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等你說愛我(三)
很快就到了零七年的年尾,還有一個多星期,新的一年就要來臨。這個周五下午,整層樓從三點多就有人開始溜走,我也實在閑極無聊,偷偷打開播放器,戴上耳機,在線看電影打發時間。
我不擔心小羅看見,這個女孩閑的時候也時常摸魚,她壓根沒注意我在幹什麼,一直到起身去倒水,才順便湊過來:"什麼好看的?"
"《贖罪》。"
"哦,這不是明年奧斯卡的大熱門嗎?"她站在我身後說:"好看啊?我怎麼覺得挺無聊的,這個小姑娘,神經病的咧,好好的誣陷她姐姐的戀人是強姦犯。"
"也許是因為她也愛他。"
"是嗎?我沒看完。"
我關了播放器:"嗯,的確,挺無聊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有一段念白來來回回在我腦中打轉,那是另一部電影裏的台詞,男人的女友失蹤,苦苦尋覓不得,他如今的女伴在最後向男人承認她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她是這麼說的:
"回頭看來很容易判斷這件事,你並不了解這個女人,她一點都不顧及別人感受?是的,但是你知道嗎?她曾經愛你就像你愛另一個女人那樣,愛情讓人變得瘋狂,真是荒唐,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做的事情,她做了,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是的,情不自禁。
第二天上午,齊享半躺在沙發上,我半躺在他懷裏看電視,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他看看號碼。接起來,說了兩句把手機遞給我:"找你的。"
我開始還以為是他父母打來啰嗦小孩子的事,結果拿過來就聽見一個年輕的女聲:"庄師妹嗎?"
"是啊,你是?"
她聲音很趕:"我是江苓。"
"哦哦。"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實在找不到人可以幫忙,所以姑且打來問一問,請問你們今天有時間嗎?"
"應該有吧,怎麼了?"我以為她要請我們吃飯。
她猶豫了片刻:"是這樣的,我有急事要去一趟外地,念念的外公外婆又跟團出去旅遊......"
我怔了一怔:"你是想讓我們帶他一天嗎?"
她嘆口氣:"我的確沒有別的辦法,我以前的朋友,好一點的都不在陵城,在的又斷了聯繫六七年了,我又趕得急,太唐突了,真不好意思。"
"哦,沒事,反正我們都閑着。"我說:"你等着我跟齊享說一下。"
齊享聽完以後:"你沒有意見?"
"沒有。"
"那我也沒有。"
江苓打車把江想念小朋友送過來,再三道謝,正要坐回車裏又想了起來:"對了庄師妹,這個是不是你的?"
她拿出一串綠白相間的水晶手鏈。我說哎呀,以為丟了呢,謝謝謝謝。
她說不客氣,上次念念在撞見的地方揀着,我走以後她才看見。
這時齊享拉着念念的小手問:"上次是什麼時候?"
江苓看看我:"是星期一晚上吧?你當時也在逛街?"
其實我自己也沒拿那個小謊太當回事,齊享問時我還沒啥反應,等江苓回答完我才想起來,可能也立刻看出我神色有變,她馬上轉移話題,又道了一遍謝。
我心想大姐我被你害慘了,早知道不幫你。
等到她離開,齊享看着我,慢慢地說:"花生粥,嗯?肉末蒸蛋?"
念念張着大眼睛看我們,尤其看面紅過耳的我,這個孩子是個窩裏橫,明顯的,他只有媽媽在場的時候厲害,面對陌生人很沉默,看上去很乖。
齊享聽完我的招供,轉頭對念念說:"小夥子,你看,我們要怎麼懲罰這個說謊的小孩?"
他一下就把這孩子變成他的同齡人,然後把我變成他們倆的晚輩。念念一下就高興了,想了想:"晚上讓她一個人睡。"
我伸手去胳肢他:"哎呀你怎麼能這麼壞呢?誰教你的?"
