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瓜前李下

第二章 瓜前李下

田爺年過六十,無兒無女孤寡一人,是六代以上的貧農出生。

生產隊為了照顧他,讓他做了隊裏的牛倌,主要的任務是照看隊上的五頭耕牛。

滿地青草的春夏時節,每天午後,牛倌田爺總會趕着牛群去新河對面的山上,那邊是全大隊各個生產隊共同的牧場。

江淮丘陵地區耕田的水牛,從來都是在鼻孔處穿個洞,再用麻繩拴着的。

所以放牧的時候,一般的小放牛最多只能看管兩頭老牛。

而田爺一人要同時照看五頭,並且能夠看管的服服帖帖膘肥體壯,其中的竅門沒有十年以上的放牛經歷,是學不來的。

由於長期和老牛打交道的緣故,田爺的身上總是散發著一種稻草、青草、牛糞相混合的怪味。

再加上滿臉的天花麻子,整個老頭看上去兇橫而又腌臢,一般的小孩都不願靠近他。

田爺的家在亂墳崗的邊上,兩間低矮的茅屋,屋前有一棵年代久遠的李子樹。

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枝繁葉茂,蔥蘢的樹冠如撐開的巨傘一般,留下了一方清涼開闊的濃蔭。

每天上午沒有上山放牛之前,田爺總會搖着蒲扇,在這李子樹下閉目養神。

盛夏的午後,社員們打尖歇息,也會選擇這片陰涼地兒。

抽袋旱煙,喝上幾碗山楂和老茶葉混合泡成的濁茶,扯上幾句狂野葷腥的鄉村段子,這一天的出工也就混過去了。

聽大人們說這棵李子樹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也是58年大鍊鋼鐵之後整個公社唯一倖存下來的古樹。

當年工作組來到田爺家,鼓勵他鋸倒老樹,為三面紅旗做出貢獻。

田爺死活不依,他說在萬惡的舊社會,老田家世代貧農。遇到飢荒年月,就是靠着這棵果樹才活了下來。砍倒李子樹,就是在掘他家的祖墳。

面對這個油鹽不進、根紅苗正、無兒無女的老貧農,工作組也拿他沒有法子。

這棵百年的老樹,也就此僥倖存活了下來。

田爺平時看似兇橫,確是個菩薩心腸的老頭。

每年麥收李子成熟的時節,田爺總會挎着竹籃,挨家挨戶的送上三斤五斤嘗嘗鮮頭。

可莊上那些饞貓一般的賊娃們,卻是等不到這個時候了。

春分之後李花飄落,枝頭的果子才剛剛泛青,娃們便開始打起了這棵老樹的注意。

田爺也不含糊,每天上午都如門神一般,守在李子樹下。

下午出門放牛,他會叫來同村的啞巴代為看守。

啞巴按輩分算,還是大成子的遠方族叔。

不會說話,腦袋還一根筋,田爺交代的差事他比自家的還上心。

娃們都不太怕田爺,每次偷李子挨這老頭逮到,頂多就是認個錯。

田爺還會笑呵呵的來上一句,下次把你兔崽子的小腿折了,塞P眼裏當球踢!看你可能做賊了!

啞巴就不一樣,落到他的手裏那是不知輕重的一頓狂扁啊!

揍得娃們一佛落地二佛升天,今後很長一段時間看到田爺家的茅屋,都會摸着腦殼繞着道走。

又是一個無聊的上午,大成子、剛子、狗蛋三位開襠褲的小娃,在村口的榆樹下摔了半天的泥炮。

砰砰啪啪泥花四濺,連每個娃的小雞上都沾滿了黃泥。

艷陽掛在枝頭,四下里蟬聲一片,泥炮終於玩膩歪了,三人終於從黃泥灰里站了起來。

“老牛倌家的李子快熟了!”

大人們還沒有下工,奶奶的午飯還沒做好,剛子嫌沒有玩夠,賊溜溜的看着村外突然來了一句。

“昨天跟奶奶放鵝經過那兒,樹上的李子都泛黃了!”狗蛋附和道。

“李子好吃!比棗子好吃!”

說話之間,大成子的口水都快流了出來,不知道是饞的,還是被沒有到嘴的李子酸的。

三個小娃一拍即合,溜出了村莊,沿着滿是麥香的田埂,朝着田爺家的村口悄悄而去。

快到老樹下的時候,他們離開了田埂,鑽進了一人多高的麥田中。

麥子快要收割了,鋒利的麥芒扎着娃們的光腚和胳膊癢痛難忍。

酸溜溜的李子近在眼前,任憑前方馬蜂惡狗,他們也會勇往直前,區區麥芒又豈在話下!

儘管很多時候冒險采來的果子都沒成熟,苦澀難咽,大多最後都丟棄糟蹋了。

但這個過程對於娃們來說,卻是比過年穿新衣還要開心刺激的事情。

剛子上前,狗蛋居中,成子殿後。

如鬼子進村一般,高一腳低一腳的穿過一條條麥壟,朝着李子樹的方向慢慢靠近。

田爺滾雷一般的鼾聲隱隱傳來,機不可失,他們來的正是時候。

“成子,你上樹摘李子,扔進麥地里!狗蛋,你負責把扔下的果子撿回來!我來給你倆打掩護!”

