取零頭。
一個上午的買賣,能賺三百塊的鈔票,她已心滿意足了。
一年的時間養兩頭肥豬,掙得也只有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