念念扭開,嚴肅地跟我說:"別鬧。"
他用這麼一副腔調,簡直要把我給笑死,齊享也忍俊不禁:"是個好主意。"
念念趴在沙發上看海綿寶寶,他既不說話也不笑,彷彿在看哲思片。我懷疑這個小孩內心覺得我智商很成問題,我選了個最吵最熱鬧最喜歡的動畫片讓他看,他忍了,就當給個面子。
我不敢得罪這位大家,躡手躡腳的去廚房找齊享:"噯,你說,他外公外婆,怎麼會這個時候出去旅遊呢?"
他回答:"我又怎麼會知道?"
"你見過他們沒有?"
"見過,知識分子,跟你我爸媽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你不會,真生氣了吧?"
他暫停一下切萵筍的動作,看我一眼:"你說呢。"
"小氣。"
"庄凝。"齊享頓了頓,聲音很溫柔:"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不能再這麼幼稚,你要真是悶,告訴我我可以帶你出去,知道嗎?連我們的孩子還有幾個月都要出生了,我們還有什麼不可以交流的呢?"
齊享說完,轉頭才發現我淚流滿面:"你欺負孕婦!你知道我情緒不穩定還來招我,我,我感動死了。"
他哭笑不得:"去去,找念念玩去,小媽媽。"
吃飯的時候齊享的手機來了短訊,他打開看一看,微笑。我問,誰啊?他看看念念:"他媽媽,問我,剛才她是不是說錯了話,請我不要介意。"
我聳聳肩。
下午我們陪念念玩遊戲,家裏有一台PS3,齊享很少有時間碰,這天接上電視,兩個人大呼小叫地玩遊戲,不要小看一個五歲孩子的智力水平,你要他打戀愛養成或者帝國時代他的確有點困難,但是賽車,格鬥,槍戰他都能很快上手,一大一小真是不亦樂乎。
我在旁邊倦靠,齊享的手機又響起來,他對我抬抬下巴,示意我幫他看,這一條還是來自江苓--謝謝,希望你和念念相處愉快。
挺愉快的,哈哈。你看他們,這麼快就親密無間,念念猛喊一聲,跳起來用力按住兩個鍵,準確的殲滅了屏幕上試圖偷襲齊享的一名悍匪,齊享愉快地拍拍他的腦袋以資鼓勵,多像......
我彎到一半的嘴角就在齊享做這個動作時僵住。
念念多大?五歲。那一年齊享在深圳,她也在。
江想念。江,享,念。
晚上睡覺之前,念念和他媽媽通電話:"......我很乖......沒有,沒有挑食......嗯,媽咪我也愛你......媽咪!媽咪!我是幾月生的?"
我阻止不及,那邊顯然是沉默了一下,他接著說:"庄阿姨問我......我說秋天,是秋天啊......要!我要的!我要遊戲機!謝謝媽咪,拜。"
他掛上電話,從沙發靠背上爬下來,乖乖地對我說:"打好了。"
我笑,盡量自然:"那念念去睡吧。"
齊享從浴室出來,對我說:"你晚上沒事吧?"
我搖搖頭。念念怎麼都不肯獨自入眠,大概這對他來說算一種懲罰手段,我要是帶他又怕半夜會被他踢到,只能是齊享帶着他。
齊享說:"念念,過來。"
念念一溜煙就跑過去了,小腳踩在地板上蹬蹬響,然後他笑嘻嘻的:"讓她一個人睡。"
而齊享竟然很縱容地微笑着附和一句:"是的,讓她一個人。"
第二天中午江苓來接念念,她看着我說:"是不是念念太吵了?你看你都沒有休息好。"
小男孩立刻怒了,齊享笑道:"不會,他是個好小夥子。"他一使勁把念念抱起來:"列兵江想念,還有什麼彙報的沒有?"
"沒有了,司令。"
"好,准許開拔,委任江參謀為我軍新任指揮官。"
"收到。"
兩位玩角色扮演玩得十分全情投入,這時江苓開口。
"念念的爸爸也許自己都不知道他。"她輕聲道,並不需要誰的憐憫,反過來她要去憐憫別人一樣:"謝謝你們給他這個機會,體驗父愛。"
我轉頭看着她,她笑笑,給我看她手裏的遊戲機:"念念上個月生日剛過,補他的禮物,你覺得怎麼樣?"
