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五)
從那一天往後數了很有一段時間,我都沒怎麼見過我爸,陵城有官員落馬,他總要這麼忙碌一陣。
這次是個大魚,分管城建的張副市長,此人也算是年輕有為,省長秘書出身,四十齣頭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領導,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紀委,後者剛開始調查,他們書記就被張的老領導請到辦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長拍了桌子--這算什麼,我身邊的人,剛下去做出一點點業績,就有人開始不安分了?舉報材料我看過,都是些捕風捉影莫須有的東西,小張身居要職,得罪人在所難免,你們這樣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後還有沒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效率低下,你們紀委的,都給我站出去承擔!
紀委書記從省長辦公室退出來,連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志的意見我們也要尊重,有些事進行,但不要放到枱面上。
於是,案件轉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間省領導班子換屆,省長退居二線。
線索千絲萬縷,收網卻收的非常突然,被監管起來之前,張副市長前一天還在本年城市建設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
一時間,陵城中層以上幹部,人人自危,張副市長被雙規的第二個月,沈伯伯被紀委傳去談話,接受調查。
我那段時間,正是考研複習到了第二輪,每天泡在圖書館和自習教室,對這個事一無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經告一段落了。
沒有查出什麼大問題,據說張副市長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過節時送的禮金,統共大概在五萬上下,這在被調查的幹部中絕算不上頭一份,黨內處分可能跑不掉,但還不至於丟官。
我媽這麼告訴我的時候,也明顯是寬慰的語氣,是啊,畢竟是這麼多年的鄰里,誰栽在誰手裏,大家都不好過。
她又問:"你最近在學校見過思博沒有?"
"沒有,我見他幹什麼。"
"聽說他要出國了?"
我心裏就好像有一個慢下來的**,猛然間有人抽它一鞭:
"您問我我問誰去啊,是吧?"
"別給我陰陽怪氣的。"
"我怎麼啦,我還看書呢。"我捧着經濟法真題:"齊享晚上過來吃飯,您燒什麼菜?"
院學生會換屆選舉以後,一群人到佳緣小棧聚餐,我逗那幫學弟學妹:"挺好,我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飯還帶上我呢,以後我經常得回來找你們蹭。"
"庄學姐,你是太上皇啊。"他們七嘴八舌,開酒瓶:"太上皇滿上。"
"我事先說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當年被熱水瓶燙傷的那位小陳說:"庄凝一向不是不爽快的人哪。"
"廉頗老矣。"我拍拍他肩:"這以後,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們年輕人的了。"
年輕人們紛紛做昏倒狀,小陳笑:"他們給你面子叫一聲學姐,看把你喘的。"
話是這樣,確實也沒有人硬是來勸我酒。
看他們一杯接着一杯,我有心勸一勸:"不是我掃你們的興......"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當過來人了?不提遠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你說,庄凝,不要犯糊塗,你聽么?
這些小孩子都看着我。
"沒事,喝吧,我忘了我剛要講什麼了。"我說:"人年紀大了記性就是不行。"
他們鬨笑起來。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賬給結了,老闆娘還是以前的那一個,對我笑:"好長時間沒來了。"
"忙啊。"
"快畢業了?"
"可不是嗎。"
我曾在這個地方,享受我大學生活的第一頓午餐,似乎只一個轉念,就到了現在,伏在櫃枱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那麼多的改變前赴後繼,有些東西卻一成不變。
這一天我去圖書館還書,又借了兩本新的政治習題集,下樓原本該直接往借閱處走的,可是我站在迴廊上,看見天井裏盛得滿滿的秋陽光,乳白雕花的長椅安放於散尾葵旁,我立刻就不能動了,還有什麼,比坐在這裏翻一本遊記或者畫冊,更可以引誘一個連背兩天"新民主主義"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憐人?
我在文藝借閱室的書架間穿行,饑渴極了,看見什麼都想拿。我的亢奮終結於角落裏的一本書。
它有着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面上這個端莊嫻靜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亞》。
這本菲爾丁的作品,當時我從謝端手裏借過來,看了一小半就扔還給她,她很詫異地,不好看?
說不上來,反正我不喜歡。
我那時喜歡乖張的,戲劇化的,生於迷戀死於激情的玩意兒,而不是這種波瀾不興繁瑣平淡的小兒女情長,我也不喜歡這個故事裏,道德觀固若金湯,善良從來無懈可擊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個頭啊,我當時對謝端說,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謝端喜歡,她總是輕聲細語地對我講述布思和阿米莉亞的愛情--他帶她離開她母親,他們抵禦誘惑,戰勝困難,終得幸福綿長。
現實里有這樣的事嗎?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輕輕放到一邊,從書架抽下那本書。
卻有人在這本《阿米莉亞》和這排書架後面,開頭我們並沒有注意彼此,直到我聽見手機震動,然後是熟悉的聲音:"媽?......我還在學校......是的,快了......"
一邊說,腳步聲一邊往外去了。
我跟過去,試圖在書叢高高低低的間隙中看清楚,卻總是晚一步,實在無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間閱覽室,我看不見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想,這就算了吧。
這時有人在身後叫我一聲:"喂。"
我回頭,他還是那個樣子,清秀溫和的,站在風捲起來的白窗帘前面,對我笑一笑。
"聽說你要出國了?"迴廊里安排了課桌椅,方便學生看書,我和沈思博面對面坐着,我問。
"嗯。"他說:"來辦手續,退證件。"
"沈伯伯,他沒事吧?"
"心情不大好,不過沒事。"他回答:"你現在怎麼樣,工作找在哪?"
"沒找。"我給他看我手裏書的封面:"準備考研。"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沒怎麼見你。"
"出去了一陣。"
"哦,什麼時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許。"
這之後,我們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着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無話可說。
"前兩天,我還去佳緣小棧來着。"沈思博開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達什麼,所以就說了這麼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過了幾秒我笑起來:"多快啊。"
他也彎一彎唇角,隔了一會兒:"要是她......"
我等着。他卻垂下眼睛對自己笑笑,那是個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後他重新看着我說:"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經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
"我可能沒時間去送你。"我起身:"就在這祝你一路順風。"
"謝謝,再見。"
我把書都收拾到臂彎里,對他點點頭,然後沿反方向離開。
又過了兩個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蘇瑪晃醒了。
我火死了:"幹嗎?"
她瞪着兩隻大眼睛,遍佈血絲:"你還問我?你剛一共喊了五遍'綜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趕緊述完,不然我還睡不睡?"
"......"
這就是我那一陣的狀態,衝刺階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題,有時候到了夢裏,思維還剎不住車,又疲倦又焦慮,每天洗洗臉就睡,長了一臉的痘,也不愛打扮了,所以當齊享元旦時說接我回去吃飯,我還怪不樂意的。
三十一號中午我給他撥了個電話:"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這。"
"哪個房子?"我旋即想起來:"交付了,這麼快?"
"昨天剛拿到鑰匙。"
"怎麼樣?"
"地方不大。"他說:"不過,我現在站陽台上,能看得見陵河。"
"真的啊?"我有點心馳了:"可以在那放把躺椅。"
"包牆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個冰櫃。"
"再在牆上弄個書架。"
"再弄兩盆綠植。"
我們倆在兩邊同時滿足地輕嘆一聲。
正在此時"砰"得一下,像有什麼翻倒在地,我這裏聽都不小的動靜:
"怎麼啦,怎麼啦?"
他隔了兩秒:"樓道里的。"
"哦,沒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說:"回見。"
我化個了淡妝,然後我把櫥門打開,發現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給齊享看過,有的還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櫥前糾結了很長時間,曾小白問:"庄凝你蹲那兒幹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說:"我鬱悶呢。"
"怎麼啦?"
"沒衣服穿。"
"哈。"她笑了:"誰讓你幾個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書,上課,要吃飯,睡覺,我還要談戀愛,媽媽的。"
"你跟誰發脾氣呢?"
我說:"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會嫌棄你的。而且,"她趴在床欄跟前,看着我:"你什麼時候這麼小女人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從放下電話,一直折騰到現在。"她看看手機:"一個半小時,你中午一般不午睡的嗎?"
"來不及了。"我嘆口氣:"哪有人兩點鐘開始睡的。"
"我啊。"她重新仰躺下來,默了一會兒,說:"庄凝,你還記得那次么?"
"嗯?"
