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章 紅裙
一場並不嚴重的打架鬥毆,勸開了就行了,實在犯不着到擁擠的派出所里解決。
可那位張同學的母親卻不依不饒,幾乎在電話里吼破了音:“他打我兒子,你們要逮捕他!拘留他!讓學校開除他!”
民警老牛被吼得頭皮發麻,這個女的真難對付。
而作為一個高中生,佟童出入派出所的頻率是有點高了,也不好對付。
走廊的電視上,正播放着一則當地的社會新聞,港城知名法律人士張永明又成為新聞的主人公了,他免費幫助一位受到家庭暴力的女性打官司,為她討回了公道,港城各界一片讚譽之聲。佟童只瞟了一眼,老牛便喝道:“看什麼看?看我!”
佟童一轉過頭來,臉上隱隱有幾道抓痕,老牛瞪大了眼珠子,也不知道他是着急還是生氣,隨手抄起一個文件夾,劈頭蓋臉地朝着佟童扔了過去:“小兔崽子,剛老實了幾天,皮又痒痒了?你的時間不值錢,可老子的時間全被你浪費了!打!我再讓你打!今天我就打死你!”
佟童咬着嘴唇,一言不發,也不躲閃,文件夾把他的臉劃得通紅。那片紅色讓人觸目驚心,張垚垚有點害怕了,他抓住了老牛的手,笑道:“警察叔叔,要打也別打臉。如果這小子告你一個暴力執法,那還挺麻煩的呢。”
老牛個子不高,要打佟童,還得墊着腳,仰着臉,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聽了張垚垚的話,他雖然意猶未盡,卻停住了手,打量了他一眼,說道:“你懂得還挺多。”
“那是,我爸有不少警察朋友呢。”
……
張垚垚說完,還挑了挑眉毛。很顯然,這話是告訴別人,“老子背後有的是人”。
打架鬥毆的過程並不複雜,這群高中生也沒人斷胳膊斷腿,民警同志想着批評教育幾句就算了,可張垚垚的媽媽卻不肯,她匆匆趕來,執意讓佟童跟他兒子道歉,賠償醫藥費。要是佟童不從,那就讓十五中看着辦。
張母燙着一頭酒紅色的捲髮,一襲同一色系的毛衣裙襯出了她姣好的身材,她脖子上掛着一條明晃晃的寶石項鏈,手腕上套着一個晶瑩剔透的玉鐲子。乍一看,她便是那種保養良好的富家太太。她看起來溫和有禮,但只要一說話,眉毛就往上挑着,用眼白看人。
佟童揚着通紅的臉,梗着脖子,硬氣地說:“不是我先罵的人,更不是我先動的手,憑什麼讓我道歉?”
張垚垚一夥急了,七嘴八舌地說,佟童是如何把張垚垚摔在地上的,又是如何讓他們身上都掛了彩的。耿小慶默默地翻了個白眼,低聲道:“被打成那樣子還好意思大聲嚷嚷!”
張母倏地把目光轉向她,問道:“這位女同學,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你能說明一下么?”
張母的眼白太多,像是戴了個質量不佳的美瞳,那眼神逼得耿小慶無處可逃。剛才佟童被警察狂揍,她很是替他憋屈,剛要說實話,張母卻說道:“看你的胸牌,你叫耿小慶?你是十五中的?哪個班的?今年也上高三?”
張母像放了一陣機關槍,眼睛卻緊盯着耿小慶,潛台詞很明顯:要是你不好好說話,就別想着有高考的機會了!
耿小慶渾身一凜,立刻搖了搖頭:“他們打了起來,我特別害怕,什麼都沒看見。”
那一刻,佟童頓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
在上小學時,耿小慶就淡定地舉報了父親的行蹤,讓警察將其抓走;長大后,就算半夜遇到色狼跟蹤,她也會生猛地抄起搬磚拍回去。這樣的女生,居然會害怕幾個高中生打架?