回家以後我坐下就幾乎一動不想動,齊享以為我累了:"要不你去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去卧室躺着。身體的確非常疲憊,思維卻一刻不肯歇。江苓其實什麼也沒有明確表達,就好像我心中有一味暗毒,她的話作了引,如果它本來不在那裏,那麼她也就是平常交流。
齊享呢?她說念念的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但如果他們當時真有什麼,他有沒有一點懷疑過?你看他對念念那麼好,簡直一見如故。
也許他酒後亂性一無所知,也許他疑心過卻又不願說破,這一對母子生活在別處,總要離開,過去的都過去了。
如果他對念念的感情是膠捲筒里幽暗的倒影,何必給它機會撥亂反正,給它機會顯形。
我翻閱着自己的情緒,擔憂,反覆,疑慮重重,卻惟獨不見憤怒,甚至隱隱的,覺得有一絲釋然,我們終於在曾經辜負彼此這件事上,勢均力敵。
但是江苓似乎並沒有在短期內要離開的意思,他們中學同學甚至計劃春節時小規模聚一次,他們都聽說她回國,卻沒有她的聯繫方式,還是齊享打電話給她,問她到時是否有空。
我坐在旁邊看書,聽他們說話,似乎很愉快,齊享微笑,眼睛很溫柔,說家屬當然是可以的,你儘管帶上念念--庄凝?我還得問問她,不一定吧。
我起身到陽台上。
你以為過去的,是不是真就不會影響現在或將來?
誰知道呢。
沈思博於新年伊始回到陵城,這我並不意外,沈伯伯服刑期間表現良好,提前釋放甚至返家過年的可能性都很大,他因此回國,合情合理。
我意外的是他打電話找我。當時我正好在娘家待着,聽見他的聲音還真是吃了一驚,他說你沒換號碼啊?
"沒呢,一直待在這裏換什麼號碼,哈哈,你回來了?"
"對,剛到家。"
"最近流行回國么?"
"啊?"
"哦,沒事,不相干。"
他笑了起來:"你呢,你在哪邊?"
"我爸媽這邊,你隔壁。"
"是嗎,有時間見個面?"
"好啊。"
我扣上手機,我媽也聽見了:"沈思博?"
"對。"
"他打來幹嗎?"
"敘敘舊。"
她不說話。我說:"拜託媽,我都這樣了,難道還會留有什麼非分之想?"
"不是這個意思。"我媽頓了兩秒,問:"思博在外頭過得怎麼樣?"
"我哪知道,沒聊兩句呢。"
我心裏也犯嘀咕,想到要見這個人,還真覺有幾分忐忑,但等真的見到,除開最初幾秒重逢的衝擊之外,我發現縱然這個青年比以前更加俊美與成熟,如今和他相對,我也只剩下味甘性平的,好意。
沒有不安,沒有心跳加速,就像看到一張昔日的老照片,你笑或傷感,是因為在那上面撫到了舊時光的溫熱。
而且,他看上去過的真不錯,神采奕奕,無名指上一枚白金婚戒,我一點障礙沒有的張口就問:
"你結婚了?"
"是的,去年。"
"恭喜,恭喜。"我問:"新娘子是同胞嗎?"
"你還記不記得我大一時去補習的那個德國家庭?"
我點點頭,當年我們還因此發生過一場爭執,歷歷在目。
"是那家的女兒。"他淡淡地說:"她叫蘇兒。"
"好名字,北歐神話里的日神,她一定很美。"我一邊這麼說,一邊想,要是我返回七年前,告訴當時的我,沈思博未來的妻子是這個女人,十八歲的庄凝會怎麼做呢?提防來提防去,卻沒有一次提防到點子上。我覺得又感慨又好笑,於是就笑了。
沈思博也笑了:"真是快。"
我說:"是啊。"
我媽端來茶給他:"思博,喝口茶。"
"謝謝,謝謝阿姨。"
"不客氣。"我媽換了個語氣,對我說:"你沒事別老坐着,站起來走動走動,對孩子好。"
沈思博吃驚地看着我:"你?"然後他笑起來,是真正高興的那種:"幾月份?"