"零一年,我們一個寢室人仰馬翻,為你赴約打扮。"她輕描淡寫地說,抬了抬上身,似乎試圖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時間真快,我他媽都要畢業了啊。"
我去自習前喝了一大杯濃咖啡,坐教室里堅持做完了一份英語模擬題,齊享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倒下了,胳膊下面墊着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來,我惺忪地收拾東西,跟着他走出去,這會兒已是黃昏,沿着樓梯往下走,我抬頭看看遠方,不見光,灰雲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線堆過去。
我這邊還在望呆,突然腦袋裏嗡的一響,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齊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這一下摔得會非常慘烈。
他聲音很緊:"怎麼了?"
"別講話。"我扶着他手臂:"我頭暈。"
齊享打開車門坐進來,遞一盒雪糕給我:"沒事了?"
"就是太累,沒事。"我接過它,另一隻手把遮陽板掰下來,照一照,又轉頭對他瞪瞪:"看我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連簡歷都沒做,什麼工作都沒找,這個再不上點心,真是徹底不想好了。"
他沒有再勸我,只是問:"很有把握?"
"哼哼,基本上,志在必得。"我打開盒蓋舀了一勺:"對了,中午那聲響怎麼回事?"
"隔壁鄰居,老兩口搬些雜物過來,摔了一跤。"
"這麼嚇人?怎麼沒讓子女過來?"
"不在了。"
"......怎麼的?"
"生病吧。"
"哦。"
我和齊享有一個共識,對於他人發生的災厄,能緘默盡量保持緘默,過分的好奇和談論難免有娛樂化的傾向,不厚道。
我就轉了話題:"去了一趟是不是慶幸,你媽沒聽你的意見,堅持要買?"
"有一點。"
"你啊,不要老覺得自己一貫正確。"
他微笑:"我有嗎?"
"還沒有?"我說:"從認識你,你不一直這樣么?"
"你能比我強到哪裏去,小姑娘?"他轉頭看着我,說:"是誰,第一次見面就讓我下不來台?"
"嘿嘿。"我說:"我知道了,就跟偶像劇里演的,你肯定覺得我特別不一樣,就喜歡上我了,是不是?"
"我欠啊?當然挺生氣的。"
"哦?那後來呢?"
"後來。"他頓一頓:"後來多了,你具體指哪一段?"
你看,你要是想聽聽這個人正經講甜言蜜語,講講他是怎麼被你吸引,你哪裏與眾不同之類的,總是要等的傻眼。
我沒有辦法:"小氣。"
他笑一笑,沒搭理我,我歪在副駕駛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直到被車窗外滴滴答答的聲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試地點在市三中,第一門政治結束,中場休息的時候,旁邊永和豆漿里滿滿當當坐的都是考生。
我當然也在其中,要了一份滷肉飯,坐在角落裏戴着耳機。我從不跟別人對答案,考完就當過了,全心全意準備下一門。
我想,有必要結合後來我所了解的,來談一談,我當天中午坐在那兒翻英語的時候,齊享在做什麼。
齊享接過對方遞來的一瓶水,擰開:"謝謝。"
"哪裏,真要謝謝你,小齊。"他對面的老人說:"清早就過來,幫我們這麼大的忙。"
齊享笑笑:"應該的。"
"上次也多虧......"
"趙老師,別再客氣了,成嗎?都是鄰居。"
"好好,不客氣。"
齊享四面看了看:"您不裝修,就直接搬過來?"
"是這麼回事。"趙老師解釋道:"我們這個房子,為我弟弟家孩子準備的,他還在念高中,用得上還早,家裏東西太多,都沒地方下腳,先擺一部分到這裏來。"
"坐,小齊你坐。"他接着招呼齊享:"我簡單收拾,咱們馬上就走。"
"不急,您慢慢來。"齊享為了表示真的不急,隨手拿過最上頭一本舊相冊:"我能看看嗎?"
"都是些老照片,隨便看。"趙老師看他翻到第一頁,黑白照片上,拿着軍艦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兒子。"
他聲音平靜。既然沒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齊享也就沒有表現出同情,點點頭,一頁頁翻過去。
趙老師把雜物裝進整理箱,一面和善地問:"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試。"齊享翻到最後一頁,這是一張約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屆高三(9)班畢業留念。趙老師被簇擁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後兩排,站着十七歲時的我。
通常情況下齊享當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見我,除非他在我家,見過一張一模一樣的。
他笑了起來,真巧。
"庄凝是您的學生?"
"怎麼?你也認識她?"
齊享笑:"是,我認識她。"
"那你最近跟她還有聯繫?"趙老師問道:"她最近沒事吧?心情好些沒有?"
"她以前怎麼了?"
"這個小丫頭,去年,什麼時候?哦,元宵節,情緒不好,心裏有事啊。"趙老師說:"喝了不少酒,多虧在座的一個男學生是她鄰居,把她給送回去了。"
齊享在對方說的時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應該也在回憶,去年元宵節,他在哪裏?**。他大概很快想起節後有一個星期,他打電話給她,她說什麼都不接,再見面,她變得纏綿而乖巧。
"那個男學生,是姓沈么?"
"你也認識他?他現在怎麼樣?"
沈思博怎麼樣,我很快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手機在口袋裏來回震。我拔下耳機,一面對着真題念念有詞,一面伸手把它掏出來。
是個有點眼熟的號碼。
"喂,哪位?"
"是庄凝吧?"
我一時忘了這是誰的聲音,焦慮成這樣,也多少讓他的聲線有變:"哪位啊?"
他頓了一頓:"我,卓和。"
這個人和我不往來久矣,在學校碰上,也就點個頭,從前的熱絡像掉在泥里,撿起來已經不再是那麼一回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這邊還在客套,他卻沒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願:"沈思博剛剛被檢察院帶走了,你知道嗎?"
事情源於一場交通意外。
陵城某開發公司的老總,快出城時和一輛闖紅燈的渣土車相撞,兩邊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有群眾打熱線,晚報記者就去了。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故,兩邊當事人都還沒醒轉,記者採訪了交警和群眾,了解到這兩位一個是酒後駕車的有錢人,另一個是連開一整天,疲勞駕駛的老司機,責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着,回去文章從哪個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規則的重要性,還是拔高一個層次,探討一下效率和公平?
這時那位老總睜開眼,暈了一會兒,猛的一摸口袋,冷汗就下來了,不顧胳膊上還掛着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護士摸摸他額頭:"又燒了,再給一針。"
記者留了個心眼,從鬧哄哄的人堆里擠出去,找到老總二十多歲的小妻子,她正抱着交警交還給她的現場物品,在外面走廊上等。
這位無冕之王是個小年輕,長得挺英俊,脖子上掛個長焦照相機往那一歪,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這個姑娘說上了話。她很快發現他不但跟她一個學校畢業的,甚至他們的家鄉都不過只隔一條河,聊起在外頭的顛沛,兩個人都好生感慨。
但這並不影響小記者在她離開去洗手間時,毫不猶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裝的每一個衣兜,終於從內袋裏,他扯出一個筆記本。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代號,日期,款項。
小記者快速地翻看着,他明白,自己以後終於不用再追那些雞毛蒜皮的社會見聞。他收好它,直起身體,對迎面回來的年輕女人打了聲招呼,然後離開。
在此之前,張副市長一直都咬死自己只收受過禮金,而並非賄賂,這在罪行的認定上非常關鍵,甚至是行政處分或刑事處罰的分界。
這本筆記,打開了僵持的局面。也牽出在第一次審查中逃脫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員。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對此早有預料,否則不能解釋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國事宜,甚至等不及到這一年的春節。
但這並沒能逃離工作組的視線,沈思博啟程當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臨行前輕聲囑咐妻子,無論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着他神色如常地對兒子道,你先去機場,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許有些疑心,也許並沒有,他只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機場登機前一刻,也不見父親的蹤影,卻等來了檢察院的辦案人員,請他和沈伯母,回去協助調查。
他抱歉地對卓和道,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場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卻被獨自留在了機場,等他想到給我打個電話,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人在出租車上了。
"你爸不是紀委的嗎?"卓和說:"庄凝,你能去打聽一下么?"
我心裏非常亂,只能想到一句:"我考試呢,我下午還得考試。"
我下午去考英語了,做得相當快,竟然還檢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擬速度,但等監考員宣佈停筆,把試卷倒扣離開考場時,我站了兩次才起得身來。
剛散場,到處都是人,我找到個花壇坐下來,喝口水,把手機打開,有條短訊來自齊享,我在正門口等你,結束過來。
我這個角度正對校門,老遠的我看見他的車就停在那,但是我累的一動也不想動,彷彿這麼一小段路,都實在是提不起力氣走過去,在手機上打出幾個字,又刪掉。
流動的人群,我們像兩個靜止的島,最後還是齊享過來找到我。
"怎麼坐在這裏?"他問。
我說:"歇一歇,累。"
真的就是累,生理性的,腦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我的手機又響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來看一眼,按了靜音扔回去。
齊享並沒有往我這邊看,卻問道:"為什麼不接?"