張母卻對這個回答特別滿意,她再次看向佟童,毫不客氣地說道:“你把我兒子打傷了,必須道歉,賠償醫藥費,否則這事我跟你沒完!”
佟童希望耿小慶能說句公道話,至少證明不是他先動的手,但她卻使勁往後退,極力從這件事中抽身。
事已至此,佟童反而更加倔強:“我可以對我奶奶發誓,我沒做錯,是他先罵的我,也是他先動的手!”
“切,你奶奶算什麼?”
……
佟童當即暴躁了起來,要不是周圍的民警攔着,他能一腳將張母踹飛。
張母卻不害怕,乜斜着眼睛看了他的胸牌,然後拿出手機來,淡定地說道:“你也是十五中的?你叫佟童?咱也別再這耗着了,先把你的所作所為告訴學校吧!”
聽她的口氣,似乎能用一通電話就將佟童開除。耿小慶急了,可又忌憚張母,咬着手指頭,不知如何是好。那位叫“老牛”的警察也着急了,他的暴脾氣一上來,又要揍佟童一頓。可他還沒來得及發作,便聽到一個女生氣喘吁吁地問道:“請問,佟童在這裏嗎?”
二中校服,齊耳短髮,黑框眼鏡,很普通的女生,也是佟童從未見過的女生。
“我就是佟童,你是……”
“啊~是這樣,我撿到了你的手鏈,跟着警車跑過來的。”
手鏈是耿小慶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上面還刻着他的名字。佟童向來不稀罕這些玩意兒,可耿小慶卻非讓他戴着。他時常裝在校服口袋裏,可能是剛才打鬥的時候掉出來的。
“謝謝你。”
女孩總算喘過氣來了,她剛想說“不用謝”,卻看到了佟童滿臉的傷痕,她驚叫一聲:“不會吧?就打架這點兒事,你被刑訊逼供了?”
……
老牛尷尬得直咳嗽,佟童則飛快地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
女生這才鬆了口氣:“剛才在寶龍廣場見你,你都沒受傷,怎麼可能來派出所受傷了呢?你是正當防衛,本來也不應該打你呀!”
正當防衛……
聽到這四個字,空氣瞬間就安靜了。
張垚垚顯然認識這個女生,他憤憤地說道:“郝夢媛,你可不能亂說話!”
“我怎麼可能亂說話?我還拍了視頻呢!怎麼著,有人想看嗎?”
……
張母嘴角抽動了幾下,皮笑肉不笑:“你這小姑娘,還怪有心機的,同學打架還要拍視頻錄下來。”
“那當然,我爸爸說,凡事都得保存好證據。”郝夢媛推了推眼鏡,認真說道:“張垚垚在學校里欺負我的好朋友,弄得他想自殺,我們跟老師說,老師卻說,學生不可能那麼壞,讓我們把證據找出來。從那天起,只要看到張垚垚做壞事,我就會拍下來。”
……
她拿出了一款諾基亞滑蓋手機,得意地說:“喏,你動手的視頻,可全在這裏呢。”
……
張母捏着自己的手機,差點兒把它捏成一堆廢銅爛鐵。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拿給我看看。”
“才不呢!”那個叫郝夢媛的女生一點都不害怕,脆生生地說道:“要給就給警察叔叔,才不給你呢!”
佟童眼睜睜地看着張家母子變了臉色,再看向那個女孩時,她並沒有得意洋洋,而是收起手機,正色說道:“做錯了事就要勇敢承認,必要時要接受懲罰。我們在幼兒園就學過這些,張垚垚,你都是高中生了,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張垚垚的臉成了豬肝色,他氣急敗壞地說道:“郝夢媛!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孫平安談戀愛,所以才那麼護着他!你們根本就不是好朋友!就是男女朋友!”