"七八月吧。"
"別忘了給我發張照片。"
"沒問題。"
媽走開以後,氣氛沉默下來,我們倆嘴裏都含着一個名字,到底是我先把它吐出來:
"端端,她也結婚了,好幾年了。"
"我知道,聽說了。"
"男的是師範學院附中的老師,據說人很老實。"
"你見過她嗎,她過得好嗎?"
其實我並不清楚,我逢年過節和她互發短訊問候,僅此而已:"還不錯吧。"
"但願如此。"他默了片刻,道。
我重複一遍:"但願如此。"
在那個安靜的冬日午後,我媽在餐廳里織小毛衣,而我和沈思博坐在客廳的沙發里,我小腹上搭着一床毛巾被,蜷起雙腿,泛泛而談,有時我們會講到謝端,講到一些對方不知道的,關於她的事。
如果沒有那樣的結局,如果他們順利的終成眷屬而不是這樣各自過活,到今天我對這件事的態度會不會仍然是負面的?長成一個表面溫和內心不時憤恨的婦人,心心念念總覺得被深切的辜負過?
什麼能夠於這種憤怒之中力挽狂瀾呢?只能是你反過來更深切的辜負他人。
我可以幫他把故事講下去,講他們是怎樣因為一場意外而別離,那天我是怎麼一路打車跟他到學校,在門口看到謝端正在等候,雨勢那時候變大了,沈思博撐開風衣,護着她往體育館方向奔跑,我眼看着他們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試着推推側門,然後消失在那裏。
學校里好空曠,我昏昏沉沉,在雨中對自己冷笑,那個笑聲我有時候做夢還能聽得到。
我當然還可以告訴沈思博,那扇門是如何生澀,走過籃球場時,我的帆布鞋不止一次發出聲音,然後是那一條長長的,黑暗的甬道,你和她就在那盡頭,正彼此用目光浸潤。
但我選擇坐在那兒,面對多年以後的他,像個好聽眾,一言不發。
一個星期以後我見到了謝端,她獨自一人坐車到陵城來,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大概五點,齊享問這麼晚了,誰找你?
"我一個朋友,女的。"我穿外衣一邊說:"你送我去花苑大酒店好不好?"
"要不你請她來家裏,我去接她。"
"不不,我們另有安排。"我說:"我保證,不出酒店一步,我這個朋友有一些私人感情問題,我可能要陪她好好聊聊。"
遠遠地我看見謝端站在噴泉邊等候,我指給齊享看,並在下車之前湊過去吻了他一下,他笑笑:"自己小心,九點我過來接你。"
"好的。"
我下車,向謝端,和她的丈夫走去。
兩城並沒相距多遠,但自從她結婚,我們再也沒見過面,不見得誰迴避誰,只是老湊不上時間。不過她這次並不是為我而來。
謝端的丈夫姓肖,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看上去很是斯文誠懇,對端端也很親熱,我陪他們在餐廳吃晚飯的時候,他記着她愛吃和忌口的,不時把手放到她手上,對她微笑。
飯後我挽着端端的胳膊,對他說:"肖老師,借你老婆聊會兒天,行嗎?"
他點頭應允,自己坐電梯上樓回房間。
我和端端在花園裏慢慢散步,我在等,等她提出要求,她會怎麼說呢,"我想見見他"還是"我其實仍然愛他"?我剛看見她時,她是那麼急切,彷彿這句話就在唇邊,再需要鼓起一點勇氣,她就能夠得着它。
是的,她只再需要一點,但我絲毫沒有勇氣問,端端,你現在是不是幸福?如果是,你又為什麼要來呢?