我蜷在副駕駛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點氣卓和,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我能怎麼辦?我跟沈思博連朋友都不算了,很長時間都沒怎麼說過話,我現在只想好好過我的日子,當務之急我只想把試考好,和齊享談談戀愛,有空去他家吃個飯,陪他爸打個四十分。
為什麼要拿這種事來擾亂我?
沈家的事與我何干,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說,別說我了,我爸也幫不了他。他們只能自己擔著,他們為什麼不自己擔著?
十分鐘以後我的手機滴滴兩聲,一條短訊靜靜躺在屏幕上:
"思博剛跟我聯繫過,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沒事了,你好好考試吧,祝順利。"
卓和也許知道我並不想接電話,但他並沒有責備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沒有指出它們,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對事態關切不已,為我們的老朋友擔心焦慮。
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厲害了?卓和同學。真是厲害。我連回復你的力量都沒有,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表現的不像個偽善者。
齊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餘心來管一管他的反常,尼桑已經開到團結路和吉祥街交叉口,我家小區在前者盡頭。
我抓緊時間,跟他閑聊:"我今天考得還可以。"
"是嗎。"
"你怎麼不問我呢?"
"你這不是主動說了嗎。"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別把我說的像個小姑娘,行嗎。"他微笑,緩解事態的那種:"也別胡思亂想。"
"那怎麼一路都不說話?"
"你說了,你很累。"
我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哦。"
"回去洗個澡,好好休息,有什麼明天過後再說。"
"你看,你還是有事。"
這時已經進了小區,齊享猛地剎車:"是啊我有事。"
他一手還放在方向盤上,沖我俯過來:"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來。"
我笑,推他:"遠點兒,遠點兒,好好我不問了。"
他也笑,重新發動。路過沈家時我往裏看了看,這幾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進去,卻比暮色還幽深還安靜。
我進屋,發現房間裏沒有開燈。
"媽?媽?"我喊了兩聲,換鞋,一邊伸手去摸開關。
"別開。"我媽這時在角落裏開口,嚇我一跳。
"幹嗎啊您?"
"聲音小點,過來,跟你說個事。"
我就過去了,她坐在沙發上,低聲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聳聳肩,她也就沒有多問,繼續用氣聲道:"你沈伯母剛才找來了。"
"......來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找你爸說情啊,不要說你爸沒這個權利,就是有,他能這麼......嗎?"
說完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我問:
"那我們就,這麼躲着?"
我媽嘆口氣:"不然呢?這麼多年的鄰居,當面怎麼說?"
"可這也不是......"
我話剛講到一半,我家的大門就被敲響了,"砰砰",接着門鈴也被一聲聲按響,尖利如警報,一時非常熱鬧。
而我和我媽偎在沙發的兩頭,偎在濃重的陰影里默默無聲,像電視裏被人追的走投無路的兩個苦主。
門外有人說話,細細聽,是沈思博耐心的勸:"媽,庄伯伯他們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們再商量,好嗎?"
"我明明看見小凝回來了。你打,你打她的電話看--快點打呀!"沈伯母的嗓音高起來,我媽慌張地對我使個眼色,我像美式橄欖球員一樣迅猛地撲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機,在它響起之前摁了靜音。
四面不見光,我趴在那裏,屏幕上是熟悉的號碼,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個人,一面無聲的殘喘,卻拿眼光看着你。
它終於停止,歸於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會兒,才在兒子的規勸下走掉。
我媽整個人都往後靠到沙發背上,這時坐直了,對我說:"打給小齊,讓他接你回學校,你一晚上都這樣,明天還考不考試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來,我是沒有辦法了。"
我撥給齊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狐疑地問:"你聲音怎麼了?"
"沒事。"我咳了一下:"來接我好不好?"
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好,你等我。"
我去房間收拾明天要用的書和資料,完了出來塞一部分進包里:"媽,我爸什麼時候回來?"
"誰知道。"
"沈伯伯會怎麼樣?"
"誰知道。"她頓了一頓:"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麼都別答應。"
"我曉得。"我說:"走了。"
也就是我開門,才走出去兩步的當兒,有人叫一聲:"小凝!"
我真想裝作沒聽見,但身後人並沒給我這個機會,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書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並不在旁邊,我轉過身時被她嚇到,她憔悴的像被掛起來風乾了一趟,眼圈漚得通紅。
"沈,沈伯......"
"小凝。"她像個傳教的狂熱分子,湊過來,又急切又有點祟祟的影子:"能幫阿姨個忙嗎?跟你爸說說,啊?"
我媽已經從屋裏出來:"沈家媽媽,孩子什麼都不懂,別為難孩子,我們去屋裏說,好嗎?"
但是沈伯母,她就像好容易逮着獵物的餓獸,她只盯着我:
"你沈伯伯那麼疼你,對不對?你小時候,騎自行車老也學不會,還是他教你的呢,哦還有你更小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家裏沒人,還是他抱你去的醫院,是不是?你哇哇哇哭得可傷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書跟你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還記得吧?"
我怎麼能忘掉呢,腦袋上纏着繃帶和沈思博看一本畫書,我曾經以為這樣的畫面,沒有東西可以敵得過。
"我爸還沒回來,我,我還有事......"
"小凝別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個壞掉的復讀機,哀聲道:"跟你爸爸說說,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幾乎懇求:"對不起我還有事,我還有事呢。"
"媽!"沈思博從遠處衝過來,介入我和他媽媽之間:"您怎麼又?--您先放開她。"
"不,思博,你也幫媽說啊,小凝她以前那麼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的,你以前告訴過媽的,是不是?"
"媽,媽您不要這樣。"沈思博去掰他母親的手:"庄凝,你先走吧。"
"......"
這個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這麼緊張幹什麼?"他含笑的聲音,我指尖的麻癢。
"快走吧。"他此刻看着我說:"算我求你。"
我媽把我拽到沈伯母夠不着的地方,輕聲道:"小齊來了,你快點跟他走。"
我看過去,齊享正反手帶上車門,向我走來,又鎮靜又整齊,彷彿所有慌亂和顛倒,都能一瞬間在他那裏得到校正。
這個青年走近,摟了一下我的肩膀,對這一圈人笑笑。接着他看見地上的書,他把它們一本本拾起來,拍拍塵土塞回我手裏,然後對我媽道:"庄伯母,沒事的話,我先帶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媽轉頭對沈家母子道:"進屋坐坐吧。"
這一場鬧劇來得突然,也十分緊湊,前後不過三四分鐘,散場的及時,我們兩家都倖免於被圍觀。
這是惟一值得慶幸的事。
其餘的呢?其餘的當然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他人之所以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麼樣也好,總不會為他的痛苦耽擱太久,甚至不會影響你少吃一頓飯。
沈思博現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這一點。
而且我覺得有必要向齊享解釋:"剛才你都聽見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點問題,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沒有辦法。"我說:"我們兩家關係一直很好。"
"嗯。"
"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沒?他們......"
"老實說我並不關心他們。"齊享接過我的話頭:"我只希望他們不要影響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試?"我向他保證:"不會的,怎麼會,我知道輕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看我:"考完試要做什麼,想好了沒有?"
