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去外婆家(一)

第十二章 去外婆家(一)

學校老師的來訪,把剛子的老底全揭了出來,也陷他於萬劫不復之中。

這回是他的爸爸,拿了一把割麥子用的鐮刀,村前村后的追他。

說要砍死這個不爭氣的逆子,然後與他同歸於盡。

幸虧一大幫村裏的大爺大娘攔住了失去理性的父親,苦口婆心的勸他,否則真不知道會出啥樣的事情來。

原來在學校的時候,剛子把教科書全撕下來疊紙卡了。

由於扇紙卡的技術不行,加之中毒太深,這麼一撕就停不下手來。

語文書的紙用光了,就撕數學教材。

進入東方紅小學兩個月後,教室的板凳還沒有坐熱,他那鼓囊囊的藍布包里,只剩下幾十個還未輸完的紙卡了。

上課沒有課本,對於剛入學的兒童來說,學習就是扯淡了。

據說那年期中考試,油坊生產隊的田大剛同學,光榮的吃了兩個鴨蛋,語文和數學的成績全為零分。

而這期間,這個“鴨蛋”先生還私下做了成子他們半個多月的啟蒙老師。

真不知道他拿啥來教他們的,估計所教的“大小多少”之類,不是錯字就是別字,或者乾脆就是鬼畫符,不是文字。

也難怪成子他們學不會了,吃“鴨蛋”的小老師原來是個南郭先生。

老師上門家訪的目的是發現了孩子的問題,要求家長多督導督導,另外要解決孩子教材的事情。

那時候可沒有淘寶、噹噹,教材丟失就沒法補了。

但這些老師不了解剛子家的狀況,和他那已被生活壓迫的心理變態的父母。

書念沒了還念啥書啊,乾脆收拾收拾滾回來吧。

生產隊牛倌田爺那兒,正好缺個接他班的小放牛。

所以剛子的小學生活暫時告一段落,真的去了生產隊的牛棚,干起了收拾牛糞的放牛營生。

而這一切,都是他自己作的。

由此看來,任何時候的娃們都會痴迷於各種遊戲。

剛子、大成子他們那個階段對於紙卡的迷戀,就像如今的網癮兒童一樣。

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大號叫田大剛的剛子,從小就有那種腦袋一熱不計後果的稟性。

撕課本疊紙卡,和今天偷用父母的銀行卡給網游充值異曲同工,不是一般的頑劣小娃能做出來的。

得有強大的心理素質才行,明知後果嚴重,也能一意孤行。

這類小娃如果不是在遊戲的道路上偏得太遠,長大之後或許是個能幹大事的主兒。

狗蛋偷雞蛋的行為也暴露了,被他的媽媽差點捶死。

只有同黨大成子僥倖逃脫,沒有被父母追究。

弟弟旺子滿月酒後,媽媽衛蘭準備在恢復出工之前回一趟娘家。

爸爸接奶奶來家臨時照應,媽媽才有了幾天難得清閑的日子。

放在平時一大攤的家務,豬羊雞鵝、菜園自留地、出工幹活、還有大成子這個小娃。

媽媽全年忙活的陀羅一樣,沒有片刻休息的時間,只會在正月間抽出一天的空來,走娘家拜新年。

所以大成子的印象中,去衛庄的外婆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王家大庄距離衛庄有十五里路,沿着新河的大堤,一直走到與青山相連的地方就到了。

在那個沒有自行車、汽車的年代,全靠兩隻腳走路。

這條漫長的河堤,不止一次出現在大成子童年的噩夢裏。

經過一條條沖畈,一個個村落,怎麼也走不到頭。

也許正是有了這樣每年一次長途遠行的歷練,那回前往飛機場的苦難行軍,大成子才能最終堅持了下來。

媽媽難得一身的新衣,用竹簍背着小兒旺子,手裏提了一個裝着土產禮物的竹籃,大成子跟在她的身後。

娘三踏着晚秋的晨輝,走在了波光粼粼的河岸邊上。

“衛蘭嫂子!今天打扮這麼俊,回娘家那!”

“衛蘭!世川怎麼沒跟你一道?一個人提那麼多的東西走遠路能行嗎?”

“大成子!你那大肚皮,別把你老娘家吃窮啦!哈哈哈!”

沿途田地里的社員都認識媽媽,不時有熟人和他們打着招呼。

“去姥姥家!成子叔!看女人眼饞就趕緊找房媳婦吧!黃花大閨女打扮起來,那才叫俊呢!哈哈哈!”

“世川不上工我們娘三吃啥啊?三嬸!我們走了!你忙吧!”

“成子姥姥家吃不窮!庄後面有一座大青山呢!”

媽媽衛蘭很少有這樣輕鬆的日子,跟路邊的叔嬸大娘們開心的搭訕着,玩笑着。

全是善意的祝福,其中還有一些酸楚的羨慕。

那個年代的艷陽天裏,對於已經出嫁的婦女們來說,走娘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沒想到平日老黃牛一般忙活的媽媽,原來也是個愛說笑的年輕人。

如果按照現在的標準,那個時候媽媽衛蘭剛過二十四歲,可能還是個正在上大學享受生活的標準青年。

可勤勞的媽媽,已是有着十年出工經歷的老社員了。

她們那代人生活的艱辛,是今天的青少年們無法想像的。

媽媽身板挺直,儘管背上手上都有負重,仍然行走如風步履輕盈,一點不像坐月子的病人。

在大成子的眼裏,那時的媽媽英姿勃發,很像露天電影裏的女民兵或是女游擊隊長。

“兒子!快點跟上!看見大青山了!”