剛子低聲示意成子和狗蛋俯下身來,給他們分派了具體的任務。

他的年齡最大,也最是刁滑,平時偷瓜摸棗炸牛糞、搗馬蜂窩這樣的差事,總是會慫恿大成子、狗蛋他們去做。

這倆小娃混沌好奇、不知世間兇險,都是不計後果不怕事大的主兒。

任何新鮮的事物,都想去觸碰一把,不管是燒紅的煤球,還是鋒利的刀口。

甚至還會把爛糊一般的廢棄電池,當作糖果塞進自己的肚子裏。

王家成有時會想,在那個缺少大人看護的歲月里,他能健健康康的快樂長大,簡直就是一個奇迹。

所以剛子分派的任務,兩個小娃沒有任何的異議。

成子貓腰來到了李子樹下,踩着粗糙凸起的樹皮疙瘩,三兩下就爬到了老樹的頂上。

在枝杈的中間穩穩坐下,首先要犒勞一下自個。

大成子隨手摘下兩個青中泛紅的果子,在光肚皮上擦了幾下,就迫不及待的塞進了嘴裏。

一口咬下去,差點沒把他僅存的乳牙全酸倒了。

不能吃那就摘吧,成子開始如摔泥炮一般,把半熟的果子朝樹下麥田中扔去。

眼看好事快完的時候,田爺從夢中醒來了。

三兩下奔入田中,把狗蛋逮個正着,如同麥捆一般提溜了出來,扔在了老樹下面。

負責掩護的剛子滑的像條泥鰍,早已不見了蹤影。

而還在樹上的大成子,已經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了,下來不行,不下來也不是。

“小兔子崽子!快給我下來!”

田爺手持木棍,惡狠狠的朝成子吼道。

“田爺,你不打我我就下來!”

大成子絕望了,悲戚戚的哀求田爺放他一馬。

“小兔崽子!下來非把你的腿劈斷!”

“嗚嗚嗚!我不要插屁屁!嗷嗷嗷!媽媽!”

全生產隊的小娃都知道田爺嚇唬小孩的那句專用語,成子嚎啕的大哭了起來。

“小兔崽子!知道害怕啦!快下來!今個田爺就饒了你!快下來!”

田爺擔心再嚇唬下去會出事情,於是就放下了木棍,聲音也柔和了一些。

聽老牛倌說放他一條生路,成子獼猴一般從樹上滑了下來。

狗蛋平時在家早被他的爹媽揍皮實了,對於大人們的威脅水米不進。

這會正孬哄哄的坐在地上,冷觀着田爺和大成子的交鋒。

“你倆敗家的小兔崽子!這五成熟的李子能酸掉牙,豬都不吃!全挨你們糟蹋了!”

田爺又舉起了木棍,指着滿地的青果,心疼的狂吼道。

兩個小娃也不爭辯,只是習慣性的雙手抱住了腦袋。

正是狗都嫌的年紀,說教對於他們是沒有用的。

今天田爺放他倆一馬,明日如果沒有看管,他們照樣還會過來翻牆摘果。

這些娃們其實並不是為了一口鮮果的味道,而是為了享受這樣的過程。

每天不搞點破壞,對於這幫沒有幼兒園可上的農家小娃們來說,日子就沒法過了。

“下午就跟你倆爹媽講,讓他們收拾你們!小兔崽子!”

大成子和狗蛋每人挨田爺罰吃了五顆青李子,酸的他倆五臟六腑都快吐了出來。

灰溜溜的離開了田爺家的稻場,身後傳來了老頭猙獰的笑聲。

這最後一句臨別贈言,才是最有威脅力的。

小娃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給爸媽帶話。

特別是這些偷瓜摸棗的勾當,最怕傳到父母的耳朵里。

農村爹媽沒有文化,傳授子女最樸素的做人之道就是不偷人不搶人。

所以在所有的體罰中,這樣處罰向來是最重的。

而且通常都由手重的父親來執行家法,往往能揍得娃們滿地找牙。

回村的路上,大成子又嗚嗚的嚎哭了起來。

狗蛋滿不在乎,就說是剛子叫我們乾的。

撂下了這句安慰詞之後,這個操蛋孩不再等成子,自個小跑着回家去了。

田爺孤寡老人一個,嚇唬娃們其實也為了取樂,他當然不會把小孩偷摘果子的事,告訴他們的父母。

況且這一樹的果子,最終還是為全生產隊的娃們準備的,他只是暫時的守護人而已。

晚間父親的體罰沒有如預想中那樣,疾風暴雨般的到來。

兩天之後,幾個娃們已好了傷疤忘了痛,又開始惦記起老牛倌家的李子樹了。

而且這回,他們有了更多的同盟軍。

田野上的麥兒金黃,李子也日漸透熟。

無數條麥壟中間,四里八鄉的娃們都在待機而動,深情守望着田爺家這棵百年的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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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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