"好好睡一覺。"我說:"對了,我要去逛街,我要買衣服。"
"兩個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還是先吃飯吧。"
之後齊享送我回學校,寢室沒別人,我沖了個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時間大概不超過三個小時,很快就開始做夢,不是那種清楚,線索分明,你能具體說得上來在害怕什麼的噩夢,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團黑膠質,缺乏最基本的邏輯和解釋,但是它的恐怖一點也不含糊,我掙扎着醒過來之前,有人在耳邊輕輕用氣聲道,這是你的報應。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頭疼不已,手腳麻痹,整個人如同變成一團海綿,正被不斷拉扯,全身皮膚像嚴重燒傷,爬下床我沒有把自己摔死真是個奇迹,剛衝到衛生間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臉池邊緣,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裏又恐懼又憤怒,只是後者完全被前者所壓倒--別這麼懲罰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說對不起么?好啊,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是他們先對不起我的對不對?--好吧沒什麼,我什麼都不辯解,我那件事是錯了,我不辯解,只要別這麼懲罰我。
如果你從沒有在半夜打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難受得要死,此時這空間裏只有你獨自一人,黑暗和寂靜沉甸甸地壓在你背上,你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麼軟弱成這樣。
我緩過來一點,去找了一片胃藥來吃,然後重新爬到床上,睜着眼睛一直到凌晨。
八點半的考試,齊享大約會提前一個小時來接我。但我六點稍過就起來了,實在睡不着。
迎面而來微微的曙色給了我勇氣,我為昨天半夜對怪力亂神的妥協而羞愧不已,我錯了?哼,我哪裏錯了。不就是腸胃炎嗎,我放了一整瓶胃藥到包里。
雖然現在頭很疼,但我對自己幾乎整夜沒有闔眼並沒有太大的擔憂,念過中國大學的人都知道,考試前通宵幾乎是常態,一上考場就精神了。怎麼也得把今天扛過去。
於是齊享看到我的時候,我除了眼底有點發黑,大概並沒有太大異常。
他送我到三中門口,離開考還有四十分鐘,校門鎖着,寒風裏黑壓壓站着大批考生,我對齊享說,你先回去,再休息會吧,不用陪我,這門就快開了。
他說,那你好好考試,別緊張。我下午過來接你。
我說好的。
他離開以後,我靠在牆上休息,有人在我旁邊念念有詞,一邊扒開膠袋,菜包子濃濃的餡味兒飄過來。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捂着嘴蹲到了地上。
周圍人都看過來,那個吃包子的嚇了一跳,輕輕拍我:"同學,同學,沒事吧?"
我胃裏強烈的燒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額頭,拿出餐巾紙把手擦乾淨,再掏出葯吞了一片。不管怎麼樣我也得扛下去,我還不信了。
上午的考試我是寫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最後整個趴到了桌上。
"同學。"監考老師推我:"怎麼了?不舒服?"
"哦沒有。"我咬着牙說:"沒事。"
她就走開來,轉了一圈回來我又趴下了,這是個女老師,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而是招手請另一位過來。他們商量了幾句,那一位年長的對我說:"這位同學,無論這場考試對你有多重要,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你這個情況寫到鈴響也最多只能有一半,是不是?還是趕緊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嗎,在他說這句話之前,我心裏還有指望,也許歇歇就好,就能做完這張考卷,結果有人過來說,不行了,就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三中過了馬路就有一家大醫院,醫生把我的胃藥拿在手裏:"你吃得這個?"
"嗯。"
"你們這些人吧,怎麼瞎給自己診斷呢,普通胃炎會發燒嗎?會肌肉酸痛嗎?你這是典型的腸胃型感冒,知道嗎?瞎吃藥,延誤了怎麼辦?"
我點頭。
"沒什麼大礙,回去以後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面一定要放鬆,另外按時服藥,很快就能好。"
"我總是依賴於陌生人的仁慈。"《慾望號街車》裏,費雯麗如是說。
等我後來能把這件事看成一個挫折而不是災難,我總能想到這句台詞,想到那個女孩,遞給我的一杯熱水。
你知道人執著很久的願望一旦落空,難免會產生一些自棄,我出了考場時,一動都不想動,心想就這麼吧,我還不信能就這麼掛了,掛了也好。
是這個值班的小女老師,自告奮勇的陪我過馬路去醫院,排隊,以及從休息室倒水給我服藥。我甚至一直到她走開,都沒來及顧上知道她姓什麼。惟因這樣的狹路相逢與不可追,她的熱情及好意,一直讓我在後來的日子裏更覺珍貴和感激,可當時我是那麼沮喪不已,心煩意亂,我很怕別人來同情。
"沒關係的,明年還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着我把醫生開的藿香正氣膠囊吞下去,果然這麼說。
我點點頭,巴不得一個人待着。
陌生人的關切我已經吃不消,我想,那麼我爸媽呢,齊享呢,他們肯定要擔心,焦慮,失望,我受不了這個。
小老師過一會離開了,我獨自在那裏坐了幾個小時,看電視上滾動播放的新聞,漸漸歪到一邊,睡了過去。這裏有中央空調,也沒有人來打擾,我竟然睡出了幾分安穩,醒過來的時候外頭正是光線青黃不接的時刻,大玻璃窗外日頭下去了,燈火還未明。保潔人員在不遠處拖地,沾水的拖把滑過瓷磚,有輕微的吱吱聲。
我頭還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點,胃也沒有那麼難受了。壁上的掛鐘指向四點五十。
我敲了敲車窗,齊享在駕駛座上轉頭看見我,他微微有些吃驚,探身幫我打開車門:"沒看你出來,從哪邊過來的?"
"就學校啊,你沒注意到吧,這麼多人。"
他肯定是覺得困惑,但沒有追尋,聊了幾句看我情緒不高,大概也有點明白了:"沒發揮好?"
我隔了一會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寢室嗎?"
"累也不能現在就去睡,帶你去吃飯。"
"不想。"
"別這麼任性。"齊享看看我:"不就是一場考試嗎,沒關係,只要你考了,多少都不會有人怪你。聽話,去吃點東西。"
我更加難受:"你讓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着的時候,對不對?"
他沒有作聲。
我想,齊享是懂得的,獨處並不非分。但我沒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創,卻要求"自己待一待",我會怎麼樣,我肯定會覺得不被需要,傷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齊享不時看我一眼,我眼睛沒有完全闔上,在微光中也在靜靜注視他的側臉。
我是不是愛他?為什麼我不能跟他分擔?那我愛我的爸媽嗎?顯然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們分擔。不是別的,實在是沒有必要。
等我好一點就去做簡歷,趕緊去求職,這樣到成績下來說不定我已經找到,到時候我可以告訴他們,差幾分,但沒關係我找到工作了,也滿意,考上了我還不定願意去念呢。
就變成我安慰他們了,誰都不用替我太操心。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釋然了一些。
在宿舍樓下,齊享把紙袋遞給我,裏面是我們路過西點屋時他停車買的蛋糕,然後幫我解開安全帶,他收回手臂時我抓住他袖口: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說:"好的,有事打我電話。"
這個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來,竟然隱隱聽見雷聲。
我躺在棉被裏,睡意全無,我很憤怒,你罰我罰的還不夠么?那麼,好啊,來啊。
等雷聲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還是想好好活着,我想做了壞事不受罰,是的,誰不想呢。閃電越來越亮,我把棉被裹緊。
過了年我開始找工作,不是很順利,大型招聘和公務員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業系統的又沒開始,市面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單位,或者對工作經驗要求很高。我投了幾家,總有一方不滿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氣是這樣的,除夕剛過它會哄你暖幾天,等你興興頭頭以為春天真來了,一覺醒來它就給你冷回解放前。這一番倒春寒就漫長了,藕斷絲連欲語還休地差不多磨嘰到清明,感覺簡直無邊無際。
齊享看我老是不大高興,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邊有為期兩周的公務。天氣預報上南方正是二十幾度的艷陽天,我很有點動心,告訴我媽,我媽問:"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學在那,我跟他同學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誰玩?"
"我自己玩唄,我都這麼大人了。"
"學校那呢?"
"停課了。"
我媽想了想:"我才懶得管你。"問了那麼多,她還好意思這麼說。隔了一會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記得把防晒霜帶上,那邊紫外線厲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來越啰嗦。"
"說什麼?"
"沒有,沒有。"
"還有啊,你成績也快下來了,你在那邊查,還是我們幫你查?"
我心裏咯噔一下,歡快立刻折了許多:"我自己查吧,你們別操心了。"
我打電話給齊享,他過了一會才接,我說:"喂,我媽同意了。"
他笑:"哦,那替我謝謝她。"
"咦,喝酒了你?"
"聽出來了?"
"嗯。"
他裝作很懊惱:"我都盡量扮清醒了,你配合一點。"
"哼,幹嗎喝酒啊。"
"應酬。"
"很重要?"
"當然。"他轉了話題:"你現在在做什麼?"
"回寢室啊,收拾東西。"
蘇瑪和曾小白不知在商量點什麼,我推門進去她們就不再說了。
"講我壞話呢?"我笑嘻嘻地問,開櫥門。
"就講了,怎麼著吧。"曾小白也笑,翹起一雙長腿:"這是幹嘛?你現在就要搬走了?"
"沒有,和齊享出去玩。"
"喲呵,去哪啊?"