可是謝端越走着,就似乎越發平靜了,她開口問我小孩子的事,問齊享的情況,並向我道歉,在我懷孕期間還把我叫出來,齊享一定非常生她的氣。
我心裏說,不對,你不是要講這個,端端,從你三天前打電話,突然要來這裏,我就知道你是來犯糊塗的,你說是想來探望孕婦,是拿我打掩護,沒關係,我不是以前的庄凝了,我願意配合,請你們各自的配偶原諒,但是哪怕你們就此私奔了,我也願意配合,只要你開口。
我一面這樣想,面上卻是淡淡的,不會,我們最近老吵架,他也撿一晚上的清凈。
我指的是昨天我們的一場爭執,他接我時遲到,這本來沒有什麼,但我下班以後在他包里發現一套精裝的兒童武打漫畫。我問齊享,他並沒有否認,的確是買給念念的,這個漫畫改編成動畫片在電視上放,念念可喜歡了。今天在書城,漫畫家簽名售書,於是他耽擱了片刻。
他說完,我把書一丟,就去了房間。
接下來我們有一度爭的不可開交,最後我說急了,他跟你什麼關係啊?你費這麼大勁。
齊享有點難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什麼意思?"
"我,我就是說,沒必要對他這麼好。"
"庄凝,你也是要當母親的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難道你不知道?"他盡量把語氣放緩:"還是你在忌諱念念的媽媽?"
我當時推開他:"說什麼呢。"
然後我就去洗澡了,出來他再想解釋什麼,我已經躺倒,闔上眼睛,孕婦要睡覺,請保持安靜。
謝端擰着眉頭笑起來:"孕婦都是這麼壞脾氣啊?真嚇人。"
我扯扯嘴巴:"是吧。"
"你冷嗎?"
我等的都快要燒起來了:"還好。"
她從花壇的梅樹上折了一小支下來:"真冷,我冷死了,庄凝,我想回去了。"
我駐足:"就這麼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啊。"
按時間來算,大概半小時以後,沈思博在賓館街對面的茶座里,摁滅最後一支煙,接着他起身推開門,攔一輛出租離開。
他們終於沒有相見,只隔了一條街的距離。
從我坐上車,齊享就一直沉默,而我,我說不上來自己是失望還是輕鬆。她終於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激情屈服於理智。
她過得好嗎?我默默地想,她樣子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我留意過,肖老師扣住她手背的時候,她的眼神,就好像多年以前,看我和曾小白吵架。
容忍,瑟縮。且比那程度更深刻。肖老師也奇怪,妻子看個朋友也要跟過來,是太疼愛了呢還是......
"餓嗎?"齊享轉頭問我,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被這突然的聲音驚得一抖。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又問了一遍:"路邊有蛋糕房,想不想要點什麼?"
我一到晚上的確容易餓,點點頭:"抹茶豆腐吧。"
他停車去買了回來,遞給我,抹茶一向是那麼清淡的香氣,今天我一打開包裝,只覺得其味濃烈,比平時十倍都不止,我猛地推開車門衝到一棵樹下,嘔吐不止。
齊享下車,過來輕輕拍我的背:"庄凝,為什麼你偏要這麼折騰呢?"
半夜我睡不着,爬起來去客廳拿了一盒牛奶,打開DVD,坐下來看。
上回看到一半的《贖罪》。那個說謊的少女長成女青年,在隱秘的愧疚之下,自願服役於戰地醫院,辛勞工作。她姐姐和戀人被她的謊言拆散,輾轉相愛,歷經磨難,卻一個客死於敦刻爾克大撤退,一個沒頂於防空洞裏呼嘯而來的洪水。最終成了作家的少女,於晚年面對鏡頭說出她背負一生的悔恨。
我咬着吸管,想,歉意,對他人的歉意,真有這麼大的力量嗎?《飄》裏白船長對思嘉所說,你就像一個賊,不懊惱自己偷了東西,只懊惱馬上就要被關進監獄。
這才是人性。何以念念不忘?不過是擔心報應不爽。
而《悲慘世界》裏冉阿讓面對有人會代替他承受牢獄之災時,他的愧疚如此告訴他--"只有一種聲音,一種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要在黑暗中詛咒你......那一片頌揚的聲音在達到天上以前,全會落下,只有那種詛咒才能直達上帝!"
這種形態的愧疚,也許你明知它不能在現實生活中造成任何影響,但它會把你做人的底線擰成一條繩,抽打你,讓你在深夜裏醒轉,自我厭惡,心裏一片冰涼。
它遠比前一種,難說服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