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林主任
第二天是周六，清華本來跟同事約好要去漢陽參加漢服祈福儀式的，武漢去年遭了水，應當祭拜治水的大禹，這是一個多月前就開始籌備的，清華很感興趣，早就跟同事商量好要去觀禮的。不成想兩人還沒走出校園，就接到了學部秘書韓小穎的電話，清華一看就知道今天的一切安排都要泡湯了。
那會兒學校正在進行本科教學評估，還有高等教育改革也正在摸着石頭過河，學校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從領導到幹部，從老師到學生，連後勤部門，都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了，提出了什麼“5+2”、“白+黑”運動，一個個的，跟打了雞血似得，熱火朝天、忘餐廢寢地拚命工作。不過也有些人不滿，背地裏言三語四，當面卻是敢怒不敢言。
因此一看是學部電話，清華就和同事對望一眼，兩人都是瞭然於心。一接聽，果然傳來了學部秘書小穎焦急的聲音：“清華，你今天還在學校吧？”
“正準備出門呢？怎麼？是不是又要開會了？”
“唉，你猜到了就不用我多說咯。快過來吧，學部會議室，9點鐘，我們林主任要佈置任務。”
“是不是還是教學改革的事情啊？”
“是啊，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呢？快來吧，當面說。”
清華趕到學部會議室的時候，才來了幾個老師，林主任坐在會議桌的那頭，黑着一張臉，怒氣沖沖的，看來有點山雨欲來的意思。
清華坐下來，和在座的同事打了照面，彼此搖了搖頭，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大家都感到氣氛不同尋常，因此都是屏氣寧息的，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偏偏那邊辦公室里有幾個遲到的老師還在嘻嘻哈哈地大聲說笑，渾然不知這裏已經在醞釀一場風暴了。
清華偷偷抬眼瞄了主任一下，看到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嚇得吐了吐舌頭，悄悄拉了拉旁邊跟她交好的白秀芹白老師的衣袖，示意她往主任那邊看。
白老師在桌子底下一把甩開清華，又踹了她一腳，踹完又拍了拍她的胳膊，叫她不要再鬧。
看着白老師桌子以上的身體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樣子，清華差點笑出聲來。
忽然“砰”的一聲，眾人都嚇了一跳，齊刷刷地抬起頭來，只見主任怒氣沖沖地罵道：“幾點了？看看幾點了？說9點鐘開會，現在已經9點過一刻了，每次都要拖半天，自己開會都是這個樣子，還怎麼教育學生啊？一點組織性紀律性都沒有！以後說幾點就是幾點，遲到一分鐘也不行，都給我算在年度績效里，作為評定績效獎的依據。小韓，以後每次開會都要記錄考勤，把每個老師到達的時間也登記好。”
學部秘書韓小穎只好答應一聲：“好。”
在門邊的李老師趕緊跑到那邊辦公室里把那幾個還在說笑的叫過來，沒一分鐘，過來幾個人，都貼着牆灰溜溜地摸進來，找了後邊的位子坐好，低了頭，等着挨主任的訓。
只見主任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壓抑着怒火說道：“同志們吶，我剛剛拍了桌子發了火，我先跟各位道歉。不過老師們吶，所謂以小見大、防微杜漸，我們為人師表的，自己要以身作則對不對？每次開會都是拖拖拉拉地怎麼行呢？我們執行任務要像軍隊一樣令行禁止，是不是？這才是一個集體應該有的風貌嘛！這樣懶懶散散的，還打個什麼仗？本科教學評估就是一場硬仗，所以我們把休息時間都犧牲了來給大家佈置任務，我知道今天周六，佔用了你們休息陪伴家人的時間，所以有些同志心裏不痛快。但是，為迎接這場硬仗，那蔣校長也沒休息啊，我60好幾了，我也沒休息啊，不是一個電話就過來了？所以，不要抱怨，不要消極怠工，學校已經明確指示，誰要搞砸教學評估，就要叫誰下課。聽懂這話的意思了嗎？各位老師。現在形勢已經非常嚴峻，各位腦子裏這根弦一定要綳得緊緊的，一刻也不能放鬆，一放鬆可能就有工作執行不到位，那就是嚴重的教學事故，明白了嗎？老師們。”
“教學改革是和本科評估並駕齊驅的兩大任務之一，甚至比本科評估都要艱難，本科評估到12月份完了就完了，但是教學改革要貫穿我們教學內容的方方面面，這是一場永遠在進行的戰鬥，所以我們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這場戰爭。蔣校長說了，我們之前的教學改革總是停留在紙面上，這是不行的，教學改革要落到實處，每一項改革必須以教學效果作為唯一的評定標準，重視實效性。我們有的老師還沒有進入狀態，思想上不肯重視，總是渾渾噩噩，搞不清楚狀況，這種局面一定要立刻改正。因此我們現階段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我們有些老師不作為、慢作為、消極怠工的現象，抓學風教風，首先要狠抓的是老師，不是學生，各位同志，明白沒有？”