"我幹嗎跟你彙報?你們兩個說的那麼開心,又不帶我。"
蘇瑪說:"哦,我們剛在說,畢業之前全寢室一起出去聚個餐。"
"聚啊,今晚就去好了。"
她們兩個都不搭腔,我有點明白過來。
把一件長袖襯衣塞進包里,我轉頭問:
"她回來了?"
謝端被分到了新生宿舍,我們在走廊上經過,看到迎面而來大一的小女孩子們,覺得自己就像十足的老油條。
來之前不是一點猶豫沒有的,她沒跟我們任何一個聯繫,還是蘇瑪湊巧才碰上了,她想不想見我們?
還有,我想不想見她?
我還怨恨她,或者怕她更多一點?女人之間的情誼,不見得比不上愛情微妙。
"端端。""端端。"在門口,曾小白和蘇瑪同時叫一聲。
謝端正趴在桌上看書,聞聲轉頭往這邊望。她頭髮剪短了,幾乎跟我的一樣長,面孔還是那樣白皙乾淨,她看見我們時的神色那麼訝然,我一時甚至猜想她不會是,失憶了?
但她卻很快起身,跑過來,又哭又笑地擁抱了我們每一個人。
以前那些咬牙切齒,空剩一個表情,我都已經想不起來那背後是如何激烈的感情。我們四個像幾年前那樣圍坐在小飯店裏,我看到她樣子很安寧,竟然也覺得很開心。
"你也不跟我們聯繫。"蘇瑪對謝端說。
謝端笑了笑,如果說有變,她比以往更加溫和更加寡言。
她預備推遲半年,到秋天畢業。李老師已經幫她聯繫好在溧城的工作,如果順利的話,她直接回去就可以上班。
"多好啊。"我說:"我還沒找着呢。"
"你考研嘛。"蘇瑪是我們寢室最舒服的一個,直接保研,我原本也有這個機會,被我的盲目自信給放掉了。
"考得還好吧?"謝端問我:"你肯定沒問題。"
我說:"哎我們不講這些事。"
"庄凝她幸福的都要傻啦,後天還要跟着齊哥哥出去玩呢。"曾小白拿筷子指指點點:"你們是不是等不及畢業就要辦事啦?"
"辦什麼辦事什麼事,吃你的糖醋魚。"
謝端放下筷子:"哦,說到這個,我可能今年年底。"
我們都不解地看着她,她微微笑,說完:"結婚。"
"......"最後是曾小白說了一句:"端端,你變幽默了。"
"是真的,我提前跟你們預約了,要去哦。"她轉臉對我說:"庄凝,你要去哦。"
這一天,章豫兩口子前來機場接機,郝甜甜長得嬌小,可真是個厲害的姑娘,她幫我提行李,然後單手把好大一個旅行包"pia"扔進了出租車後備箱,整個車都抖了一抖。
幾個人里只有我出聲讚歎,她男友和我男友都十分淡定。
"這算什麼。"章豫說,這是個卷頭髮的、白凈斯文的小夥子:"改天讓你看看她工作。"
"郝師姐做什麼的?"
她笑:"你看我像做什麼的?--齊享,你可別提示。"
"......老師?"
"哇。"郝甜甜叫起來:"你女朋友厲害哎,一猜就准。"
我其實是開個玩笑,猜了最不可能的,沒想到。齊享把最後一件行李扔進去,闔上車蓋:"那是,也不看看誰家的。"
郝老師沒有接他的茬:"準確的說,是職業拓展訓練師。"
深C大是國內開發拓展訓練比較早的大學,項目由校心理諮詢中心、社會科學部和體育部聯合開發,郝甜甜執教於社科部,訓練師算兼職。
她目前還住在學校的單身公寓,拓展訓練場就在一牆之隔,五六米高的器械,暮光里看過去像一排高壓線。
"回頭想不想試一試?"我們把東西放下,看我在後窗那往那望,郝甜甜問。
"好啊,有危險嗎?"
"有我在就沒事,不過其他訓練師都不在,我只能做得了你的防護,你們兩位。"她對章豫和齊享說:"只能邊上待着圍觀。"
郝甜甜去更衣室換裝備,章豫在一旁踩一排懸吊的輪胎,歪歪倒倒。我和齊享轉到背摔台那兒,這是個鐵質,一面有階梯的台架,我還高出它大半個腦袋,我說:"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他沖我抬抬下巴:"上去試試。"
"你能接住我么?"
"這不就是培養信任度的嗎,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從階梯爬了上去,正面的確並不覺得多高,但是一轉身,背後空空蕩蕩,那種失重的恐懼感馬上來了,我問了兩遍:
"你準備好了么?"
他的聲音就在稍低一點的地方:"你相信我么?"
我兩股戰戰,深呼吸,下了好幾次決心,直到齊享笑起來:"好了,別勉強。"
我轉過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實在太嚇人了。"
他說:"哦,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來捂住他的嘴巴。
濃稠的夕陽光擠進我們中間,現在我稍微高他一點,這樣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夠居高注視着他,能把兩隻手放在他臉頰,細細撫摩他硬朗的五官。
齊享很配合,神情不動:"好玩嗎?"
"嗯。"
"玩夠能下來了嗎?"
"不能。"我身體前傾,搖搖欲墜地,親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閑着也是閑着,晚上我們一般集體活動,但齊享白天沒有時間,她就陪我到處去玩,深南大道,歡樂谷,世界之窗,或者帶我去吃她心水的小吃,雙皮奶,芒果撈,還有一次領我去喝聞名久遠的涼茶,我的確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也一氣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後回過味來,苦得恨不得拿腦袋去磕櫃枱,舌頭都打了結。
周末我們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這個從小沒見過從而對大海充滿無數YY的人的想像,差不多一樣。
只可惜溫度距離下水游泳還有一截,只能在海灘上轉上一轉,四個人都像小孩子,脫了鞋去趟海水,追逐打鬧,累了躺回沙地上吃燒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買冷飲回來,聽見章豫說:"......就前兩天,她打電話來說要我和甜甜當她的乾爸乾媽。"
他掏出手機遞給齊享:"你要不要看百天時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沒刪。"
我興高采烈地搭腔:"誰啊,誰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他一眼。
齊享接過來,屏幕上一個流口水的小寶寶,眼神很茫然地看着鏡頭。我伏在齊享肩上,我們都笑了起來。
"真可愛,長得很像她。"齊享把手機還給章豫。
章豫一邊塞到褲兜里一邊對我說:"就是一個老同學。"
又玩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我們商量到哪裏吃飯,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頭上。
"下雨了,下雨了。"這裏的雨不像陵城的來得細緻纏綿,從疏到密循序漸進,它不,它在瞬間不可收拾。但等我們撒腿跑到有瓦遮頭,它已經差不多停了。
就這麼大雨臨頭各自飛的片刻間,我們四個跑散了。我問齊享:"你看到他們了沒?"
"沒有,人太多。"他幫我擋着旁邊擠擠挨挨的遊客:"沒事,待會再和他們聯繫。"
"我打給甜甜姐。"
"打什麼打。"他拿過去按掉,我握着手機,他握着我的手。
我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幹嗎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臉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見章豫正在十米開外東張西望。
"哎,章師兄在那邊哎,章--"我正要往那邊擠,齊享嘆口氣,從身後把我一把撈進懷裏。
"喊什麼喊,不許喊。"他抱着我,低聲說:"你就不能讓他們倆個單獨待會兒嗎,你這個小燈泡。"
那個遊戲是怎麼開始的?這個地方,因為不熟悉而有那麼多種可能,你怎麼知道哪裏會突然出現舊日的一條小街,哪裏又別緻地圍攏住一泓流水。轉角處有一家書店?也許。但有沒有可能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廣場?
你和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穩定的、已經存在的東西一時都相形見絀。我漸漸被這種興緻浸透,於是在停下來逗一隻小松獅,而齊享獨自走了一段,駐足於前頭等待時,我看着他身後漫漫的城市,突發扮演他人的興趣。
我幾步追上去越過他,當他要趕上來,我立刻小跑幾步,接着又緩下步伐,轉身,手抄在口袋裏倒退着一邊走,一邊煞有其事地注視他:"先生,你幹什麼跟着我?"
我想此刻齊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種被陌生挾裹而來的顛覆欲,否則平時他不會理會我這樣的幼稚,眼下他神色里一點閃亮的微笑:"這位小姐,地球是圓的,跟和被跟是相對的,也許是你在隔着大半個地球跟着我。"
"剛剛我還看見你身邊有一個女的,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這樣,我對這兒熟啊,你跟着我好了。"
"這樣不大好吧。"他挺一本正經地說:"她也許會不高興。"
"我不......"我無從置辯,這就是微妙之處,你不能替你自己發言:"她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着走,這是一段漫長的上坡,月色柔亮,綠樹在兩旁沙沙作響,我問:
"噯,你喜歡她哪一點?"