郝夢媛卻毫不在意:“你看不順眼那就去告啊!反正我倆成績又沒下降,老師也不會說我的。”
佟童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女孩看似行俠仗義,其實是在為她的男朋友報仇。佟童也談不上什麼失落,反而挺佩服她的。
這次張母不用發動看胸牌的技能,便能準確無誤地說出女孩的信息:“郝夢媛,你做事可得考慮清楚。”
郝夢媛推了推眼鏡,又吐了吐舌頭:“清楚得很,欺負同學的人,就是得受到懲罰。”
郝夢媛一摻和,事情馬上真相大白了。佟童後知後覺,當他意識到自己應該謝謝那位郝同學時,她早已經不見了身影。
雖然他並沒有犯錯,但張母已經跟十五中告了狀。張家還是頗有些能耐的,幾個電話串了起來,馬上就有校領導給張母回電話,說是馬上派班主任過去,將這兩個學生好好教育一番。
佟童上課睡覺,但班級的大事還是知道的。老范不教他們了,換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可惜,當那位女老師跟同學們打招呼時,他跟幾個好朋友翹課打遊戲去了,至今還沒見過她。
不過,年輕,漂亮,這些詞彙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吸引力。誰讓她是老師呢?他天生就不喜歡老師。
雨還在下着,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派出所門口。那人穿着一雙黑色中跟皮鞋,一襲大紅色印花長裙,搭配着白色蝴蝶結襯衣。再往上看,微曲的捲髮隨意搭在胸前,一把黑色雨傘撐在她的頭頂。
太漂亮了。
這是佟童對孟老師的第一印象。
要是他讀過一點書,或許會說出一大串成語——落落大方,風情萬種,明眸善睞,風姿綽約。
可那時他呆住了,只能一遍遍感嘆,太漂亮了。
哪怕想一萬遍,哪怕下輩子想起來,他還是會說,太漂亮了。
管她是不是老師,反正她就是漂亮,比耿小慶還要漂亮。就是讓人喜歡。
孟老師跟張垚垚一夥說了些什麼,佟童都沒有聽到;她跟警察說了些什麼,他也沒聽到。直到她非常嚴厲地喊了一聲“佟童”,他才虎軀一震,回過神來。
“學生能參與打架鬥毆嗎?”
“不能……但是,他們先打我……”
孟老師依然很嚴厲:“他們打你,你就一定要打回去嗎?”
“嗯……?!”
孟老師又質問道:“你就不會像他們一樣報警嗎?”
以張母為首的眾人,尷尬地低下了頭。
如果佟童聰明一些,他能領會到孟老師的意思,順便對張垚垚一夥發起嘲諷。可他偏偏不開竅,他傻乎乎地說:“可我這樣的人報警,警察也不會管,更不會把我帶到這裏訓我一頓。”
這下輪到老牛他們尷尬了。
耿小慶也替老師着急,佟童這樣的豬隊友是根本帶不動的。孟老師卻不怎麼在意,她眉頭緊蹙,厲聲道:“耿小慶!把手機還給人家,以後別再幹這種事了!另外,你倆今晚都寫一千字的檢討,我不管你們寫到幾點,明天一上學就交給我,明白了嗎?”
漂亮有什麼用?一發起火來,還是讓人頭痛。而且漂亮的女人,可能脾氣更壞。
佟童一走神,又被孟老師呵斥了一番,他只能含糊地答應。
也是,耽誤了人家的休息時間,還讓人家冒着大雨跑了一趟,她的脾氣能好嗎?
不管佟童有沒有錯,他總算受到了懲罰,張母挽回了一點面子,高傲地扭頭離去,順便鄙夷地瞪了這兩個寒酸的學生一眼。耿小慶把手機塞給張垚垚,轉身跑進了雨霧中。而孟老師撐起了傘,也不管這個惹事的學生,優哉游哉離去了。
所有老師都一樣,只會訓斥他,打擊他,從來都沒有關心過他。
佟童失落地走進雨中,可一走出派出所的大門,一把碩大的雨傘就打在了他的頭頂。
他低着頭,清晰地看到了那雙黑皮鞋,還有鮮艷的紅裙子。
他抬起頭,便看到了一雙彎彎的笑眼,聽到了那一句最溫柔的問候:“我在等你呢,你餓不餓?”