主任說得有些燥熱起來，於是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再慢慢地把水杯放回原處，同時左手的中指輕輕地敲打着桌面。
“呃，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還有一件事情”，像是有點難為情，又像是有些不忍心，主任將身子微微地側向坐在桌子斜對角的學部秘書韓小穎那裏，帶着憐憫和慈悲的口吻說道，“還有一份處分通告，剛從紀監處拿回來的。”
剛才聽得昏昏欲睡的人都猛地睜大了眼睛，處分？誰？什麼事？怎麼之前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一愣之後，每個人都禁不住和左右對面的人交頭接耳地小聲嘀咕起來，但都是面面相覷、莫知所以。
“咳咳，聽我說”，主任又發話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也試圖跟領導解釋，甚至爭論，蔣校長表示很尊重我的意見，但是正要剎住這股歪風邪氣，因此不能不用重典，一次寬鬆了，下個人就不好管。所以這是撞到槍口上了，覺得冤枉也好，心裏有氣也好，都要接受，以後的工作還是要開展。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嚴峻的教訓吶，也不是壞事，我們要辯證地看問題嘛。”
屋裏的人都低了頭，心裏咚咚咚跳得厲害，這漫長的折磨真讓人神經都要綳斷了。
主任又悲憫地看了角落裏的學部秘書韓小穎一眼，開始宣讀處分通告：“茲查，在本校第十三周舉行的《創建應用型大學——抓住機遇深化改革（馬列學部專題）》會議上，蔣校長做了重要講話，之後指示馬列學部秘書韓小穎同志將本次會議做一總結，以《會議紀要》的形式上交校長室批閱，但該同志消極怠工，不作為、懶作為，校長辦公室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收到這份《會議紀要》。紀律監督處經過慎重考慮之後，決定給予該同志以記大過處分一次，並要求處分通知書發送各學院各部門，以茲警戒、以防效尤。武漢電子工程大學紀律監督處。”
韓小穎的臉紅了起來，聲音也禁不住哽咽着：“主任，你知道的，從上星期到現在，我天天忙到1點鐘才休息，一直在整理我們學部的各項資料，以前冗積下來的，每次開會新增的，各種文件、表格、課件、視頻，我都要整理，都是教務處催着要的，還要排課、做表、算工資、寫報告，我自己還要上課，就把那份《會議紀要》忘了寫了。”
主任嘆息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要把蔣校長的指示放在首位啊，我們本科評估也好，教學改革也好，就是為了讓蔣校長滿意嘛。你做工作這是本末倒置啊。”
其他人還是低着頭，心裏替韓小穎叫屈，也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意思，幾個性格比較直的，抬起頭狠狠地盯着主任，拿眼神怪他不能保護自己的手下。
清華也覺得難過，馬列學部十幾年來就一個行政管理人員，韓小穎的職位其實是辦公室主任，本來應該再配一名秘書的，但是學校一直不肯安排，所以這辦公室主任一直都是個光桿司令，行政上的事情又多，全賴她一人辛苦支撐，其他老師只管上課，行政上的事情又不大通，因此韓小穎肩頭的任務是極重的，有時出點差錯，也是在所難免，但偏偏這次蔣校長要殺雞儆猴，竟是撞在槍口上了。林主任其實是爭取過的，但學校最後還是堅持處分了。
“最後還有一件事”，主任估摸着下屬們的情緒差不多安定下來了，補充道，“這件事是關於我們女教師的福利的，學校後勤福利科要求每個院系都要統計本部門已經懷孕的老師，或者準備要二胎的老師名單。大家符合條件的就到小韓那裏登記下。”
當時國家政策剛剛放開，不少有條件的家庭都準備再要一個，學校有的老師已經實施在前，現在猛地聽到主任說學校要收集名單，心裏都是惴惴的。
忽地有個老師冷笑一聲：“哼，我懷孕了。”
啊？其他人齊刷刷地向她看去，主任也吃了一驚。
清華看她戲謔的表情就知道她是藉機發泄的，大家也都看出了這一點，主任也抹了抹臉，尷尬地笑道：“這種玩笑不好開的啦老師們吶！好啦，沒事就散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