他回答:"聰明,又執著。"
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歡呢?"
"太執着。"
"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問題,這樣並不好,不公平,這相當於同時有兩個我,卻只有一個他。於是他反問:"那你呢,談談你的男友。"
"你是想聽我誇獎他嗎?"
"誇獎他,抱怨他,對他提意見,什麼都可以,反正他並不在場。"他這麼說,活像要誘惑人出軌。
"我不上你的當。"
"上我什麼當?"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我本人的醋:"你都不先問問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對面有家7-11便利店,我隨口道:"eleve
。"
Eleve
,她應該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過我扮演的非常爛,到了路口明顯不知道該朝哪兒轉。東張西望了一會,我才帶頭往右邊拐,齊享他實際上也許是認得路的,不過他裝得像個真正的迷途客,不質疑地隨我走過去。
那邊是一家小劇院,觀眾都等在門口,海報上寫着《一隻虎皮貓的愛情意見》。
情節很通俗也很簡單,一隻流浪的貓咪,經歷幾段收養,它是象徵同時又擔當旁白,它輾轉於愛情中的****、機會主義者、癌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機的夫妻。
這是個鋒利又溫暖的故事,這隻貓不能被馴服不能被控制,它要離開誰也擋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經感受它皮毛的柔軟和溫度。
我們進去坐定沒多久,台上女孩抱着貓問她的戀人:"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她一說我就在台下捂住臉,太耳熟了,愛情里的大俗套,哪個都跑不掉。齊享看看我,我對他羞愧的笑笑,他莞爾,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回答:
"屬於它的時間是邊界模糊的土壤,並沒有一塊界碑分明,確定我對你的愛情,在這一線從無到有。
它無非是某一時刻砰然心動,某一時刻情根深種,某些時刻輾轉反側,某些時刻靜海深流。
只是它一經存在就寸土不讓,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時刻,所有的時刻,對你念念不忘。"
女聲的吟唱開始切入,接着是男聲,不斷重複,疊加,強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私語,反成了背景,這一幕即將結束。觀眾們都開始放鬆,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轉頭又成了eleve
:"我男朋友,他就從來不肯好好答這個問題。"
齊享笑了笑:"我們每次見面都不大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給得罪了。"
我反應過來:"呃?"
燈光淡淡地投射在他側臉,他似乎真的在跟狹路相逢的一個陌路人傾談:"我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氣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機會想賠償吧,卻差一點誤傷到她--就那麼撲過來,她倒沒什麼,我零下幾度被嚇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決定以後離這女孩遠一點";
"後來隔了大半年再見到,我竟然一秒都沒耽擱,就把她認了出來,在學校的辯論比賽上,她當著全院師生,駁的對手啞口無言,漂亮,敏銳又不可一世。"他終於肯轉頭看我:"我想我沒有別的選擇。"
台上小情侶纏綿成一個剪影,光線逐漸黯淡,工作人員開始來來回回置換道具。
燈光又亮,換了佈景,虎皮貓在戀人腳邊梭巡,已經不在懷裏。我看了兩分鐘,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我們走吧,走吧。"
"現在?"
"嗯,我不想看到這個故事有不好的收場。"
從小劇場出來,時間已經不早,我準備打車回深C大。
"你剛說你叫什麼來着?"
"eleve
。"
"對,eleve
。"他抬一抬我們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讓你男朋友知道。"
"當然,你也不要告訴你的,女友。"到這裏我已經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車緩緩停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攏的更緊一點,低頭問:"願意跟我回去?"
他沒有稱謂,是在問我,還是在問eleve
?
庄凝老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
但eleve
不是,eleve
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齊享撥開我的頭髮:"在這個地方,會不會覺得委屈?"
他是在問我,他從那個遊戲裏脫身了。
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也不是沒有機會的,雖然有各種障礙,比如長輩一牆之隔,比如在車裏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這些不是大問題。但我總認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鬆的環境,有舒服鬆軟的床。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矯情,他還牢牢記着。
"不要問我。"我說。
反正我的"不拒絕"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
的,是eleve
想要這個男人。我當"她"比較放鬆,"她"是個經驗豐富的女子,什麼都不用害怕。
齊享看出來了,他俯下身,輕聲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請暫時離開。"
我閉着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發,他把我的肩帶推到胳膊上,然後親吻我鎖骨到耳垂那一塊,沒一會我就開始氣喘吁吁地推他。
"你也喜歡這樣?"齊享的氣息也已經不穩:"我以為只有庄凝喜歡。"
他是這麼了解我的身體,他依此把我一點點剝離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齊享微笑起來,他下床,關掉房間所有的燈。
我不甘心:"我還是她,這不都一樣嗎?"
他走回來吻我:"怎麼能一樣。"
齊享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帶扣上時,一陣鈴聲敲打了進來。我們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撈過來看了一眼,坐起身。
"這個電話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呼吸,摁了通話鍵,聲音很穩:"你好,是,我是齊享。"
我摟着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後背上,他一邊講話,左手的手掌輕輕摩挲着我小臂的肌膚:"我現在在外地出差......你說,沒有關係......不太好是嗎?還有沒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約十秒房間裏一片靜默,接着他說:"好的,我知道了......哪裏,還是要多謝你......是的來日方長......再聯繫。"
他把手機扔到床頭,掏出煙盒來咬出一支。
我還沒有意識到事情跟我有關:"怎麼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後,把我的手臂從他身體上拿開。他只穿一條長褲,赤着腳踩過地毯,推開落地窗。
"齊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麼事?"
屋裏沒有燈光,但外面是那麼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釋過的墨水,我們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線筆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時的樣子,他一般不會把它帶回來給我看。
而我在聽到他的問題以後,想來,神色也舒展不到哪裏去。
"庄凝,你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沒有參加第二天的考試?"
"......"
我沒有回答,是因為一方面我驚訝他得知這件事,另一方面我理虧是理虧一些,但仍然覺得他反應有些過激,我爸這麼責備還有道理,而他,他難道不該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選擇?我有這個解釋的必要嗎?
但是他在等着,我想,算了,他總之是關心我:"我當時有點不舒服,然後就不想考了,哈,沒事,我還能找不到工作嗎,是不是?"
我輕快的態度一點都沒有安撫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樣放棄了?你知道你英語和政治考了多少嗎?加起來超過一百七,第二天專業課只要發揮正常,基本沒有問題,結果你就那樣放棄了?因為那麼一點小事?"
我心裏一陣刺痛:"你為什麼激動?我自己還沒有激動......又不是你的考試,你幹嘛看的那麼重要?"
"因為我見過你複習多麼刻苦,庄凝,你多麼孤注一擲的考這場試,我看的重要,是因為我知道它對你有多重要。"
我跟齊享在一起,最初老是摩擦,中間也吵過架,平時相處也起過爭執,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他即使偶爾發起火來也能很快自控,我幾乎一點不具備應付他怒火的經驗:"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說的對嗎?"
頭一次,聽到他講出這三個字。我啪站起來:"你在說什麼?"
"我有的時候,的確拿你沒有辦法,明明覺得我們都在向前走了,回頭一看你還在原地站着,那個人就真的那麼值得你留戀?有個問題我從來不問,覺得非常丟臉,但是庄凝,我,齊享,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前,我簡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兩口,想把手頭能抓到的東西統統丟到他頭上,讓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話音一落,我卻哭了起來,他問,他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氣都倒不順。
如果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只是傷心、生氣,自知還能夠解釋,甚至還指望齊享像平時那樣來哄一哄我,待會兒我就會曉得,這只是個開始。
他真的走近,遞給我擰過的濕毛巾:"把臉擦一擦。"
我接了過來擦擦臉,心裏好受一些,我甚至有個痴念頭,待會兒說明白了,他會怎麼愧疚呢,我決定提前原諒他,抽抽鼻子,主動去拉他的手。
他卻輕輕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回床沿,他也在我對面坐下--或者說靠更適合一些,靠在圈椅的扶手上。他有幾秒鐘醞釀的過程,然後再開口:"我有別的事想要知道。去年,我在**的那段時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他並不回答。
我這才發現我還可笑地攥着他的手指,鬆開,心裏一片冰涼。齊享看着我,他語氣竟然算得上心平氣和:"我厭倦了一直去想這件事,你說吧庄凝,只要你說,我都接受。"
這世上需求和供給的不平衡真是處處存在,自有人亟待辯解對方早一溜多遠我不聽我不聽,也有像我這樣,真要被索取一個解釋時,語言一貧如洗。
戲劇衝突到頂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該怎麼辦呢?