她不時回頭,招呼跟在身後的大兒,還會騰出手來拉着長子走上一程。

大青山的衛庄就是成子的姥姥家,也是媽媽衛蘭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

她在那兒摘過滿身是刺的板栗,撿過松塔、蘑菇,打過燒飯的柴草。

大青山的旁邊,在5、60年代有過一個省文教系統的勞教農場。

大成子老爹,“右派”分子王守仁,57至61年間,在那兒勞教過五年。

據老爹回憶,“三年困難”時期,勞改農場的日子比外邊好過多了。

他們每個月有8元的生活補貼,農場裏年年豐收,並沒有外邊的自然災害,所以填飽肚子不是難事。

衛庄離農場不遠,大成子的姥爺經常去農場拉零工,找點粗糠山芋之內的口糧,得到過成子老爹的接濟,一來二去就成了患難知己。

後來奶奶帶着童年時候的爸爸王世川來農場探監,住在媽媽的家裏,兩家的娃娃親就這樣訂下了。

爸爸每次回憶這段往事,都充滿了苦澀的甜蜜。

他說沒有結婚前的每個春天,他都會來大青山的衛庄,進山去采割一種編草鞋的呼啦草。

據說這種草柔軟結實、耐潮耐磨,是編製草鞋的上好原料。

每次都是媽媽領他上山的,還帶他去附近的部隊駐地看露天電影,去看駐軍醫院的女兵們打籃球。

如果爸爸和媽媽沒有成婚之前也有愛情的話,那就是愛情了吧。

純純的、艷艷的,就像春天裏滿山盛開的映山紅一樣。

“媽!我走不動了!歇一會吧!”

去外婆家的路程才走了一半,大成子就已到了強弩之末,兩個胯骨酸疼的螞蟻叮咬一樣。

那個時候的農村娃們是沒有補鈣這個概念的,生長痛最常見的表現就是胯骨疼痛,王家成至今想來都會齜牙。

都說生孩子、痛風是十級痛,娃時的生長痛簡直就是童年的一次次噩夢。

也許去外婆家路程太遠的緣故,每次到了姥姥家后都會犯上一次,呼天喊地也是無濟於事。

那個時候農村小娃們的生長痛,有一個治療的土法子,就是找個屬虎的老人來幫助按摩一下。

大成子姥爺正好屬虎,所以每次生長痛發作,都是由他老人家來主治的。

說來也奇怪,經過姥爺一通推拉捏壓之後,疼痛感還真是減輕了許多。

不知道是老爺的屬相把疼魔治住了,還是按摩起的作用。

“走不動也要走!過來!快點!”

媽媽的暴脾氣又回來了,伸出空着的那隻手,厲聲的吆喝大成子。

那個時候真是不知道體諒媽媽啊!

背後背着弟弟,右手提着幾十斤的籃子,左手還得拖着走不動的懶娃。

“媽!我真走不動了!我腿疼!”

大成子拉着媽媽,整個身體都壓在了她的左手上。

“看到了吧!走到前面那個大樹蔭下,我們歇會,媽給你挖雞爪爪吃!”

當小娃去外婆家走不動路的時候,那時的媽媽們都有一個辦法,就是把餘下的路途分成若干個小段。

大樹蔭下、小橋邊上、某某村莊,分段歇息。

這樣有了明確的目標,就能激起娃們的興趣和勇氣,一眼望不到頭的前方也就不再那麼可怕了。

如果再以雞蛋或者零食鼓勵,效果會更好。

媽媽的話果然起了作用,大成子感覺腿也不怎麼疼了,丟下媽媽的手就獨個向前跑去。

衛蘭媽媽沒有食言,大樹蔭下給小旺換好尿片,餵了口奶,又拖着大成子在河邊清洗了一下。

然後她從籃子裏拿出了平時打豬草的鐵鏟,滿河沿尋找起大兒所要的雞爪爪來。

雞爪爪是一種木薯類的野菜,也是過去江淮鄉村兒童春夏時節最常見的零食。

田埂地頭山包上,到處都是。

雞爪爪的莖塊長在地下,挖出來后剝去外皮,會露出奶白色的果肉,味道像剛出土的紅芋。

《白鹿原》中鹿子霖臨死之前在草叢中掏挖的羊奶奶,估計就是這種野味,只在叫法上有所不同。

陝西關中的黃土塬上,它叫羊奶奶。

而三千裡外的江淮鄉村,它又叫雞爪爪。

曾幾何時,這種野薯或許是大地母親賜給窮苦人家度過荒春的口糧吧,所以它才會那麼無邊無際的生長。

如今的人們早已衣食無憂,家鄉的田野上,這種叫做雞爪爪的野菜,卻如功成身退一般,已經很難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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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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