扯個謊,就扯個謊吧庄凝,說你生了一場病,被車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驅使下,編個謊話有什麼難的,甚至我都想好該怎麼開頭了--那一天學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開口,"我不要說。"我被自己給弄得絕望了:"我沒什麼可說的。"
這不是頑抗也不是無賴,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能讓自己比較不無恥一點,是明明做錯了事還要說謊呢,還是講了實話以後,再求他原諒我原諒我?
一年半以前,或許一年以前,我也許還可以坦承之後說,事情就是這樣,我要是你,也不能跟我自己在一起了,你要離開就離開吧。
但是現在呢。
我如果還是那時候的庄凝,剛才就不會為他那句話哭那麼厲害。可是我就算有可能,把那麼一點一點,心思纏綿的改變講給他聽,那個可能性也不會出現在這種關頭。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站起身,在他拉開房門之前終於能出了聲:"你去哪?"
聽起來他是笑了笑:"你還在乎這個嗎?"
他出去后沒多長時間,天又下起雨來,這一次不但勢若傾盆,而且陣線綿長。
我打他的手機,一連好幾遍都無人接聽,我下樓去前台要了兩把傘,在四周找了半個小時,最後轉到酒店的後門,也不見他的身影。
從這邊上去是安全通道,我把雨傘收起來靠在一邊,坐到階梯上,額發和肩膀都淋得透濕,牛仔褲從腳踝到膝蓋緊緊黏在皮膚上,我非常無力,眼淚卻一點都流不出來。
回房間我從包里翻出我媽之前塞進去的感冒藥,吃了一片,然後去衛生間把濕衣服先晾起來,放水洗澡。我一邊使勁刷浴缸,一邊想,他不會一直不回來吧,我們不會就這麼結束了?
我有一半是被凍醒的,浴缸里的水溫估計已經不到三十度,我站起來全身哆嗦,又拿熱水徹底沖了一遍。外頭雨小了,但齊享還沒有回來,我昏昏沉沉地爬上床,伸手去摸手機,還沒有碰到就迷糊了過去。
從他離開到我躺在床上陷入昏睡,大約是從十點半到凌晨一點這一段。接下來我們不妨以齊享的角度來說一說這兩個多小時,所發生的事。
他並沒有走遠,他過後告訴我,但是我的思路不對,如果我坐電梯上二十樓,會在酒店的觀景茶座找到他,雖然他當時,既沒有心情觀景也沒有心情喝茶。服務生引他到吸煙區,但他一支煙從頭到尾,並沒有點燃。
那一小段他的心理活動,具體我是講不上來的,只能用關鍵詞來概括,失望,和憤怒,他後來對此只簡略地說了一說,不願多提,最起碼沒有提到他的傷感和嚴重受損的自尊心,我問他他就當沒聽到。
齊享回房間是十二點左右,他看了手機,好幾個未接來電。一進門他發現裏頭靜悄悄的,光線昏暗,我放在床上的外套不見了。
當然,它彼時在一牆之隔的衛生間裏,連同它的主人,後者正躺在一缸熱水中,又累又剛吃了葯。
其實還有很多痕迹可尋,比如我的包明明還在,但是,從齊享進房間,靜謐迎面而來的那一瞬,他在心理上,就已經先入為主,那個壞脾氣任性的女孩,不知負氣跑哪兒去了。
你這麼倔,他說,這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
齊享站在那裏給我回電話,結果手機在包里悶頭悶腦地開始響。他下樓之前,甚至還推開洗手間的門匆匆一瞥,如果當時門扇再展開哪怕十五度,他就可以看見我掛在那裏的牛仔褲。
他去前台詢問,果然,前台接待對我很有印象,那位小姐,她剛在這裏要了傘,出去到現在還沒見回來。
齊享坐在大廳又等了片刻,這麼一截時間裏,他逐漸焦躁起來,雨勢漸漸小了,而樓上浴缸里的水正慢慢變涼,我已在睡夢的邊緣。
他重又上樓,室內紋絲未變,他只能撥給郝甜甜,這個姑娘一開始含着睡意正濃的鈍然,咬字都不太清楚,啊?你說小庄啊,沒有,她不說不回了嘛,我就留在章豫這兒,怎麼回事?你們吵架了?她聲音漸漸利落起來,哎呀,這怎麼辦,要我幫忙不?
假如焦灼方才只是一隻爪子,在郝甜甜說沒有的那一瞬間,立時變成了一排尖牙,齊享說他幾乎不記得回答了對方什麼,闔上手機人已經疾步到了走廊,反手撞上房門。
"砰"的一聲。從時間算起來,我是被這一聲給徹底驚醒的。
我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夢一直沒斷,這個雨夜真是遼闊,我好像小半生都過去了,還在它的裏面。
有那麼一會兒,雨好像下到了屋裏,我嗅了嗅,它涼淡的味道就在咫尺間。
我翻了個身。我這時候已經醒的差不多了,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但心卻跳得一下比一下快,直到床的另一半陷下去,來人從身後整個把我抱在懷裏,雨水清澈的氣息就像是從天而降,真是一場好雨。
"回來了?"我非常輕非常輕地問,倒不是別的,藥效還沒完全過去。
"嗯。"他的身體,被淋濕的部分微涼,其他都非常燙。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臉,被他握住,動彈不得,他說:"你剛剛去了哪裏?"
"哪兒也沒去啊,找了你一趟,這不沒找到嗎。"
他沒有接話,從後面輕咬我的耳朵和脖頸,手上也用了力氣,我從不知道自己如此柔軟,隔着T恤的一層棉布,反覆被包抄,被捻動,再等他騰出手放在我裸露的腰上,連我都感覺到自己身體輕微的一陣抖。
齊享支起身,我就着他平躺了下來,像個聽話的小丫頭,抬一抬上身,再舉起胳膊,T恤在腕部一糾纏,立刻就不知所蹤,他扣住我的雙手,解開襯衣一個個紐扣,一邊他低頭,沿着我下巴到右耳後那一條斜線吻上去。
現在我手掌下是齊享年輕的堅硬的肌肉,這是他的脊背,這是他的手臂,這是他的胸膛和小腹,他握着我的手,越過他身體的其餘部位。
接着他分開我,撫摸我,揉捻並且剝開我,最後他嘗試着進入。
除了他猛然到底的那一瞬,我痛得幾近失聰,其他時候都還可以忍受。我掐着他小臂,艱難地調整呼吸,盡量不去牽動體內新添的傷口。而對於齊享,這個傷口正接納他一邊又推擠着他,他俯下身來親吻我,忽然間伸手一扯,被單漫過頭頂,黑暗鋪天蓋地,我在不見光的四面里被圍困,被碾壓,被廝磨,被一次一次劈開,慌不擇路卻避無可避。
我一時竟然困惑,是不是這個人?他是誰?我叫他的名字,卻得不到回答,從輕聲試探到一迭聲嘶喊,我開始使勁推他,再得不到回應我估計就要崩潰了,他這才把遮擋物掀開。月光和清涼的空氣裏面,雙方都喘息急促,我臉上滿是冷掉的淚水。
我又得以看清楚他的臉,每一根線條都是我熟悉的,卻又彷彿被人偷換靈魂,平時他的眼睛不像這麼黑,嘴唇沒有這麼紅,想來我此刻也是非常鮮艷,只是自己看不見。齊享看着我,律動輕緩下來,他低下頭,我的眼淚蹭在他面頰上。
天還沒有亮,剛下過雨的天空呈現一種暗紅色,我們兩個剛才有一陣短暫的睡眠,我先醒來,一動齊享就跟着醒了。
"你要什麼?"他問我。
"去洗手間。"
他放開我,我扶着他的手臂起來,坐了好一會兒才下床過去,回來以後我們各自檢閱了一下在對方身上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最嚇人的是他小臂上被我掐出的,紫紅紫紅的幾彎小月亮。
我說:"不痛啊?"
"當時沒感覺。"齊享抱我坐到他腿上:"你呢?"
"還好。"
他樣子挺壞的:"那把我掐成這樣。"
"肯定是疼啊,不然換你試試。"我辯解:"不過我從小就扛疼。"
"這我怎麼試?"他失笑:"不過要是能讓你覺得公平點兒的話--我也疼,你緊得......"
我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去去去,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那討論點什麼,你說。"
"你剛才找不到我的時候,是不是特別著急?"
"你能不能問個有建設性的?"齊享回答,態度頗為不合作。他之前簡略告訴了我過程,他下樓把號碼留給前台,囑咐看到我就打電話告知,然後他出門打車直奔深C大,不見人影又去了火車站,但當晚並沒有到陵城的車次,他甚至回到我們看話劇的那個小劇院。但他並沒有提到擔心或是焦灼這些話,他描述的非常客觀。
"但是我之前找不到你,我很着急的啊,這有沒有建設性?"我說:"齊享,我沒有考試,是真的身體不舒服,這個很多人都可以作證。至於,至於去年元宵節......"
"去年元宵節。"齊享接過我的話:"我正在**,那時候非典爆發,連我在內好幾個同事被隔離,有人被送去醫院再也沒回來,每天都看見彼此恐懼的表情,人在什麼時候最覺得現有的一切值得珍惜?也就那個時候了吧。"
我想,他什麼意思?
"現有的一切,包括你。"他說:"小凝,這一年過來,我們一直很愉快,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已經不是......"
齊享摟着我躺下來:"你是想說,你不是一年前的庄凝了?"
我抬頭:"......你怎麼知道?"
他笑,把我的腦袋攮到他肩膀上,我在他鎖骨上咬了一口。
他再次進入我,是天色露了微光的時刻,這一場激烈而漫長過後,我們在地毯上睡得很不像樣。接着是午飯前的那一次短兵相接,幾乎耗盡了我的氣力,我趴在沒頭沒尾的被褥里,齊享從後面親吻我的背:"想吃什麼?"
"不想吃,想睡覺。"
他抄起我的腰把我拖起來。我們磨磨唧唧地一直出了電梯,在大堂迎面遇上了齊享的同事,他們停下說話,我慢慢往前走着等他。
齊享出來時,我正坐在一旁的花壇邊沿上發短訊,這是切割成正立方的大理石,有一面緊挨台階。他在階梯盡頭伸手給我,我剛碰到就變了主意,收回去,笑:"你看,這有一米五高嗎?"
"別胡鬧啊。"
"我就欺負這兒沒人認識我。"我站立起來,背轉過身:"齊享,你準備好接住我沒有?"
一年以後。
"你真跳下去了?他接住了?"曾小白在鏡子前轉個身:"腰是不是有點大?"
"是啊。"我回答:"我說我們,不是你的腰。"
"你們動作可真夠快的。"蘇瑪在旁邊說:"連酒都沒擺。"
"領證純屬是臨時一興頭。"我說:"擺酒就算了,我們倆都懶的要命,又忙。"
"老人沒有反對?"
"反對了,扛着唄,扛到幾時算幾時。"
"庄凝,你老實說。"曾小白戴着手套來摸我的肚子:"你是不是?嗯?"
"亂摸什麼,瞎操心。"
"還不好意思呢。"曾小白大大咧咧的笑起來:"咱們,是不?一個寢室四年多,你啥我沒見過?"
"我不好意思?"我說:"我都已婚婦女了,你跟我來這套。"
剛接到謝端邀請電話時我一口答應了她做伴娘的請求,然後我給曾小白和蘇瑪打過去,我們三個商量了一下具體事宜:時間,交通工具,到哪兒訂禮服,等等。
正興奮着呢,齊享給我發了條短訊,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飯吧,乖。
啪哧一聲,我心裏的小火苗熄了半截。我這才想起來,媽的,我自己也嫁人了啊,還給誰當伴娘啊我。
如今我坐在那看她們兩個試美美的伴娘裝,有粉色的小裙子,同色的手套還有小坎肩,我真是氣憤,起身給齊享撥了個電話,我說:"你在幹嗎呢?"
"給你聽聽。"他把手機拿離耳旁,我聽到有人激動地在喊:"來來來,鄭處,我今天,跟你放個雷子,先幹掉這杯。"嘩啦嘩啦,杯盤不絕於耳。
"又在應酬?"
"可不是。"他問:"婚禮有意思嗎?"
"還沒開始呢,齊享,我突然想
......"
"哎哎小齊,躲這兒幹什麼呢,過來過來!"有中年男子的聲音,硬是擠到我們中間,齊享在那頭笑道:"任總您先,我馬上。"然後他低聲說:"那先這樣,回頭聯繫。"
"你少喝......"如同有一把刀一下截斷了那頭的喧鬧,我把手機闔上,心裏有一塊酸酸的。
窗外是依然年輕的溧湖,像終於煉出頭的一個善意的妖怪,漂亮的都有點兒不當了,卻又非常從容。我看着。這時外頭有人敲門。
"進來,哎呀,等會兒。"曾小白手忙腳亂:"拉鏈,拉鏈。"
"是我啊,謝端。"
蘇瑪去拉開門,謝端拎着婚紗的裙擺閃進來,反手鎖上門。
我轉過身,一時都有點辨認不出,她也真是漂亮,化了淡妝,眼睛閃着光。
"端端,哎呀,端端。"
她可能是一溜小跑過來的,有點喘:"我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陪陪你們。"
"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曾小白往外趕她:"一會兒我們去陪你。"
"沒事。"謝端坐到沙發上,一手一隻把高跟鞋脫掉:"我正好休息休息。"
說完,她竟然往後一躺:"哎呀真的好累。"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又瞧瞧這個倦卧的新娘子,她一向不是這麼不靠譜的,躺在那裏,拿指節一下一下揉按額角。
房間裏變得很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有人過來敲那扇門:"端端,端端?"
聽聲音,是她媽媽。
謝端握住我的手腕:"說我不在,說我不在。"
外面那位頓了一頓:"端端,我知道你在裏面。"
曾小白用口型問:"怎麼辦?"
我哪裏知道。
只能俯下身去:"噯,端端,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突然淚流滿面,翻了個身過去。
曾小白去把門打開。
"阿姨。"我們向她打招呼。
"你們好,一起過去吧?"她對窩在沙發上的女兒說:"端端,來跟媽媽去大廳,都等着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點兒不舒服。"
李老師靜靜看我一眼,然後轉頭:"端端,你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謝端一動不動。母女兩就這麼對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輕聲道:"要不先迴避?"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們說,我們去外頭等。"
李雲老師輕輕點點頭,我們都已經走到門口,謝端突然坐起來:"你們不要走!"
她媽媽隔了兩秒,開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樣,端端,你不要這麼荒唐。"
我們還是退了出去,在謝端的淚眼裏。蘇瑪最後一個,從外邊帶上門。
"這怎麼回事啊。"曾小白說:"我能偷聽嗎?"
但她也並沒有實行,而是默默地跟着我們走到一邊。走廊上有人路過,突然退回來:"庄師妹?"
我抬頭,發現眼熟,他說:"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見,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回這邊發展了唄,陵城沒我的地兒。"他笑道:"聽說你跟小齊?"
"嗯。"
"真是,沒想到。"他問:"你是婚禮哪邊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麼會來?"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個同事吧。"
謝端被她媽媽托關係分在社區,他們怎麼做上同事,我有點聯想不能。我說:"你認識新郎嗎?"
"談不上認識,今天初次見,聽說是個中學老師。"
"哦,人怎麼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聽這麼多呢,畢竟不是我跟他過一輩子--你們都站這兒講話,新娘子呢?"
"在裏面補妝。"我說:"一會兒就去。"
謝端那一天出現在婚禮現場時,仍然光彩照人,沒有一點哭泣過的影子,她剛才的任性也許是最後一點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夠突然出現,帶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註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間,看着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來,罪名成立,刑期六年。兩個月後,沈思博從陵城機場飛抵德國,投奔他在那邊的姑姑。聽卓和說他本不願這個時候走,他媽媽卻一定堅持,她咬着牙說,你在這裏陪着我們能有什麼出息?盡孝還是陪葬?你父親失勢了,沒有關係,等你日後出人頭地,你看着吧,個個都會忘掉我們家發生過的事。
我以前愛屋及烏,也不免覺得沈伯母是個沒太多見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時刻,她一樣可以把事情想得這麼清楚。
卓和問我,你有什麼要我轉達嗎?
我當時想了一想,我祝他過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說,你心裏頭別罵我虛偽啊,我說真的。
現在我看着她,我心裏有同樣的願望,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詞兒來解釋,寬恕,感情什麼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內心隱秘的擔憂--他們如果不幸,生活會再一次懲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